62、第六十二章

四月廿一热得很了,稍微一动弹,整个人就是一身汗。

绀青给张思远束了玉带銙,又给他耐心整理袖口和衣摆,再看他时,额上鼻上全是汗,便着急忙慌地给他擦了把脸。实在是心里不踏实,圣人身边的近侍亲自过来,怕不会有好事。

张思远大步朝正厅而去,甫一进去,便见一慈眉善目之人坐在客座上。那人正是内侍省的首领,圣人身边的近侍王欢。

他是和圣人一同长大的内侍,平日里圣人最是离不开他,今日他踏入郧国公府的门,张思远隐隐感知,前几日的事,圣人龙颜大怒了。

王欢起身,两人见了个礼。王欢也不耽搁,只道:“陛下口谕。”也不知怎么了,他觉着走这一遭实在是难,竟怕眼前的年轻人怠慢,赶紧又补了一句,“张郧公需……”

张思远已撩袍跪身听宣了。王欢松了口气:“陛下口谕,传郧公进紫宸殿说话。”

尚未等他回过味来,双臂已被王欢托住:“郧公赶紧起身吧,莫要让圣人等急了。”

去紫宸殿说话,说什么?

张思远体味这几个字,也不知就这几个字,是怎么劳动这位内侍省的首领亲自来的。他琢磨不明白,只随着王欢出了正厅,却朝绀青比划了两下。

绀青仗着胆子追上去,朝王欢施了个礼,恭敬道:“中贵人!还请中贵人恩允,阿郎今日尚未吃药,可否恩允阿郎吃了药再进宫去,莫因旧疾发作而见驾失礼。”

君命召,不俟驾。

所以,她这是找死。偏偏张思远静默,没赔礼致歉免叫王欢误会。

能在圣人跟前伺候多年的人自然不蠢,见此,王欢点了头。

绀青也没端药,只端了碗黑漆模糊的乌梅饮子。

张思远低低嘱咐:“你和李翁说,如是娘子问起,便说我进宫去太后跟前谢恩了。”

放下碗,他便随着王欢出胜业坊朝朱雀门而去,过皇城进承天门,再进大明宫紫宸殿。

紫宸殿是皇帝日常活动之地,正殿更是常参之所,恢宏宫殿绣闼雕甍,在夏日浓郁阳光照耀下,映出粼粼金光,一砖一瓦尽是极致,无一不透天家威仪。

王欢将张思远领至紫宸殿西侧的延英殿,之后他去回禀皇帝。

张思远实在不知皇帝召他来因为何事,然而大约也能猜出个头来,昨日他可是将肖崇给送进了御史台。

中书侍郎是供奉官,常随皇帝左右以备问答。肖崇父亲怕是因儿子被带去御史台而心中不满,从而将张思远告到了御前。

这事说大不大,可说小也不小。张思远生辰宴请的人不多,可个个都不简单,而太后也知道这事,且接下来他给肖崇设了个圈套,还搅得中书侍郎和中书令的内侄不和,圣人不气愤才怪。

张思远两眼盯着脚下金石,听得一声“张郧公”后,抬眸望去,一个面生的内侍走过来,朝他行了个礼,又领着他进了进了殿中的一间屋内,其后,那个内侍便退了出去。

也是奇了,这屋子里只王欢一人,他守在内间门口,门却未开,王欢面色微露菜色,只道:“陛下在里头。”

张思远便咬着牙向前行了几步,没见着天颜依旧撩袍跪地:“臣张思远奉旨前来趋奉。”

如他所料,内无叫起之声,留他一人在此跪着。

他也没什么怨气,倒真是应了他的想法,肖崇的父亲真去圣人面前告他的状了。不管那中书侍郎在圣人面前说什么,那肖崇都是当着众人面认下了自家家奴做手脚一事且被汉王杀了,这与张思远……还真就没什么关系了。

巍巍宫城之中,紫宸殿西偏殿的一间小屋里,只圣人的近侍在,偏圣人召他过来说话,不发一言就叫他这么跪着。也真是有意思的很了。

那紫宸殿正殿可有起居郎在,这若是记上一笔,岂非成了供后人谈论的笑柄?

张思远面门而跪,心中无奈又无力,圣人下了口谕却对他如此,大约是气急了又无处发泄!

