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第六十章

张思远近来的病实在是怪。思夏看他前几日还病得浑身脱力,谁知过了二十三岁生辰后的第二日,有胃口进食了,脸色也迅速恢复了,四月十九这日竟还有力气打了两遭拳。

她去看药方,再看药,没加量,且依旧是温平的。她居然没因张思远好起来而感到高兴,反而被他这好一阵坏一阵没个规律的事而忧心忡忡,要让人怎么防着他再次不好了?

赵医正可没用禁咒的东西,怎么思夏偏偏神神叨叨起来了。

四月二十这日,学堂照旧放假。思夏生怕他不好,老早起来就去了静风轩,若是不好,干脆就别出门了。

往日他一向早起,近来虽醒睡无定,但也不会到了巳初还不醒。且听绀青说,他昨晚戌时就睡下了,思夏掰着手指头算,他竟睡了这么久。

不说他近来的病怪异,便是想起去年许彤儿下药让他昏睡一事,思夏已浑身上下打冷战了。她催促绀青去叫,一叫他便醒了。

思夏顿觉漫天佛神真的显了灵,他这……真如同施了法一样,前头还暴雨连天,没几日竟峰回路转,云销雨霁了。

屋中进来一应服侍他洗漱的婢女,这群人还是头次在这里看到思夏,再想想她前两日处置人的事,个个屏气凝神,生怕出丁点儿错被罚。直到张思远将手巾丢到漆盘上,她们才松了口气,转瞬退了个干净。

两人用膳时,张思远说一会儿要带思夏去平康坊。

思夏听后险些摔了筷子,荒唐,他荒唐,荒唐至极!

她果断拒绝,让他自己去。

张思远便只点了个头,那就自己去。

思夏慌了。自打彩云楼起火一事后,京兆府下辖的二十二个县均严查私妓,她们大多是逃田无籍之人,这一查,基本上都被扭送回了原籍。雷厉风行之后,剩下的妓|女都是登籍教坊之人,不会轻易接客。

他这一去,见人备缠头不说,还得把身份告知艺妓,否则他进不去。万一叫那些仰慕他的小娘子知道了,指不定会闹出什么事。

所以,思夏坚决不去。

不过,思夏很是体谅他,要去库里给他取几匹绢布,还问他半车绢布能见什么样的艺妓。

张思远被她气了个半死。她傻了吧唧地说什么胡话:“我去见肖崇,你胡思乱想什么!”

思夏一脸菜色地看着绀青给他穿外袍。

他慢条斯理地整着袖管,头也不抬地道:“你到底去不去?”

去,当然去。

思夏在车内摇着扇子,时不时揭开帘子透气。她来长安这么多年,还是极少到平康坊。因尚书省公廨位于皇城内东侧,且坊内有进奏院,是以此坊成为举子、选人和外省驻京官吏和各地进京人员的聚集地。

也许是国朝之人狎妓成风实在有威名,以致思夏听到“平康坊”这三个字后就和妓|女挂了勾,其实这坊内除了寺院道观外,更多达官显贵之家。

平康坊南门以东,是菩提寺。郧国公府的车子便停在了离此地不远的地方。

前头杨璋说,肖家的家仆便是在这里与家里的人递的消息。

那人果然如张思远所料,回去后便因办事不利被肖崇训斥,可巧接到思夏送去的一包药后,他被打了个半死。

那人的同侪才被汉王杀了,早已是惊弓之鸟,杨璋等人扮作汉王的人诈了他一下,他又是求饶又是喊冤,只求别杀他,只要留他一命,他一定孝犬马之力将功补过。

就这样,杨璋成了“汉王的人”,还将那杀才给掳走了。那人大约是吓傻了,杨璋掏了一包药,说当日在郧国公府,不过是想借肖崇陷害张思远而一道除了他二人,谁道时机不佳,还会再寻机会弄死他二人。

那杀才想着五月十六日的变数,竟对杨璋的话信以为真,他觉着挨了打之后接了个天大的美差,便在十九日宵禁后告知肖崇,汉王要在五月二十日去菩提寺,叫肖崇也去,商量怎么让冯素素离开张思远。

宵禁后不可随意走动,肖崇没工夫去和汉王通气,只能等五月二十日坊门开启后才可自由出入坊门。

其实张思远知道汉王的情况,让他去菩提寺,那可真是个笑话,因汉王信道不信佛。可张思远还是选了菩提寺,兵不厌诈,只有出其不意方能攻其不备。

汉王要见他,他还敢先问问是真是假?恐怕他现在生怕汉王不搭理他!不敢去通气。

如果肖崇的父亲不是中书侍郎,张思远还真看不上他。他想起在国子监念书的那几年来,如果肖崇背不出书多挨手板是不是就不是今日这个样子了?

