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第五十七章

宝绘并不认得肖崇此人,更没做过这种事,自进入花厅开始,她默念镇定镇定镇定,眼珠子逡巡着众位宾客,终于找到了那个多话的人,料定他就是思夏口中的肖评事。

张家待思夏好,自然对思夏从自家带来的婢女也与旁人不同,平日里李增对她更是客客气气。宝绘虽是奴仆,却从不曾被男子随意挑逗。

今日肖崇对她动手动脚,拉着她的手倒酒,就着她的手喝酒,涎着脸亲近她。宝绘便是在他飘飘然之际将纸包塞进他袖管里的。

她自己做了何事心里清楚,可她为了避嫌,不能说那纸包掉地上了,得等别人来说。

果然有人说了,坐在厅中下首的一个国子监同窗提醒:“肖评事,你掉了东西。”随即又讽刺一句,“赶紧捡起吧,免得事后找不到,再说郧公府上的人偷去了。”

思夏让宝绘给肖崇备了烈酒,他喝了一壶已经有些飘了,倒是张思远,喝了几杯白水后精神微微好转。

肖崇醉着一双眼睛往地下一看,以为是个荷包,弯腰捡起来,就往怀里塞。他是真醉了,用力捏了捏,纸破了,掉出些白|粉来。

“那是什么东西?”秦仲舒已经起身走过去了,他看清楚后,惊了,“肖评事,郧公不过是问了你两句,你至于如此?”

厅中宾客闻声望去,肖崇也不在意,手里攥着的纸包掉落于地,白|粉在地上砸出了一个粉圈。

他依旧稀里糊涂醉醺醺,从宝绘手里抢过酒壶,倒满了酒就要和张思远继续喝。而一旁的汉王早就黑了脸。

“肖、肖评事,你这是要……”那个提醒肖崇掉东西的同窗目瞪口呆,“你这是酒壮怂人胆,喝醉了要毒杀人吗?”

此话一出,或有人上前按住肖崇者,或有担心惹事而牢牢坐在位子上一动不动者,或有站起身观望事态发展者,惊讶之声、疑惑之声、愤怒之声、声声纠缠,花厅的男宾席已经乱了。

思夏闷在外头,双手死死攥着,她现在只求张思远别倒下。

那肖崇终于被吓醒了,他指着宝绘痛骂:“这东西不是某的,一定是……是这个贱婢的!”

众人又开始交头接耳,或说肖崇不安好心狗急跳墙的,或说肖崇此人栽赃不成随意撕咬的,或说肖崇此人笨到家的,或有人怀疑此事蹊跷的……

肖崇揪住宝绘的手:“你敢诬陷我!”

其时,宝绘真是吓得浑身哆嗦,支支吾吾道:“婢子……冤枉。”

“你!”肖崇要撕扯她的衣裳,“你身上藏了多少?”又看向那些斟酒的侍女,“还有你们,你们身上也一定有!”

“肖崇!”秦仲舒再也看不下去,“这不是你家卧房,也不是平康坊北里南里!郧公生辰晏上,你拉扯女郎衣裳算怎么回事?快住手!”

“是你们、你们……”肖崇借着酒性道,“你们合起伙来诬陷我!”

“你算个什么东西,郧公会诬陷你?”程弘道,“分明是你挑事,又步步紧逼,见事情败露,便反咬一口,你当大家都瞎了聋了不成?如果今日不是生辰晏,而你又是郧公的同窗,就你今日之举……你也该知道自己的后果!”

“就是你们!”肖崇抖着手指着程弘和秦仲舒,“一个是幼时的玩伴,一个是同窗挚友,在这种场合,算计我!”

他已像一条疯狗,就要越案拉扯张思远,被秦仲舒拦住了:“看不出他已体力不支吗?——同窗一场,你不要太过分!”

“他体力不支也要算计我!可想他居心不良!”

“肖、肖评事……”李增道,“原是郧公下的帖子没有送到肖评事手上,是肖评事非要进来,又数次提及同窗好友,某才敢让您进来,肖评事说话可要仔细些。”

“那便是你在算计我!”肖崇又把话扯了回去,“你看某要来,故意让人去冲撞冯小娘子,随即又演了这一出戏。”

李增活这么大还是头次见过如此不要脸的人,见到了,今生是不是也不算亏了?

“某要以冯小娘子和郧公清誉来算计肖评事?”李增快被他气晕了,“肖评事喝醉了酒,是在耍酒疯了吧。”

“还不是因为……”肖崇醉着一双眼,嘴上也没把门的了,“因为肖某与六大……”

别人的随从不进花厅内,但汉王身份高,有随从一直近身伺候,其中一个上前来捂住了肖崇的嘴:“肖评事,这是张郧公生辰晏,你这般闹来闹去,实在是不知礼数。快些回去坐着,莫要让旁人看了笑话!”

秦仲舒摸了摸脑门:“这位郎君……他好歹是大理寺评事,你这么捂着他的嘴算什么回事?”

