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第五十二章

出了正月,天气开始回暖,迎春绽出了花苞,紧接着便是柳绿春红装饰了窗子。

张思远越是对思夏无微不至,思夏就越是想夺路而逃。

因着上元夜冯素素与思夏同游却把她给弄丢了,不好意思了几日又开始往郧国公府跑。

思夏平日盼着她来,可自打知道张思远的心思后就不敢面对她,有几次都以受了惊吓尚未恢复不与她多聊。就连冯素素继续邀请去击鞠也被她给拒了。

明明知道别人的心意,做不到成全还要添堵,这是残忍。

思夏想搬出去的路被堵了,思夏想让张思远娶妻的事也被堵了,她冥思苦想时,那四个女史过来拜见她。

待说了几句话后,思夏脑子灵光了,再请个先生来学堂,她去上课就不用整日想着怎么躲避张思远了。

打定了主意就去办。

静风轩内,张思远一手卷着一册书,正歪在凭几上懒洋洋看着。外头的日光穿过窗子,打在他身上、脚下、地上,照出一方方池塘。

二月的天还是有些冷的,绀青轻手轻脚翻动火炉中的炭,生怕张思远冻着,放下火钳,到外间去给他端个手炉。

才出书房,恰见思夏挑帘而入,忙一施礼:“娘子过来了。”

张思远闻声放书,起身就往外走。

今日思夏穿了上浅绿下鹅黄的襦裙,胸前系了一条墨绿色带子,还搭了条青色饰菱形花纹的披帛,头发梳成了螺髻,发间还缀了一根金钗,小脸白里透粉,一双大眼亮晶晶,樱桃小口极润。这模样,映在张思远眼里,当真是秀色可餐。

“天虽回暖,可还是有些冷的。”说着,人已经走到她跟前了,“你出来怎么也不加件斗篷,再受了风又要难受了。”

“还好。”

“到书房来吧。”

思夏点了个头。

自从上元夜思夏受了惊,紧接着又是生病又是故意躲着张思远,时隔二十来日,她再来静风轩,总觉着哪里不一样了。细细一琢磨,才知博山炉里冒出的香是檀香。

思夏本等着他起头问她过来做什么,可张思远只是静静看着她,这样思夏有些头皮发麻。

麻了会儿,她终于说出口:“阿兄,我整日里无聊得很,不如,再给我请个先生吧。”

张思远听明白了,可他还不如听不明白来得顺心。

去年思夏便因误会他要给她说亲一事哭哭啼啼过,还说什么她蠢笨不堪,要变成闺秀……

让他再请个先生来教她,岂非是故意躲避他?

他盯视思夏:“自从搬过来,你要管家,还要上学堂,病的次数比从前可多了,想来是累的。你也唠叨过先生留的课业多,这段日子先养着身子就是了。你若实在觉得闲,田庄上的事也不少,李翁年岁也大了,分一部分给你。”

“田庄上的事我不大懂,但跟着李翁学,不出三个月也能熟悉。”思夏顿了顿,又说,“可我还是想上学堂。”

“这么多事加一起,你受得了吗?”

“从前不大熟悉,翻账册、管仆婢、应对外头的事确实吃力得很,如今也有近两年的时间了,规矩都熟了,再加上念书和田庄上的事,应该也不会太累。”

张思远出气就不顺畅了。

“若是请了厉害的先生过来,你当真受得住?”

思夏还真是有些被吓到了。她不过是为了躲避张思远,有了上学堂的理由也不至于尴尬,若真是给请了厉害的先生过来,那戒尺是不是要把手打肿了?

也不知她是在较劲还是随意的,就郑重地点了个头。

张思远老半天才说:“请教书先生也不是说请就请的,我让李翁留意就是,你也不必着急。”

思夏却说:“阿兄若是愿意,几日的功夫便可,若是不愿意,几年的功夫也不行。”

张思远瞬间不耐了:“你若是愿意念书,还愁到外头请先生?我虽不是才高八斗,可教你也是绰绰有余的,这样一来还省了一笔开支。”

思夏的魂都快吓没了。

张思远看她越来越不自在,想必不应她,她又要闹着搬出去。强子按下气愤:“我给你留意着就是了。”

话虽说出口,但张思远越发心堵,午睡醒了,算着皇城内散衙的时辰,之后便去了秦仲舒家。

秦仲舒除了公服,换了一件燕居的宽松衣衫,同张思远在书房下着棋。

秦仲舒一颗一颗地捡着棋子,之后看他一眼,笑道:“你这心神不宁的,想什么呢?连着输了两盘了。”

张思远将手中的棋子掷进棋盒中,心烦地问:“你可认识稳重些的教书先生?”

秦仲舒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你问这个做什么?”

“家里有个娘子要念书。”

“家里?娘子?我没听错吧。”秦仲舒好奇地问,“可是那日在胜业坊外见到的人?”