他兴致缺缺地兀自摇了摇头,说:“他此去菩提寺,必是想了个捉拿逃奴的罪名去逮自家家仆了。”

“他若这么想,便是不会亲自来了。”思夏摇着团扇,略微困倦地放下车帘,闭目养神。

“人以类聚,物以群分。”

思夏睁眼:“什么?”

张思远指了指外头:“这是什么地方?”

思夏明白了,肖崇也是好色之徒,今日到寺里进香的会有哪个与他谈得来的妓|女吧。

随即又不冷不热地刺了他一句:“看来阿兄这两日是真好了,知道这么多事。”

“同窗!什么事不说上一嘴。”张思远反唇相讥,“你与那四个女史不也什么都说?连话本小说都分享。”

思夏:“……”

怎么又把这事抖出来了。

她暂且不理他的戏谑。只一门心思地想张思远前一句话。

然后,她脑子有点乱。张驸马没的时候他才十四岁,之后便没回过国子监了。那肖崇也就比他大一岁,十五岁之前就逛青楼?

正当她乱着的时候,肖崇来了。他身后跟着十来个着装整齐的人,竟是大摇大摆地去了菩提寺。

不到半个时辰,他又气愤地出来了,住持说没有接到什么贵客前来。倒是与他一同出来的还有一个女郎,正是肖崇的旧相识,肖崇见色就浑身燥热,如果不是在佛门,他恐怕现在就搂着那个旧相识了,碍于有事,还说让她等他,一会儿就去找她。

然而,路边过去了一个乞儿,给肖崇递了个信。

肖崇本是半肚子的火外加半肚子的惊,反复观看那个旧相识,质问她:“是谁让你来的?”信上写的是,他想要的人在清风小馆。

南里的妓|女并不像私妓那样花钱就能见到,她们个个能吟诗作对,弹琴下棋,有时即使是达官显贵想见,也得看能不能入她们的眼。

旧相识听肖崇这话很是不屑,她每月二十都来菩提寺进香:“还用得着谁叫妾来?”

反是肖崇一日不如一日的谈吐让她不悦,竟抬腿就走。

肖崇愈发糟心,沉着脸跟着她。

清风小馆在平康坊南里,南里之妓,多为铮铮者,是以,达官显贵愿意来此消遣。

这肖崇也实在是个不堪大用之辈,去找人的时候,他心浮气躁地发了疯,竟和旧相识的另一名客人动了手。

这一打可是了不得了,肖家家仆失手,伤了几个妓|女,将那个客人也伤了,而那个客人是中书令的内侄。

按理说,这俩人也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然而越是熟悉,越是互相看不顺眼,尤以中书令内侄看不上肖崇为最。他时时刻刻都要弄死肖崇。

菩提寺门口不远处的一辆马车里,思夏还在发闷,顺带感叹了一下她阿兄这借刀杀人的本事真是屡试不爽。

清风小馆那边还在闹,肖崇的旧相识居然被肖崇打了脸,还无缘无故地被他骂搞鬼的娼|妇。旧相识日日精尽琴棋书画诗礼茶,肖崇却日渐衰退,她早就嫌他资质鄙陋了,倒是那宰相内侄值得她多看两眼。

“他们到底是一条船上的人。”思夏还是不大放心,“闹不起来怎么办?”

“这里什么地方?”张思远又问。

“平康坊啊。”

说完她咋舌了,大庭广众之下肆意伤人,伤了中书令内侄,还伤了几个妓|女,哪个妓|女没几个贵客,这事想算也算不了了。——肖崇能有命在便不错了。

不,他有不了了,赵医正已经把张思远突然昏倒的事告知了太后,但凡他不好时,太后那里全知道,为何不好,太后也全知道。

再说张思远让人去肖崇家掳人时,还把口供给写下来了,再加上这份半真不真半假不假的对话,汉王那边怕是又要被罚俸禁出王府了。

思夏笑嘻嘻地看着她阿兄,唉,这诡计多端之人啊……她猛地扇了两下团扇:“回吗?”

“回!”

下车时候,张思远又不自主地要捉她的手,思夏却顺手将团扇递到了他手上,婉拒了他扶她下车的好意。

张思远的脸黑到能滴下墨汁来。得亏绀青有眼力见,接过团扇给他消火。

思夏假装看不见他的难看脸色,大摇大摆地回屋。

“阿郎——”绀青扶住了他,同时急急叫了声,“娘子!”

思夏驻足回首,她阿兄那面容一点儿也不似四日前的苍白,肯定是装的啊,遂点了点头:“好,你扶阿兄回去。”

张思远是怎么忍住没追上前去的?他后槽牙来回作响,沉声道:“你课业呢?一会儿送我书房去!”

思夏听到“课业”俩字时,险些平地栽跟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