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第五十四章

翌日,思夏写完课业后,绀青又来送点心,同样有一张字条,思夏却不看了,反而是宝绘提醒:“娘子,这里有字条。”

思夏:“……”

她不瞎,早看见了。

宝绘展开来,给她看,是疏瘦劲炼的楷书,同样是“念念”二字。她递到思夏面前:“阿郎的字。”

思夏:“……”

她知道。

宝绘又翻来覆去地看,疑道:“怎么没有别的了?”

思夏:“……”

这俩字就够她浑身上下起寒栗子了,还要有什么?

宝绘还要再说什么,思夏将字条夺了过来,再次团了,狠狠往案上一拍。

宝绘艰难地看着她,这又是生哪门子气?

看思夏一手撑头极度苦闷,忙问:“娘子要给阿郎回话吗?”

思夏的头从手上掉下去了。她再次抬头,怒视多话人:“你到底是谁的人?有没有为我想着?”

宝绘冤枉:“我自然是娘子的人,做事都是为娘子想着的。娘子和阿郎……”她握住思夏的手,“自从上元夜至今,娘子几乎每日都躲着阿郎,可是有什么……?”

“没有!”思夏打断她。

“没有什么?”宝绘问。

思夏气恼地甩开了她的手,抄起案上的狼毫笔掷了出去,气道:“你、绀青……你们早就看出来了,是不是?”

宝绘心说:所以娘子也看明白了?

思夏已是凶神恶煞地瞪着她:“我好歹是官眷,我好歹是清白之身,来这里也没人问我的意思,长大了却被你们一个个的捏在手里玩得团团转。”

这种事,她自己捋不顺,谁说都没用。宝绘只道:“没有人敢拿捏娘子,娘子千万别多心,该是顺着自己的心才好。”

顺着自己的心?

思夏心烦意乱,她怎么顺着自己的心?

她委屈,更加不知所措。在书房转来转去,最后无趣地说:“算了,睡觉。”

她说睡觉,其实是放下床帷,隔出一方天地躲避,不想面对任何人。

可她的床快散架了,滚来滚去让她烦躁难忍,许是披衣起身。

宝绘诧异地问:“娘子做什么?”

“找一口匣子来。”她说着便往书房走,不停地翻看着书案。

宝绘也不知她要装什么,翻了翻,只剩一口两掌大的黑漆匣子了,递给她,又问:“娘子找什么呢?”

“昨日那张字条呢?”

宝绘抿着嘴笑,从她抄的《诗经》里取出皱巴巴的一张纸:“喏,是这个吗?”又贼兮兮道,“我当娘子要扔呢!”

思夏将匣子打开:“放里头!”又面无表情道,“我看看他能有多大的瘾!”

张思远瘾大,然而随着天气转热,他整个人又没什么精神了。

这日,冯素素照常去郧国公府,而汉王也提着一堆补品过来了。

此番汉王前来,李增已经说了张思远疲惫不宜见客,想借此把汉王挡回去。然而汉王说表兄身体不适,他理应去看看。

亲王登国公的门,那可谓是屈尊降贵,他执意进门,李增不得不引着他去了静风轩。

汉王前来,李增让人秉明思夏,先不要去静风轩了。

冯素素一听“汉王”俩字就觉着腹内像是堵着什么似的,气都喘不匀。不是说张思远该静养吗,偏他来打扰,真是不够意思!

她觉着和汉王挨着近了都是一种罪,丢下一句“改日再来”便起身走了。

思夏根本不想见张思远,可如今汉王骤然至此,她想都不想便知他来者不善。到底是狠不下心对张思远的事置之不理,便绕到静风轩的后门,躲在了一架镂空小恐的屏风后边,看着汉王一副道貌岸然。

张思远这几日夜里盗汗,睡眠差,的确没什么精神。汉王此来,备了山参灵芝之类的名贵补品,这时恰好赶上赵医正来了,给张思远切完脉,他还耐心地问了赵医正几句张思远的病情。

赵医正说没什么大碍,重要的是要静养。

汉王只是淡淡地“哦”了一声。

张思远笑笑:“六大王怎么有兴致过来了?初夏虽不比三伏天,但今年怪得很,才四月初,已经热得很了,六大王过来再害了病,便是臣的罪过了。”

汉王也笑笑:“久不见表兄,甚是惦记,表兄病了这么久,如今我才过来,还望表兄千万别怪我。”