汉王随从理直气壮道:“六大王来赴宴,被这喝醉的人给搅了兴致,想必张郧公也是不悦的。某捂他的嘴,是让他莫要惊了更多的人。”

思夏在外头听着,翻了个白眼。之后,她又匆匆去找赵医正,也不知他那里好了没有。

“都停吧。”张思远扶案而起,“好不容易请大家过来,接二连三地叫大家看笑话,张某这脸全都丢光了。”朝李增道,“原想着事后处置了这个婢女,不过肖评事要清白,便把这一群混账东西都带下去吧,搜身。”

汉王眯了眯眼睛。

肖崇被汉王随从捂到脸发红,但神智又清醒了:“张郧公,你当大家傻吗?她们均是你家仆婢,即便是有,也会互相藏匿的吧?”

张思远盯视他,口吻严厉:“肖评事说怎么办?”

肖崇本就胆战心惊,被张思远这带怒又冷的眼神惊了一吓,哆嗦道:“让……让外头的人来。”

“肖评事想叫外头的人来,是嫌某不够丢人还是嫌你自己不够丢人?万一外头的人进来了也搜不出来,这事要怎么解释?”

肖崇语塞。

“这样吧,今日有诸公的女眷前来,必然是带了婢女的,让她们来吧,这样更显公正。”秦仲舒又扫向席面,一叉手,行了个礼,正正道,“还请诸位莫要推辞或不乐意,该知道今日这事众人见到了或是知道了,都不好说此事与己无关,好生配合,早查问清楚了也好用膳。”

好好的一顿饭,成了过堂审案。汉王恨不能甩手就走,可想到此刻走了反而让人生疑,不得不安静地坐在位子上,气恼地看着。

郧国公府上的婢女被外头女眷的婢女搜过身后,并没有发现小纸包。

然后,肖崇的脸色黑了黑。

而此时,绀青进来,吞吞吐吐:“阿郎……外头……”她看众人都在看她,弯身小声道,“有几个官人的随从打起来了。在为‘谁给谁使诈’一事争吵,还砸了两张杌子。偏厅内的几位客已将人止住了。那二人说是肖评事的人,他们正为此物起了吵嚷。”

她说着就双手奉上了一个小纸包。

肖崇恨不得打绀青两个耳光。

可张思远却要倒,李增赶紧扶住了他,花厅外间的场面一度失控。

肖崇丑态百出,但破罐子破摔了:“张思远,你装出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来给谁看,平日里不请人吃饭,借着今日生辰要让我跳坑了?”

李增制止了他,再次重复:“肖评事,帖子没有递到您手中,是您非要进来。”

“哼,”肖崇又转了方向,“冯家女为了嫁给你,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居然算计出这么一招,将我等全部兜了进来。”

他说这话,汉王面色也不好了。

肖崇又朝汉王道:“六大王……”

汉王当即打断他:“表兄,此人大约是喝醉了,先着人扶他下去,让他醒醒酒吧。”

张思远知道他想小事化了,而他要等思夏,便“嗯”了一声,一摆手,有两个人上来,将肖崇拖了下去。

冯素素听到肖崇那厮的话,简直想冲过去踹他一脚,可是墨玉拦住了她:“小娘子不为自己,也得为他考虑考虑,更要为冯家的脸面考虑考虑。兴许郎君一会儿就来了,会为小娘子出头的。”

冯素素难得沮丧起来:“昨日去大慈恩寺上香,师父说我会有好事发生的啊,这……这哪儿是好事?”

外间的张思远喝了两口乌梅饮子,喘了几口气才好了些。

席面恢复如初,但在场之人大多都不敢说话,也不敢上前敬酒,只愿赶紧吃完赶紧回家。

另一边,思夏苦大仇深地看看那个塞嘴捆在柱子上的人,而那个晕过去的人也醒了。

思夏坐在杌子上,脚下还放着几吊钱并两锭分量不足的金子。这是从他二人的屋中搜出来的。

这二人平日里要采买东西,大约是外出时受了人蛊惑,又没见过金子,一时鬼迷心窍收了钱才做了这种事。

这俩人也实在是蠢,光看眼前,不思日后,便是收了钱办了事,就今日这场合,张思远能放过他们?

她遗憾地看着这俩人,喟叹这俩人傻到家的愚蠢。

两人清醒后,看着思夏沉着脸,惊恐万状。

“阿郎今日过生辰,不愿杀生,你们若坦诚,供出是谁,他会网开一面。”思夏将脚下的金子一踢,“这命要不要,全在你们自己。”

这二人许是明白过来了,知道自己死罪难逃,竟要咬舌,杨璋已迅速捏住他们的下巴,“喀哒”两声,卸了他们的下巴。

思夏:“……”

这手法在哪里见过来着?哦,上元夜廖以煦打完了架就是这么做的。

她咳了一声,朝杨璋道:“杨公这么做了,叫他们怎么说话?”