张思远只道:“你若有认识的人,要劳你费心了。”

秦仲舒有些捉摸不透他了,他家中有娘子要念书,他这个闲得长毛的人就教呗,怎的还需从外头请先生?可这一看他沉着个脸,也不像是闹着玩的,便道:“巧了,还真有。”

秦仲舒在安邑坊有一处私宅,邻居家有个叫晁毅的郎君,今年二十七岁。他是天胜十三年的进士,如今尚在守选期,无官可做,有一肚子学问无处使。

不过,国朝的进士科中第者要守选三年,今年他要参加今年十月的冬集。

说起来,秦仲舒与这晁毅并不熟,不过是赶上他旬休,在家中待着没什么意思便会去私宅待上一日,偶尔遇上了晁毅说几句话,而已。是否去郧国公府当教书先生,还是教女子,还得看他肯不肯了。

虽说秦仲舒只与那晁毅说说话,但也听街坊邻居说他为人低调,甚至有些刻板外,还有些读书人的酸文假醋,隐隐透出点恃才傲物的味道来。

出乎秦仲舒意外,晁毅竟然同意了。

张思远初见他时,张思远看这位晁郎君恨不得身上的一片袍角都是齐整的,整个人更是冷淡到骨子里。当下,他觉着思夏的日子不好过了。不过,万事有利弊,有这么个人能让镇住学堂的歪风邪气,思夏那边应该会好好收心。

晁毅说,他年纪轻、学识少,日后还要准备吏部铨试,怕是不能常年如一日地尽责教学生读书,如果考中了官,便要离开。

他语气坚定,和他的名字十分匹配,让张思远有些下不来台。

秦仲舒赶紧说和:“只是请晁公教她们认几个字,还指望她们去考状元吗?”又朝张思远道,“某说得不错吧?”

自然不错。思夏不用去搏功名,而她也不是块每日都会用功读书的料子,平日又要管家,还得被张思远拉着培养感情,谁指望她能学出花来。待十月晁毅去考吏部的铨选,他就不让思夏去学堂了。

到底是给思夏请老师,张思远对他客客气气:“有劳先生了。”

思夏见新老师那日,长安城又落了一场春雪。雪花纷纷扬扬,穿树绕梁,不肖一个时辰,树枝上、房顶上、假山上,都已积了厚厚的雪。

张思远吃过药后便犯困,在书房小憩了一会儿,醒来时,恰逢绀青进来。她笑道:“外头下雪了,阿郎要出去走走吗?”

“懒得去。”

“阿郎不去看看娘子吗?”

“新请来的先生,她摸不透那先生的脾气,指定不敢放肆,我还是省些力气吧。”

头一日上课,学堂的学生都炸了。闲了这许久,刚见面还在交流近来看过的杂书,一抬眼,新的老师来了。

晁毅头戴幞头,一身月白圆领袍,身量颀长,容貌俊朗。

学堂的女学生哪儿看过这么年轻又俊美的老师?瞧瞧那捧书的手,白皙如葱段,瞧瞧那坐的姿势,端正如钟。

在学堂统一着淡青色男装,束革带,带幞头,本应同老师一样端坐,可这群女学生眉来眼去,交流着新老师的事。

思夏却担忧了,读书人最注重脸面,最注重礼节,这几个同学一副痴迷样子,若今日过后他不来了怎么办?

她拍了一下桌子。

台上晁毅与她一起,也拍了一下。

屋中登时安静得能听到外头雪花飘飘的声音。

思夏赶紧默默地将手放到书案底下,怪疼的,早知他拍,她就不拍了。

五个女学生听着他言简意赅地介绍了一下:“晁某受府主之托,承教书之事,请诸位娘子受累一听。”

什么“请诸位娘子受累一听”,行动起来竟是让大家伙把不该放的吃食,不该带的杂书都拿出来。学生们哪儿见过这样的老师,以为他年纪轻乐意和娘子们打趣,于是大家伙拿出来了,结果被罚了,十张大字,明日交。

下马威!

思夏惊了,这位先生太不懂得怜香惜玉了。

接下来上课更没谱了,第一堂课是《千字文》,先认字。

思夏心说,这也太寒碜人了,刚刚还罚学生写大字,这会儿怎么却要学认字?可又不敢得罪他,只好老老实实地听,踏踏实实地认。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

终于到了吃中饭的时候,思夏唤来宝绘,嘱咐了几句,片刻后,宝绘拎着一个双层食盒来了。思夏拎起来朝学堂的值房去。

值房有两间屋,供授课老师使用,晁毅家在安邑坊,但因中午休息短暂,他便将自己的一些东西搬了过来,宵禁前才回家。当然,他也嫌弃地叫李增给他搬出了不少东西,都是以前那个老先生要的。值房经他一番要求,只留了一张榻、一条案和一个蒲团。

思夏抬手敲门,没人应声,再敲门,门直接开了。

思夏:“……”

晁先生走路没声音吗?

晁毅眼神清澈,但蕴着疑惑。思夏赶紧表明来意,将食盒举高,以免看到那张要冻死人的脸,毕竟天还是有些冷的,看到他更冷。

她恭敬道:“先生,请用饭。”

“用过了。”晁毅语气冰冰凉凉。

“天还冷,想来老师自带的饭凉了,学生这里……”

“是郧公叫人送来的,某吃完,府上的人又收走了碗筷。”

思夏:“……”

是不是张思远料到她会用吃食贿赂人才先下手为强的?