一旁杵着的王欢着实不忍,圣人派他来看着,也确实为难了他,也不知要让那位跪到什么时候,而他又要陪到什么时候。

眼下跪着的人身子骨弱,他也一把年纪了,怎么有了点同病相怜的意思?

犹记十多年前,眼前这位在宫里可谓是无法无天,纯安长公主隔三差五便进宫来,就差拧着他耳朵出宫了,多亏国子监的先生们管教,竟生生叫他换了个人。再看那俊郎模样,啧,难怪太后喜欢啊!

又想想圣人以前待他的样子,对比如今的态度……王欢对他生出几分不忍来。

若非那中书侍郎在御前状告他,何苦有这桩事。

中书侍郎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求圣人饶了他幼子,爱子心切怕是急糊涂了,竟随口说出郧国公设生辰晏要害他幼子,一击不中,又设法诱捕的话来……他实在是看得起他儿子!

圣人当时听到“郧国公”三个字后蹙了眉,既然御史台已经将肖崇带进去了,他也不好说些什么,生怕那御史台的人连他都骂。所以,圣人只说让御史台查明真相再做决断。

圣人就说了这一句话,中书侍郎竟和圣人提到了乞骸骨。这话难免有要君之嫌,若不是圣人仁慈,恐怕中书侍郎去职离京的日子都定下了。

奈何,圣人打发中书侍郎出宫后发了好一通邪火,又击出一连串的咳嗽,唬得王欢给圣人拍背拍了许久。

王欢想想,这一个中书侍郎恐怕没这么大的威慑力让圣人发火。那中书侍郎的儿子与汉王走得近,且王欢也听说了汉王去了张思远的生辰宴,那么今日这事该是又与汉王有关。

近来这位汉王可真是越来越让圣人头疼了。

若说他这内侍省的官儿在人前可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今日竟像个老婆子似的看着一个孩子,心里难免不大痛快,便是早些年和圣人一同担惊受怕都比这好过。

他实在不敢走,走了怕张思远起身,更怕他真跪出个什么好歹来,再叫太后知道了,恐怕得把自己拆了。再说,他走哪儿去,里头可有“圣人”在,他这圣人身边的近侍决不能走。

王欢垂眸看看眼前人,额上鼻尖全是汗珠,那背却蹦得直,一时又有些心疼他。当然,他更心疼自己。

这屋里没铜漏,他也不知几时了,只觉浑身上下都湿透了,双腿站得发麻。直到一内侍隔门唤了一声“王常侍”,王欢才如蒙大赦,连忙抬袖擦了擦汗,推门而出,随口问那内侍几时了,内侍说快到申正了。王欢不知是悲是喜,竟一动不动站了快两个时辰了,他这老骨头还行。

于殿外瞧见圣人立于廊下阴凉处,身后只有几个内侍跟着,没有华盖熏香之类的物件,只一人托着银壶银杯。

王欢趋前,弯身一拜:“宅家。”

皇帝负手而立,眼神似是在看终南山。等了半天也没听他吩咐,唯恐里头的人不好,便斟酌地问:“宅家,可要给里头赐水?”

等了老半天,皇帝冒出一句话:“赏你的。”

王欢这就难做了。打里头那位在皇后宫里吃过东西晕倒后,打里头那位前年来宫里赴宴不吃不喝后,他就明白了,里头那位可是一直对当年发生的事耿耿于怀。

如今圣人赐个水却用银壶银杯,这可是……王欢意味深长地看了银壶银杯一眼,又意味深长地看了皇帝一眼。

紧接着又听到一句沉声:“叫他滚回去!”

王欢就这样看着皇帝拂袖而去,随后看着目瞪口呆的端水内侍,连忙催道:“快快快,送进去。”

其时张思远已跪到两腿发胀,且额上汗珠稀稀拉拉地往下淌,到下颌处“啪嗒”落下,胸前圆领袍湿了一大片,如果干了,恐怕得有白碱圈。

他深深吸气,慢慢吐气,只求自己不倒。

听得开门声,便闻急促的脚步声,再睁眼时,王欢已弯身在搀他。实在是……膝盖疼痛,两腿胀痛,那小内侍倒有眼力见,放下漆盘后,搬了张杌子来,扶着他坐下。

眼前多了一内侍递来的银杯,里头的水微微泛着光。

张思远慢慢吐了口气,看向王欢。

“张郧公,圣人赐了水。”王欢生怕他又不喝,这事叫圣人知道,又得有气生了,还有意无意地说,“炎天暑热,千万保重自己。这水虽平常,可这银杯是西域进贡的。”

