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郧国公府新请了教书先生,思夏整个人就变得不大一样了。
先是整个人不那么消沉,后是思夏还喜欢和教书先生开几句玩笑。大约都是年轻人的缘故,学堂的女学生不像从前那样把上学堂当成一件无聊的事,反而很喜欢上学堂。
冯素素来郧国公府探望思夏时,眼巴巴地看着那学堂,也想来。其实她早就明了张思远的意思了,偏是不肯死心,便去求父亲母亲,希望送她去张家学堂念书。
冯父冯母宠爱她,但自己女儿是个什么样,比谁人都清楚。别说是去念书了,就是安静地让她在一个地方待一天,都是难事。
倒是他们看明白了一件事,这冯素素怕是看上了张郧公。
冯父忽觉岁月催人老,曾经抱在怀里的小女儿,如今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
但这婚配的良人绝不可能是张思远。
且不说他病病殃殃长年累月吃药,单是那心思就没在冯素素身上。更要命的是,冯家与张家的渊源可不是现在才有的,十几年前,冯父与张驸马一同为圣人谋过事。
就冲这点,冯家与张家结了亲,指不定会被人说出什么来,若是传到圣人耳中,引起些什么不可控的猜想,那对两家来说可是灭顶之灾。
千金之子,坐不锤堂。冯父冯母为爱女嫁人这事愁坏了。该给这天不怕地不怕的女郎选个什么样的郎君呢?
冯素素再父亲母亲那碰了一鼻子灰,心情不佳,便赌气似的常来郧国公府。
自从学堂新来了教书先生,张思远便开始生闷气,而冯素素恨不得长在思夏身边,就更让他生气了。
这日,眼瞅着天快黑了,思夏便送冯素素自西角门离开。她一走,思夏没了与人说话的机会,又在发愁怎么面对张思远。
她溜溜达达地往晴芳院走,临到风亭前,绀青过来了,她笑着行了个礼:“娘子,阿郎请您道风亭上说话。”还不动声色地给宝绘使了个眼色。
思夏再磨蹭,但也有走上风亭的一刻,却是站在亭子外头问:“阿兄找我说什么?”
张思远看她生分得很,心火就烧了起来:“你这是要跟我划清界限?”
思夏压抑地向前一步,张思远也顾不上雷池不雷池的了,一把揽过她,将她往位子上按。再看她躲闪的目光以及急速起伏的胸腔时,那股怒气便尽数化成了温柔,语气也平淡得像淙淙流水,没有波澜:“太后赐了东西,我想着你爱吃,给你留着呢。”
思夏说话的声音像蚊子嗡嗡一样:“御赐之物,阿兄不吃,我怎么敢吃。”
“平日里太后赐食,也没见你少吃。”
思夏低着头:“既如此,日后我不吃了。若是阿兄也不吃,打个神龛供起来吧。”
她这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样,当真像一把火似的,直烧得张思远肺疼。到底是他一厢情愿,遂按下心火,扯了个难看的笑:“你倒是会想辙。”
思夏不再言语。
张思远揭开食盒,打开盖子,将里面的一碟见风俏取出来。
见风俏是淡黄色的点心,色泽鲜亮,表面蓬松如纱,其上有类似珍珠的小泡,还有芝麻与桃仁。这是宫廷点心,世人会做此物者寥寥无几,听闻全部在宫里。
膳房里的厨子学了数次也做不出宫里的口味,思夏爱吃,张思远自然留给她。
他将碟子推过去:“你吃吧。”
思夏躲不过,慢吞吞将碟子拉过来,捏了一块见风俏,小口吃起来。
这副不自在的样子已经一个多月了。
这段日子,她时常缠着晁毅问东问西,张思远站在学堂门口不止听过一次,她拿老早就知道的典故请晁毅解释,问完了就给他送东西。
单是晁毅下了学,她能拖上他大半个时辰,而那晁毅非但没厌烦,还耐着性子解答,之后推拒她送的东西,思夏热情得能让冬季逊色,晁毅这才收,又嘱咐她几句多思多记的话。