张思远忙道不敢。

这俩人说了几句客套话后,汉王便将话题扯到了婚事上:“想必表兄还记得,去岁太后她老人家召了一众年轻的宗室和外戚进宫去,为的是给年轻人说亲。前段时间二兄议了亲事,太后看着喜事将近,又命皇后殿下择郎君给公主指婚呢,还说想着几个适婚皇亲国戚的婚事,期间也提到了表兄。”

这时釜中的水沸了。

长安东西市内的物件应有尽有,就连饮子都是各式各样。时人按照四时不同调出四时饮,夏有酪饮、乌梅饮、姜饮、加蜜谷叶饮和麦饮等种类繁多的饮子。

思夏平日里爱喝饮子,李增一直让人备着,且日日给学堂的先生去送,免得他蹿火。张思远这两日没什么力气,赵医正也让他喝饮子清脑,偏偏汉王来了,张思远要让他在夏日里吃热茶,分明是有意不让他痛快了。

听到水沸之声,张思远瞥了绀青一眼,催道:“六大王好不容易来了,说了这许多话,一定口渴了,别让六大王久等了。”

“喏。”绀青回话。

汉王并未听出张思远嫌他话多要堵他嘴的意思来,反而直截了当地道:“表兄也该想想婚事了,为太后分忧啊。”

张思远当然想着娶妻的事,只是他在等思夏的回应罢了。

“旁人是个什么样,我并不知晓,不过听闻冯家小娘子心仪表兄,可是真的?”

张思远一副惶恐样子,急问:“六大王听何人说的?”

“以前在宫里不大清楚外头的事,”汉王道,“搬到王府后才听说,京中的小娘子们大多心仪表兄。”

“风言风语罢了,六大王千万别当真。若是当成真的,恐怕要心烦了。”

“流言自然不可信。可冯家小娘子不心仪表兄,为何常来表兄府上呢?”汉王端起着笑,“并非是我有心盯着,实在是凑巧,看到数次了。”

“相识一场罢了,如今臣病着,她来探病的。”张思远又做出一副尴尬样子来,“臣没想这么多,若是引了什么闲言碎语,有损了冯家小娘子的清誉,倒是臣的不是了。”

汉王又问:“便是表兄无心,冯家小娘子也无意了?”

“臣只知臣的心里没她这个人。至于冯家小娘子的心思,臣不知也不便去探知。”张思远又毫不客气地问,“六大王今日来,是要给臣做媒,还是要给哪位心仪冯小娘子的郎君做媒?”

汉王轻咳了一声,忙道:“太后一直惦记表兄,也提到过表兄的婚事,我今日来探病,顺道问问。”你们都无意,那是最好!

张思远一摊手:“臣病了这么多年,任是娶谁,都是耽误了人家。”说着,他还应景地咳嗽了两声。

汉王看了一眼旁边侍立的赵医正,笑道:“太后看重赵先生,可表兄这病还是迁延了这么多年,想来是身边的人服侍不周了。”

李增和绀青听得头皮发麻。

张思远这下真咳起来了。汉王头次来此,便要耍威风处置郧国公府的人了?

“臣没福气,长公主走得早,给臣留了这几个人,临终时说是有他们在,她才放心。”

汉王点头:“姑母有姑母的打算。只是我来表兄家里,眼瞅着也没几个人,怕是光有他们服侍也多有疲惫,不如我叫几个细心的人来服侍表兄?”

处置不了他的人,汉王要来塞眼线了。

“臣现在这个样子,除了吃药也担不起半个职事官,平日里钱往外流得多,实在出不起更多的月钱了。”张思远道,“这段时间太后经常赐食,知道的人会说太后心疼臣,不知道的,恐怕要说臣吃不起饭了。为了面子,臣万不敢再在侍从身上耗钱,得多精致精致自己。”

思夏翻了个白眼,他就扯吧,竟然不要脸地向汉王要钱花!再看看汉王,果然语塞了。

这时绀青的茶煎好了,先奉一碗茶给汉王,再奉一碗给张思远。俩人堵住了嘴,吃过一碗茶后,均出了薄汗。

张思远今日实在疲惫,偏是汉王看出来了也不肯走,一直同他说话,张思远不得不示意绀青给汉王添茶。

赵医正眼瞅着张思远困倦了,可汉王却不走,便朝汉王道:“六大王,郧公的病宜静养,臣斗胆请六大王移驾。”

汉王看了他一眼,赵医正的身子弯得更矮了。这小小医正并不起眼,可他常在太后跟前露面,也不好教训他。

汉王不得不赔笑:“瞧瞧,我和表兄久未见面,这一说话便忘了时辰。”又向张思远说了几句注重保养的话便离开了。

张思远也跟他不客气:“六大王慢走。”又着李增去送。

汉王滚蛋后,赵医正好言相劝,别再没用的地方上费神,安心养好了身子才是正经。

张思远在他面前没脾气,耐心地应了,再抬头看赵医正,忍俊不禁:“还有让赵先生头疼的事?”