杨璋:“……”

这倒也是。

他又给那两人安上了下巴。

这一拆一装,已疼得他们四肢乱颤,还不忘伏跪于地猛磕头求饶。

思夏不想跟他们纠缠,朝杨璋道:“有劳杨公照看这二人,待花厅外间的宾客要散时,再带他们过去。哦,别伤脸和手,否则让宾客们看见,丢的是阿兄的面子。”

杨璋有的是法子磋磨人,她却不想再看了。她已经来来回回跑了数趟,浑身上下都是汗,抬手胡乱擦了把脸,又领着赵医正朝花厅外间而去,生怕张思远一头栽下去。

赵医正去花厅外间,思夏则去找冯素素。

冯素素正紧张兮兮地拿着把团扇摇啊摇,终于再见到思夏时,催问:“外头的事好了没有?”

思夏道:“这一出好戏也实在让人心惊胆战。不过就快好了。”

花厅外间,待那些宾客要散时,杨璋让人将那两个人提了过去。他们说有人给了他们迷药,却是转了个口,说是被威逼利诱,不得不做,又把眼睛看向众人,花厅内的宾客恨不得赶紧捂脸。

然后那俩人摇了摇头,于是,花厅众人齐齐松了口气。那两个人又被带去了偏厅,结果,看向了肖崇的一个随从。

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肖崇此人学识时脑子不好使,他的随从更是个草包,刚喝醉了酒就将杨璋放他身上的小纸包给抖出来了。

他不知这事会发展成这样,此刻吓得浑身发抖,正要说话时,肖崇已一脚踹了上去。

他骂道:“你这贱奴,竟然敢背着我施此诡诈之术,还要陷害于我,你死了没关系,你的家人是不是也要死?”

那个随从被他踹到直咳嗽,听到这话,一个气息不顺,竟晕了过去。

张思远被绀青扶着,狠狠闭了眼。这会儿肖崇醒酒了,将事情推到了一个下人身上,倒是把自己撇得干净。他能这么迅速地将事认下,怕是后头还有更大的事怕被这昏死过去的人说出来吧。

肖崇的另一个随从赶紧跟上:“郎君,今日奴出门时便觉着他鬼鬼祟祟,方才进门后,他说要去如厕,大约就是去做这事了。”

肖崇立马朝汉王道:“六大王,臣冤枉,是臣识人不慧。此人惹是生非,陷臣于不义之地,又险些让郧公和冯家女清白受损,其罪当诛!”

张思远原本以为做这事的人不会是肖崇,可现下这么一看,有几分信了。而他又要将事情推到一个仆从身上,那么宝绘那一包药便是让他知道了他们在将计就计。

果不其然,肖崇又转过脸来,朝张思远道:“张郧公,孤掌难鸣,今日这事,肖某仆从该杀,贵府的仆从不该杀吗?”

反正他已当众承认了自家家仆干了这种事,便是失了先机。

张思远不保下自家的人,脸面才是丢尽了。

他看肖崇撕破了脸皮,便也不与他做面子工程了,拂开绀青的手,正儿八经道:“你无贴入门,是无礼无状;你纵奴挑事,是目无法纪;你口出狂言,是无尊卑之分!”

肖崇看向汉王,张思远沉郁地说:“怎么,你还要把六大王拖下水吗?”

肖崇的脸色就变得惨白了。

汉王的脸阴晴不定,转而咳了一声,就坡下驴撇清自己:“放肆!表兄的家事岂是你能指手画脚的?”又皮笑肉不笑地对张思远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表兄该是会处置的,我就不多说了。”

这话说的有灵性,张思远不罚那两人,便是包庇,罚了,便是认下御下不严了。都这个时候了,汉王还在跟他耍心思!

他也笑:“当然,左右诸公都在,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公事公办。六大王看,如何?”

公事公办。以肖崇今日之举,他难逃一死。有秦仲舒在,御史台捕了从八品评事肖崇,必定会在推鞠房内好好审问他,若是因此追究肖崇的父亲,省内的中书侍郎一位怕是不保了。

汉王被张思远逼得无法,依旧扯出笑来:“表兄今日过生辰,该是高兴才对。看这一身汗,回头气坏了,又叫太后知道了,圣人那边必定也得跟着操心。咱们做臣子的,总得给陛下分忧不是?”

好像是张思远公事公办了就是给圣人找麻烦一样。

反正汉王退了一步,张思远也退:“还是六大王想得周全。”

汉王又朝众人笑,还有模有样叉手道:“孤与诸位前来,没看到喜庆事,竟看了一个奴子捣乱,笑笑也就过去了。”

汉王如此,众人倒也识趣,正发愁这事传出去给自己惹麻烦,便纷纷朝他行了个礼:“臣等谨遵六大王钧命。”从此对此事绝口不提。

汉王“嗯”了一声,摆手唤来一个随从:“将那人带出去杀,别污了这忠孝纯良之地。”又朝张思远道,“表兄,这样做,可好?”

“六大王英明。”

互吹之后,汉王便离开了。张思远撑着力气送走了其余宾客,下一瞬,绀青惊叫着喊了一声:“阿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