平时张思远同思夏说这些话,她脸上总是不耐烦,偏是晁毅说一句,思夏能点是个头,答应地也是乖巧。
所以,张思远看那晁毅就更不顺眼了。一旦有思夏看上晁毅的念头时,他的脑门就突突地乱跳。
可恨的是,他还得摆出一张好脸来冲晁毅说感谢,谢他对思夏的耐心教导。
不光是晁毅让他心堵,思夏其余的空闲时间不是扎在账房就是在书房写课业,或者同冯素素说话。
那与他一起用膳的时间仿佛是她硬挤出来的,平时一顿膳食吃上两盏茶的时间,可近来思夏也比平常吃得迅速了,且是吃完就回晴芳院,同仆婢们说话都能有个笑脸,同张思远说话就像是面对蛇蝎一样。
这搞得张思远窝了一肚子火。
看她吃完一块,揪着帕子擦手擦个没完,他暗自叹了一气:“再这样擦,手擦不破,帕子也得破了。”
思夏就慢慢收了帕子。
张思远觉着,她这样子似是像来长安那会儿,不爱说话,动作不协调,看见他就想躲。
“你最近这是怎么了?”
思夏一怔,随即依旧低着头道:“没什么。”
“没什么?”他咀嚼着这轻飘飘的三个字,有刹那的失落,却依然继续,“念念,我心里有你,容不下别人了。我也知道你的心思,所以我不会为难你,但也也请你不要为难我。”
气氛变得郑重起来。
思夏被他的话吓到了,她抬眸,睁着大眼睛发愣。
什么什么?她什么时候为难他了?
他一直都是她心里的神明。她只是一位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得信徒。如果神明金身有损,她愿意割肉为他重塑。
可她……什么时候为难神明了?
就因为她心里没他就是在为难他?
是……是不是近来冯素素来得次数多了,又待得时间久了,所以外头真的有了张思远对冯素素有意的风言风语,从而惹他心烦了。
思夏想到这点时,整个人又是羞臊又是烦躁。她早就说过要搬出去,是他一直不同意,若是她不在他跟前晃悠,指定也不会让他生了这种心思,且那冯素素想找人说话也不会出现在郧国公府。
想必他心里是明白的。他也说过,不会限制她的自由。平日里不许她随意出门,思夏同意了,可外头的人来找她,她还要把人赶出去不成?
思夏真是觉着他才是那个无理取闹的人。
真是不想同他待一块了,她起身,却是右手腕一紧,被他拽了回去。挣脱不掉,干脆扭头不看他。
可下巴就被他捏了起来,一双手被他的一只手攥住,她要挣脱……怎么可能,她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张思远平静地看着她,她的目光躲躲闪闪,最后垂眸。她越垂得低一低,他捏她下巴的手便往上抬一抬,她的脸都风亭外的天,接了如火的夕阳,红成了一粒樱桃。
偏偏就是不正眼看他。
她父亲曾经是京兆少尹,也算是高官了,怎么生了个脑子不好使的女儿,是她娘太傻吗?
应该不会,听闻谌松观也是个英俊的郎君,又在书道上有极高的造诣,选妻必然不会选个傻的。
唉,是不是思夏在他家这么多年,被他教傻了?
张思远微有自责。
他原本就开窍开得晚,他在国子监的同窗,好几个都养了娃娃,还不止一个。而他,这才对女子动了心思。
旖旎的心思一旦升起,接下来就是欲罢不能。他控制不住的情愫覆盖了二人之间的关系,睁眼闭眼想的全是她,挥不散,拒不掉,无计可消。
太失败了。好容易有个心上人,心上人的心门一直闭着,他拍一下,她开个缝,再拍一下,她那扇门居然要散架。所以,他不敢放肆。
可她倒好,非但没再给他开门,反而给他指了另一道门。他能不气吗?他气到五脏六腑都错了位!