“那先生……?”

门关上了。

思夏想骂人了。偏她过了一会儿又来砸门,开门就递进去个手炉:“先生,天冷,请多保暖。”

晁毅看着思夏眉眼带笑,清隽的眉梢动了动,随后接过手炉,道了声多谢,。下一瞬,门再次无情地关上了。

“先生,您若是缺什么尽管和……”思夏原想叫晁毅和她这个学生要东西,可又觉着有失他老师的身份,便又改口道,“和宅子里的总管说。”

里面没回音。

思夏翻了个白眼,但内心兴奋,一把攥住宝绘的手,激动道:“我说什么来着,他总归会收一样的吧。一回生,二回熟,我一定得把他哄好了,这样就不会有太多课业了。”

宝绘却将食盒给她递过去:“娘子光顾着忙老师的事,自己还没吃饭呢,一会儿要上课了。”

当天,晁毅给学生们留了课业,写二十张大字,加上被罚的十张,一共三十张。

今日下学,思夏没去静风轩,而是先回了晴芳院。

中饭时她凉风冷气地跑来跑去,哪里还有心思吃中饭,又饿着肚子上了下午的课,刚下课时又勾了采买纸笔的事,尚未用晚饭时她便饿得不行了,狼吞虎咽了一块胡饼就开始写课业,刚把笔搁下,胃就发酸。

宝绘给她喂了口热水,可她还没咽下去就抱着痰盂吐。她吐到脸发白,宝绘心疼得不得了:“我去请赵医正吧。”

“马上宵禁了,别去了。”思夏用清水漱口,“我睡醒就会好的。”

“可一会儿还要去静风轩给阿郎回话呢。”宝绘道,“娘子也得和阿郎一起用晚膳啊。”

“我吃不下。你就说我在写字,没时间过去了。你去静风轩同他说一下吧,我明日再去。”思夏靠在凭几上养神,末了又吩咐,“把香点上。”

宝绘只得照着她的话向来绀青说了一遍,又回屋取香,将檀香取出,也不管压平之类的做法了,只随意地铺在香炉中的隔片上,再盖上仰莲座熏炉盖钮,至此,淡淡的白色香气如轻纱般,从盖钮上镂空的如意云纹中缓缓而出。

宝绘再扭头时,思夏趴在书案上,闭着眼睛,仿佛是睡着了。

“娘子,还好吗?”宝绘说着,抬手触了触她的额头,谢天谢地,并未发烧,“去榻上睡一会儿?”

思夏只道:“我口渴的厉害,你熬些姜汤来吧。”

难得听她开口要姜汤,宝绘便命人去做。

张思远虽不去学堂看她,但她是个什么情况,他一清二楚。进屋后看着她有气无力的样子,心里有些酸,待姜汤端来,他接了过来。

思夏喝到一半才迷迷瞪瞪辨清楚来人,眼底是湖光山色,映着一张难受发白的脸。她不太顺利地呛到了嗓子,咳了起来,又实在没力气和他说话,伸着手去够壶。

张思远提壶给她倒了一碗姜汤,思夏解了渴,抬眼看着他。

他刚刚还有些难受,此刻却是满眼的不屑,上课第一日便把自己弄成这副样子,居然还有脸坚持重新请老师,丢人丢不够是吧?

思夏解释:“我没事,真的,老师很好。”她复又趴在了书案上,“阿兄回去吧,我累得很,先睡一会儿。”

她一推书,寻了个空荡案面趴下了,侧着脸,沉重的呼吸渐渐变平缓,像只小猫。张思远看着她,再想着她正是因给晁毅送饭送手炉才受了风,又说“老师很好”……他想拍案。

“你就这样睡了?”他拉她起来,“先别睡,你好歹吃些东西。”

张思远给思夏喂银耳百合粥,暖胃的。思夏不过是吐了一次,又不是弱到不能自理了,偏偏张思远就是一勺一勺地喂。

思夏也不是在吃粥,只是为了完成任务,味同嚼蜡也赶紧喝,为的是喝完让他赶紧走。

可他不走。

思夏苦着一张脸,毫无兴致地看他。

他以为她不舒服,便问:“难受得厉害?”

确实难受,跟他在一起她别扭,同他挨在一起,她火烧火燎的。诶,是不是受了风发烧了?

她自己摸完额头,张思远真以为她发烧了,抬手凑上去,她躲开了:“我没发烧。”

“那你脸红什么?”

“我……”话没说完,她低下了头。

张思远又道:“明日若不好,不必去上课了。”

以前他可没这么大方。即便思夏有个头疼脑热,他也不放过她,所以思夏从来不敢以装病为由而缺课,除非真病得厉害起不来床,经他允许才可不去学堂。

就是胃不舒服,现在已经好多了,他是咒她明日变严重?

新老师才上了一天课,明日她便告假不去了,这得多让先生下不来台?!

她坚持:“我得去。”

张思远就有些后悔给她请先生了。也希望那十月冬集赶紧到来,晁毅赶紧考中了去做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