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思远打眼望去,说话的人是他在国子监的同窗肖崇。
早在上元夜,思夏与冯素素外出观灯后去古记切脍店那次,便遇见过嚣张的肖崇。
肖崇此人学识不佳,在国子监时是先生们头疼的对象,不用戒尺打他,他不知道自己姓什么,用戒尺打他,他也不长记性。不论是进士还是明经,亦或是其他科目,肖崇均是屡试不第,但因父亲任职中书侍郎,靠荫封混了个官儿,如今任从八品大理寺评事。
肖崇和同学之中的佼佼者、已经是从六品侍御史且受圣人器重的秦仲舒相比,他矮了一大截。
因肖崇父亲在中书省为官,为中书令马首是瞻。张思远自然知道他和谁一条心,是以,根本就没下帖请他过来,他能进来,想必是靠脸和李增说了不少好话。
既然他来了,又是打着给张思远庆生的名头来的,便不能赶他走。张思远也不恼,只道:“肖评事亲眼所见?”
肖崇道:“只是听说了此事而已,不知滥觞在哪儿?”又朝在场的人问,“方才诸位也都听见了吧?”
经他一问,来客或两两相看,或小声议论。
程弘刚到,尚不知何故,面容寡淡地看着肖崇,又抬眼看着张思远,见他眉头紧锁,额上有汗,不由替他担心起来。
秦仲舒不笑也似笑,只端着乌梅饮子,用手摩挲着碗沿。
在场之人没人表态,肖崇便朝李增道:“这位……总管?方才贵府发生了何事,您应该是最清楚的吧?”
张思远方才在外头站了站,好些了才进来,此刻又觉气息不顺了,也不知近来怎么了,这样子像是回到了五年前四肢无力的样子。他撑着力气道:“肖评事所言,大家都听见了——张某家中之人冲撞了冯家小娘子。”
李增头大了,豆大的汗珠往下淌,这是他的失误,让那几个人去抬酒,谁成想有人嘴馋喝醉了,更有一人去找那个喝醉的人,中途便大喊大叫,让来客听到了。他当即让人捂住了那人的嘴。
这种场合,宾客已经进来了,又不乏高门,且到了开宴之时,他不得让张思远露面,否则以他的身份也镇不住这些客人。
肖崇听后一愣,连连解释:“张郧公,这话不是某说的,是某听到后再说出来的。”说完之后,他发现上了张思远的套,又解释,“某……”
秦仲舒已打断他:“肖评事,今日虽是为郧公庆生,可在坐的都是官儿。有些话不能乱说,否则某没带耳朵和眼睛,别人也带了耳朵和眼睛。”
言下之意,你别没事找事,否则御史台的折子可不是吃素的。
肖崇一听,先是愣了愣,之后继续道:“冯小娘子常来郧公府上,今日郧公生辰,她也一定来了,不如请她出来,看看是否有此事。”
李增叉手道:“这位官人说笑了,冯小娘子是女眷,在女宾席上坐着,怎好道这里来。——家中之人说出这种话来,既扰了客又闹了误会,实属不该,李某已着人去罚了。各位客请入席吧。”
李增这话说得妥帖,肖崇再多话便是别扰客制造误会了。
可场面却一度胶着,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耗时颇多,竟是抓着这事不放了。
张思远本就不舒服,被这群人一吵,更加烦躁,抬手揉了揉额,之后朝汉王道:“今日六大王肯赏脸过来,臣谢过了。只是,臣这里出了些事,想来这饭菜还要再等等,如此,还请六大王宽宥。”
这一句话扔给汉王,他当真为难了。他点头说你忙吧,便是纵容了这事的发展,让这在场的大小官员看了笑话;他摇头说你别忙了,便是插手了别人家的事务。
他琢磨了琢磨,只道:“今日孤与诸位都是客,听主人的就是了。”
张思远“嗯”了一声,“嗯”完他顿觉浑身无力,就用手撑住了一张条案。李增要扶他,却被他一个拒绝的眼神钉在了当场。
这时思夏的脚跨进了花厅,宾客皆已入座,厅内几口瓷缸中的冰尚在冒着冷气,香炉中散出的缕缕沉香,张思远立着一旁,有气无力却站得笔直。
那一刻,思夏的心就狠狠抽痛了。原想着他前几日见好了,这几日会更好,便下了帖子,谁知他这几日竟比前几日的精神还差,可帖子已经发下去了,且答应了冯家的事,不得不完成。
然而,让他遭了罪。
思夏攥了攥拳,闷头走至张思远跟前,躬身一拜,递上了一张纸,又大声道:“阿郎,门房说已经收到了数封匿名信,想来又是那些小娘子们的心思,进不来门,只能悄悄递信了。”
宾客一听这话,竟是齐齐笑了。说到男女之事,不论年岁大小,纷纷好奇。
思夏趁众人哄笑时,赶紧拆开了信,生怕张思远看不到似的,就要贴到他脸上了。
张思远看着纸上的字蹙了蹙眉,之后怒道:“放肆,当着这么多客,怎能胡言乱语,还不退下!”
思夏慌张地失了个礼,转身退了出去。
众人的焦点转到了京城小娘子们心仪张思远的话题上,儿张家家仆冲撞冯小娘子这茬就被抛到了脑后。
思夏靠在花厅外的墙上,她迅速将那张写着“拖延、等我”的纸揉皱了塞进了袖管。
这时杨璋领着赵医正来了。
思夏稳了稳心神,冲赵医正道:“冯小娘子无事,只是有个人要劳烦先生给看看。”
思夏去看过那个喝醉酒的人,外衫上都是酒,且他不像是喝醉了酒晕过去的。而那个大喊大叫的人已经被李增下令塞了嘴,捆在一根柱子上。
赵医正明白了。可惜今日出门来为张思远庆生,他没带药箱,动作会慢些。
这么一说,得老半天才能醒了。思夏急得乱转,忽朝杨璋道:“敢问杨公,可有……迷药?”