张思远无奈地松开思夏,她转头就跑了。留下他一个人默默回了静风轩,回去就砸了一口青瓷瓶,唬得绀青动也不敢动。
“出去!”他说。
绀青一愣,他这是怎么了,以前从没摔过东西!她不敢多问,默默退出,又不放心,猫在门缝处看着他,他就用手撑着头,一动也不动。
绀青把这事报给李增,李增到静风轩看到一地狼藉,弯腰扶膝要捡碎瓷片,张思远头也不抬地道:“这点小事还用你来做?”说着便怒意上涌,“别人都是死人吗?”
李增忙道:“什么小事不小事的,做什么都是一样的。”
张思远一拳打在了棉花上,颇是无奈:“你去歇着吧,我一个人坐坐。”
“阿郎,这就到晚膳的时辰了。”
“吃不下。”
李增捡完碎瓷片,抬头看他:“那娘子呢?这几日一直看娘子的膳食动不了几口,可是要……”
“你有完没完?”
他既如此含混不清,李增只能自行决定:“奴这便让膳房备晚膳。”又朝绀青道,“去请娘子过来。”
张思远:“……”
思夏呆呆地回了晴芳院,闷头耷拉脑地坐下,眼泪哗哗流。待她哭累了,整个人往床上一倒,眼泪还是止不住,灌进了耳朵里。
绀青请不动她,只能李增来。
他慢吞吞地走,过来叫她时,思夏已哭到头晕脑胀,加之心烦意乱,竟挥手打掉了挂在床帷上的葡萄缠枝银香球,香球咕噜噜滚到端着铜盆进来的宝绘脚下。
宝绘淘了手巾,将脸给她擦净了,却是映出了一片红珍珠,鼻尖的红珍珠几乎要发光。
她握住思夏的手:“我瞧着绀青收走了见风俏,娘子平日里不是最爱吃那点心,怎么从风亭上下来就这样了?”
思夏哭到抽抽噎噎,一口气也喘不顺,干脆翻了个身,不理人,可每一次抽噎,她背部都在发颤。
——“我不会为难你,也希望你不要为难我。”
她要搬出去,他却不让,难道不是在为难她?
说什么心里有她,还不是他这种身份尊贵的人心口说说的。哪里想过她的感受。
别说她对张思远没有男女之情,就算心意相通,可这事怕也难。
思夏虽是官眷,可父亲的官职并不高,且是被贬的,就她这种人怎么配国公,何况还是太后疼爱的外孙。
这郧国公府虽是他做主,可婚事绝非小事,太后必定会过问。
“快别哭了,眼睛都哭肿了,明日还要去学堂呢!”宝绘扶思夏坐起来,“李翁来叫了,娘子吃了饭还要写课业,今日已耽搁了许久,别哭了。”
思夏说话齉鼻,像是染了风寒:“我不饿。”
不饿才怪。
“总是饥一顿饱一顿可怎么行?就喝一碗粥也是好的。”说着就弯身给她穿鞋,“一会儿就回来了。”
思夏不好意思见张思远,更不敢见他。
“娘子不到静风轩去,阿郎也要过来的。”
好说歹说,思夏还是不动,然而,终是被宝绘扯走了。到了静风轩门口,她驻足,老老实实地揉了把脸,只觉面皮发胀,想也不用想,脸上还有未消的红珍珠。
她干脆挡住了脸,这样不用看张思远了,又是“掩耳盗铃”。
一直没等到思夏过来,张思远整个人没着没落的,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渐渐的,心里发起慌来,是不是刚刚的举动吓着她了?
张思远正琢磨着一会儿思夏来了他要说什么哄她开心,一转眼,她来了,且用手肘挡着脸。他那张嘴便不客气了:“你怎么不戴张面具来?”
绀青将筷子递到他手里,示意他少说话,多吃饭。忘了刚刚不痛快的时候了吧!