“郧公说的话当真吗?”

张思远不假思索地“嗯”了一声。

“你知道我问的是哪句话?”

“我心里没她。”

赵医正:“……”

正月十六,赵医正来给思夏看肩伤时便看出了张思远爱慕思夏。这原本与他无关,或许还得感谢思夏能让张思远开心,这样他的病会好得更快。

思夏已经准备从屏风后头出来了,谁知这一句话又把她按在了位子上。

诶,这无欲无求只救死扶伤的赵医正怎么与往日不同了?

张思远道:“我病的还真是时候。”

赵医正问:“什么?”

张思远便不说话了。赵聪此人聪慧,点到为止。

赵医正看他累得很了却依旧得意,忽然就觉着磨不开面子了,说了几句注意休息注意防暑的话便拎起药箱,匆匆走了。

思夏看明白了。去年冯素素在郧国公府崴了脚磕了膝盖,是赵医正专门去照看的,后来听冯素素说起过,为了表示感谢,她可是让冯时瑛给赵医正送了一个月的吃食。

大约是从那时起,赵医正对冯素素生了情吧。

也是奇了,虽然冯素素近来常来与她说话,那些话题不再是邀请思夏去击鞠,反而是问些张思远的病,再顺便问些赵医正的话……思夏一咂摸,冯素素似是拐弯抹角地打探过赵医正的为人。

想到这点,仿佛看了一个顶顶有趣的话本故事,她一激动,磕碰到了屏风。

张思远早知她在屏风后面,原本想给她留面子等她自己出来,此时就起身绕到屏风后头,拉着脸道:“立必端直,处必廉方。你看看你自己,像个什么样子。——过来。”

思夏讷讷地跟上。

两人落了座,张思远郑重其事地道:“你与那冯家小娘子越来越亲,倒像是姊妹了。她整日里往这跑,你舒心了,我却堵心了。”

思夏想了想,又算了算时间,问道:“再有十几日就到阿兄的生辰了,可否请汉王过来?”

张思远无所谓地“哼”了一声,又颇是嫌弃地道:“看刚才的样子,好像不用我请,他也会来。”

思夏点头道:“好。届时他给阿兄送礼,我要还他一份大礼!”

张思远微嗔:“你不要乱来。这事我来解决就是了。”

“可他也会记恨阿兄啊。”

张思远笑道:“你这是在担心我?”

思夏的脸颊瞬间挂上了红彤彤的晚霞,起身要走,却被他拦下了。

“这种话都听不得吗?”

“阿兄累了,歇着吧。我要回去了。”

她袖管一沉,被他攥住了。

思夏怔愣地看着他,他回之以目光灼灼。

也不知是害怕他还是觉着他有些可怜,思夏就坐了下来,却是背对他。

张思远的手一直攥着她的袖管,也不知是用了怎样的定力才没往她手腕上挪。

思夏静静地坐着,张思远就慢慢欣赏着,一张白嫩的小脸,一双潋如秋水的大眼睛,一头五黑的发丝,以及柔软的身段。

他的目光定在了思夏腰上,之后眼神向上移,停在她襦裙束带子的地方。

之后,他暗自叹了口气,开始默念了:“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顿了顿又默念,“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

他越默念越觉着脑子快要炸了。

他就是想得到她!

跟这种大傻子谈情,真是头疼!

他松开了她的袖管,捻了捻眉心。

思夏看向地上的影子,下意识地回首,看他如此,神色慌张,声音也有些打颤:“阿、阿兄,又头晕了吗?”

他抬眸,盯视她,然后说:“有劳你,帮我揉一揉。”

思夏不肯,还说:“阿兄不是说我越揉越晕吗?还是叫绀青姊姊来吧。”说罢,她起身就走。

而张思远,就真的头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