杨璋问:“娘子要多少?”
思夏:“……”
是她自己愚蠢,杨璋此人该是常备这种东西的。不过她还是被这句话的问的身形一颤,这意思是他有许多,赶忙伸了两根手指,却说要三份。
杨璋:“……”
他也不知她到底要几份,只能往多里给——三个小纸包。
思夏捏了纸包,领着杨璋出来,再看看脚下的影子,越来越短,心下越发着急。已近正午了,总不能再拖着不开席,再任男宾席上的人闹下去,就算张思远陪他们玩也是没力气的。
这时,宝绘过来了,她摇了摇头。思夏便唤来一个仆僮,令道:“去通知让膳房的人,给宾客们上菜上饮子,不要上酒。记住了吗?”
思夏刚刚让宝绘去查膳食了,没有问题。至于酒,有没有问题都暂且按下不上,张思远精神不佳,席间必有人敬酒,总不能头几杯就让人挡酒。况且,今日这事就是酒引起的,待查问清楚了再上不迟。
仆僮答应了一声,又重复了一遍,这才跑着去了。思夏又朝宝绘道:“你跟着去。顺道让人备一坛温水,稍后给阿兄送去。”
宝绘点头应下。
“还有……”思夏将其中一个小纸包递给她,又嘱咐了两句,握紧她的手,“小心。”
宝绘将小纸包塞进了袖管,转身离去。
宾客在花厅,跟着他们的仆从被安置在偏厅。那些人闹哄哄没个规矩,正揉着肚子挨饿,好容易踏足郧国公府,想吃顿好的,谁成想还不开饭,一时议论纷纷。
思夏又将其中两个小纸包递给杨璋,低低吩咐了两句。
杨璋答应了一声,随后迅速离去,还带动了一阵风。思夏整个人也清楚了些,要快刀斩乱麻。
花厅的膳食已经上齐,古楼子、切鲙、樱桃毕罗、乌梅饮子等齐齐端至每人的食案上。
张思远却大不为妙,坐在案上前争取保持着身子不歪,整个人却恨不得倒床上睡觉。
汉王就坐在一旁看着他,这时肖崇并不再揪着那句话不放,而是笑着说:“既然诸位来给郧公庆生,该给郧公敬酒才是。”
张思远撩起眼皮看他,争取不让眼睛闭上。
肖崇又道:这酒还不上,莫不是贵府的家仆都把酒喝了吧。”
花厅里间,众女眷听着外头的响动,也不敢多嘴,生怕多说一句话惹了是非,纷纷慢慢吃着菜。
肖崇看出了张思远精神不济,依旧放肆:“若是贵府无酒,某可让人去外头买些来,左右郧公这宅子离着东市近,这个时候,东市开了。”
冯素素在花厅的小院听着,恨不得堵上肖崇的嘴。如果是在冯家,她会让人打断他的腿!
男宾席上的程弘终于忍无可忍:“肖评事,你是耳朵聋了还是脑子傻了,没听到六大王说来者是客,听主人的吗?今日到郧公府上赴生辰宴,主人上什么你便吃什么,这么多话是不把郧公放眼里还是不把六大王放眼里?”
程弘征战沙场,杀伐决断,说这话已是极为克制,如果可以,他大约会直接提刀宰了这姓肖的——区区从八品评事,居然敢如此逼迫从一品国公,胆子不小。
中书令看程家不顺眼,中书令又站在汉王一边。肖崇要巴结汉王,自然看这位程将军也不顺眼,戏谑道:“程将军久经沙场,该是不知京城里给人庆生的规矩吧?”
程弘不拿正眼看他,冷声道:“某是京兆府人,怎会不知。倒是听肖评事这口音,是陇右人吧?某在河东时,手底下有个陇右兵,说话不太好让人理解。”
肖崇要说程弘是粗人,程弘反而将了他一军。他大有呲牙裂嘴的丑态:“你……”
张思远的手搭在了凭几上,太累了,且他在耳鸣。
汉王看他似乎要倒,捏起了筷子。
肖崇看汉王眼色行事,不再与程弘纠缠,端起了一杯乌梅饮子,朝张思远道:“既然无酒,那某以饮子代酒,敬郧公一杯。”
“诸位,诸位。”李增叉手道,“酒到了。”
众人朝门口望去,宝绘领着几个婢女过来,给每人的食案上上了酒。
思夏说过,李增的眼光好,静风轩的婢女个个如天仙。席间虽无歌舞声乐,然而美人在前,也足够了。
静风轩的几个婢女给宾客倒酒,宝绘则拎着酒去找肖崇了,给他滋溜溜倒满了一杯,又巧笑盼兮:“郎君请用。”
肖崇此人爱狎妓,看宝绘清秀可人,一时心里痒痒,赶紧仰脖喝了。当着众人的面,竟不管不顾地拉扯了宝绘两下。
宝绘心中厌恶,但继续给他倒酒,哄着他喝了几杯,肖崇喝得开心,眼瞅着张思远脸色发白,便站起身来,得意洋洋地迈着步子上前去了。他似是微醉,走路有些踉跄,语调也不平稳:“张郧公,某敬您。”
宝绘跟着上前去,看他喝完,又给他倒了一杯,这一次,碰了他的杯,酒水撒了他一身。
宝绘惊惧,伏地叩首:“婢子该死。”
她认错认得快,肖便摆手,反客为主道:“无妨无妨,起来斟酒。”又胡乱在甩了甩袖子擦身上的酒。
这一甩不要紧,掉出了一个小纸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