思夏吃饭时故意用左肘撑案,用左手撑脸,侧着身子不看张思远,用右手舀粥往嘴里送。粥里有枣,没去核,她吃得神游物外,不小心硌到了牙。
这下她捂着左腮闷着头。
“别人吃饭是开心,你吃饭是郁闷。”张思远天天哄孩子一样哄着她吃饭,她怎么就这么不让人省心!
思夏依旧不说话。
他又拿出兄长的身份来压她了,语气严厉,不容反驳:“你坐端正了!”
思夏被这冷不丁冒出来的语调吓着了,动了动,坐端正了。
他这才看出她哭后留下的痕迹,一时又心软了,忙不迭地用轻咳掩饰心疼:“你、你吃饭啊,吃完回去休息。”
她扒拉完一碗粥,简单用过几口菜,算是吃完了饭,起身走了。谁吃完饭休息,她得回去写课业!
郁闷的是张思远,他摔下筷子,漱了口,洗了手,大步流星地进了书房,随手卷了一册书,老半天也没翻动一页。
思夏回晴芳院后果真不耽搁,镇纸后就开始写大字。
书房中的铜漏滴滴答答,待过了戌时,她终于将大字写完了,又挑挑捡捡,看见太差的字便重新写。晁毅比那个老先生认真,且是一张一张地检查,有女史糊弄,他直接打手板,还把人打哭了。
这可是在张家学堂,思夏万万不能丢脸,再叫晁先生小瞧了张思远,那便不好了。
诶,担心他做什么?
思夏撇撇嘴,不去想他。才将笔架在笔山上,搓了搓手,伸了个懒腰,便见绀青提着个食盒过来了。
她笑盈盈道:“娘子晚膳没吃好,这会儿该是饿了,阿郎让膳房备了点心。”
以前张思远送关怀,思夏受之无愧,现在张思远一举一动,思夏觉着全是他的心机。
……可她确实饿了,于是很没气节地等着吃。
绀青揭开食盒,取出一碟五色饼出来,五色饼底下露出一片纸。思夏心中好奇,抽出纸,展开来看,映入眼帘的是疏瘦劲炼的楷书——“念念”。
只这俩字,就没了。
她翻了个白眼,将字条掷在一旁,捏起点心就吃,咽了一口,两只大眼睛直勾勾盯着绀青。
绀青汗毛倒竖,意识到自己碍眼,赶紧施了个礼,走了。
她走后,思夏就将那张字条揉了,原打算抛进纸篓里,可一想,这上头写的是她的乳名,扔了不大好。
她狠狠拍在那团纸上!鸡肋!
他越来越露骨了,开始酸了吧唧地给她诉情了。
当年思夏趴在案上,被他握着手教写字时,便是先教的名字。
思夏问他“念”字怎么写,学会了大名要学乳名,他教了,顺带赠送了一个“想”字,说这是他的乳名,还问她知道“想”和“念”是什么意思吗?
她那时候的脑子就是一片白地,被他握着手教会了名字,就如同浇了水却没撒种子,当然长不出深层次的果子——不知道。
现在她知道了,所以她生气了。
她叫宝绘过来,推给她那碟点心:“还剩两块,你吃。”
宝绘摇头:“阿郎给娘子的,我怎么敢吃。再说了,娘子就吃一块,夜里又该饿醒了。”
“让你吃就吃!”思夏拉过她的手,塞了一块,“快吃。”
静风轩内张思远正在书房瞎溜达,绀青才一回来,他便驻足询问:“娘子看了吗?”
绀青点头。
“什么反应?”他迫切想知道。
绀青照着刚刚思夏的表情学了一遍,两只眼睛盯着张思远。
他拧了眉,这表情怎么像个被噎死的鬼?
张思远暗自叹气,她傻到一定程度了,应该没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大约还以为他没写别的是有毛病……
说来说去,他就是喜欢这样的她。从一根发丝到一片指甲,从聪明得出水到傻得冒烟,他全喜欢。
不行,这点心和字条还得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