就差把“这银杯没变黑,你喝了不会晕倒”说出来了。

“千万保重自己”这话说到张思远心坎里去了。还真得保重自己,若病了,别说思夏会伤心,有些人怕是得笑开了花。所以,他谢恩,喝了。

之后,张思远被一个内侍搀扶出紫宸殿,一路跌跌撞撞,险些几次他都要跪在地上,唬得那个内侍胆战心惊。

王欢送走了那位,揩了把汗,又换了件干净衣裳才到皇帝面前去回话。

皇帝并未忙碌,只坐于御案前临贴。不待王欢走近,皇帝问道:“他怎么样了?”

王欢答:“走路不大利索,面色也不大好。”

——“天下万姓,皆为陛下子民!唯张家父子不是!”

余音在耳,皇帝只觉胸闷气短,深呼吸几次方道:“太医署的人怎么说?”

“臣问过了,赵医正说郧公比从前好多了,近来是因脾虚才致浑身无力,不过已经重新给郧公调了药。赵医正说,郧公这病主要还需静养。”

“知道了。”皇帝说完这句,老半晌又道,“你明日去太医署问了赵医正,看他要怎么补,不拘什么,都给他寻来送他府上去。”

王欢“喏”了一声,又道:“还是宅家心疼他。”

皇帝却说:“太后天天念叨他,朕这是不想让太后过多费心。”

张思远出了朱雀门,在一旁侯着的绀青匆匆奔过来,眼瞅着他行动不便,但好在是出来了,紧张之下出的冷汗被热风一吹,她觉着从冰窟窿里出来了。

李增已经在家急得来回乱转,终于见到马车辘辘而来,赶紧上前去看,开了车门,见张思远浑身无力,急问:“阿郎可还好?”

待回屋后揭开袍子,卷了裤脚一看,膝头已是一片青紫。

李增赶紧招呼人将浴桶之类的东西抬进来,张思远只说不必,这么折腾,一会儿思夏下学过来,就要知道了。

他忍了片刻,慢慢悠悠地去了浴室,再出来时,思夏已在他书房里了。今日她倒是乖,直接拎着书匣过来,老老实实伏案写字。

晚间吃过膳食后,他冷敷了小半个时辰才涂了化瘀的药,随后被绀青扶着进了书房,坐下时似还有咬牙的难忍劲儿,得亏坐在罗汉床上,这要是再往低一些的位子上坐,他估计要龇牙咧嘴了。

思夏正闷头写字,并未看他,直到写完了今日的课业外加一遍昨日被罚的课业后才搁笔,慢慢扭了扭脖子和手腕。

“拿过来给我看。”张思远说。

“稍等。”她需要自行检查,免得再被罚。

待递过去后,她纳闷了,夏日易出汗,身上会多有香的味道,怎么张思远带着一股药味?

一边疑惑一边忐忑,静静等他看完之后的结果。今日还好,没写错字,张思远又就今日学识问她,她态度端正,对答如流,没叫他生气。

接过课业后,思夏问:“阿兄是伤到哪里了吗?怎么似有化瘀药的味道?”

他说:“没事。”

他没事个鬼,今日跪了将近两个时辰,到现在两条腿又疼又胀。

然而这“没事”二字并非回答思夏的“没有”,所以他就是有事了。

“伤哪儿了?”她问,“怎么伤的?”

未得回答,她脑子里已闪现过百八十个想法,最后汇成了一个声势浩大的念头,好端端的把他伤了,还是这样一副没办法的样子,是被谁为难了?

“阿兄进宫去了?”

张思远“嗯”了一声:“没事,你不必担心。——今晚不送你了,快回吧。”

思夏就被绀青扶着出了他书房。站在廊下,质问了绀请数次才问清楚,随后拧眉拉脸又去见了张思远,此刻他正用手摸着膝头。

“唉。”她扶他便卧房去,边走便道,“阿兄下次别算计我了,会遭报应的。”

听罢此言,张思远那张俊脸上的表情实在是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