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第五十章

张思远并没有想动手杀人,何况还当着思夏的面,如果他亲自动手,思夏那颗心得自行和他隔开十万八千里。

秦仲舒大步走来,身后跟着两个浑身是血的金吾。

临近几坊的武侯铺来了人,胶着之态才改变,那群武侯因这两日发生的事而颇为气愤,抽刀子硬砍。秦仲舒喊了好几遍留活口,他们才没敢当场给阎王送人头。

此时,街上打杀之声已息。

秦仲舒上前,先“哎呦”了一声,随后招呼金吾:“快快快,先将他带回去,再让牢里的医者给看看,免得没问话就死了!”

金吾领命行事,将那个后心中箭、脸上流血的人架走了。

秦仲舒再一看沉着脸的张思远,又“哎呦”了一声,惊道:“你受伤了,可了不得了!”

张思远先一挑眉,后是夸张地皱起眉头:“哎呀!”说倒就倒了。

秦仲舒赶紧扶住他。

张思远眼神却往思夏那边瞥,和她紧张的眼光一交,又立马闪回秦仲舒脸上:“秦公,快,也给我找个医者,我……那箭上有毒吧,我怕是不行了!”

秦仲舒:“……”

你抓我的手这么用力,中了什么大力金刚毒?

哦,他明白了,朝那个掉弩的陌生女子道:“那、那位小娘子,烦请过来搭把手!”

思夏脸红了。如果不是夕阳给她脸上贴了一层金黄,她恐怕能滴下血来。

情绪再不适,她也是担心张思远的,是不是刚刚他和墙上的人纠缠之际又加重了伤势?

她磨蹭着上前,快走到他跟前时,街角有急急的叫声:“阿郎!娘子!”

是绀青。

思夏停住了脚步。

张思远很是恼怒,她早不来晚不来,偏偏此时来!混账东西!

绀青着急忙慌跑过来,看见张思远时有点站立不稳:“阿郎这是怎么了?”

“你们来的正好,你家郎君左肩受了伤。”秦仲舒说完,听到轻微的鼓声,宵禁时坊门自南向北关闭,直至宫城门关闭。他又催道,“天要黑了,赶紧回吧!”

绀青让两个人扶着张思远,她则跑到思夏面前:“娘子有没有伤到哪里?”

思夏摇头,跟在张思远身后。张思远却道:“快把娘子那支金钗捡回来。”

绀青答应了一声,赶紧去看。秦仲舒也帮着找,就在自己身边,弯身捡起来,递了过去。

绀青道了声谢,思夏回了个僵笑。

秦仲舒很是疑惑地看着思夏,看了看,想了想,哦,他更加明白了。

大理寺、刑部和御史台抓紧时间审人时,张思远回到郧国公府,他也没让人包扎伤口,而是冷眼看着跪在地上的杨璋,听着外头一声弱似一声的痛苦惨叫。

直到那痛苦的叫声没有了,张思远才道:“你到账上取五贯钱,就当是给他治伤的钱了。”

原是胡店主多年前捡了个孩子。可这孩子心性不纯,没什么本事又十分不踏实,游手好闲还贪财,这也就罢了,如今他长到十八九岁的年纪已容不得别人说一句不是。

杨璋他们做事不与他讲,他就越想知道,而那日张思远交代的事叫他偷听了去。

也是他眼尖,上元夜绀青来货栈时,他看到货栈里的人对她毕恭毕敬,之后悄悄跟着她,却看见还有人跟着她。他为了几个钱,主动给那群人当眼睛,这次就是他把张思远交代的话卖给了那群人。

最要命的是,他并不知道那群人到底是谁,傻到只知道收钱。

这小郎君给张思远惹了这么大的事,没被打死,着实让杨璋出乎意料,他赶紧叉手道:“多谢阿郎开恩。”

“管好你的人,如有再犯,决不轻饶!”

“喏。”

“明日把那边的事处理干净了。后日你就搬到这宅子里来住,再挑几个踏实稳重的过来。”

杨璋连连称喏,躬身退了出去,之后令两个人将那昏死的小郎君拖走了。

这事也算是张思远多心了。他唯恐这些人里有人反水,凭中书令的权势,凭中书令和他父亲的过结,若是让他知道了这些人的存在,指不定会诬上怎么罪名。

好在,那群人也没得到什么实质的信息。

张思远捋了捋这件事的前因后果,从上元夜思夏被掳走开始,到跟踪绀青去胡记货栈,再到套话挑拨京兆府和万年县衙以及御史台,到刚刚要把自己杀了……

他竟然不知道那群人到底要做什么了。

他暗叹了口气,还是先等三法司的审问结果吧。

这时,绀青端着药进来了,给他解了腰间带子,脱了外袍,又把中单褪到肩膀,可衣服和伤口已经结在一起了。她心疼地蹙了蹙眉:“阿郎忍一忍。”

思夏在外头等着,听里头有压抑的低叫声,一颗心便七上八下了。张思远到底是为救她才受了伤,她再不好意思见他,心里还是过意不去的,在外头揪了半晌帕子,实在坐不住了,便起身推门进去,紧张地唤了声:“阿兄!”

张思远赶紧抬起右手,试图将褪到肩头的中单拉好,免得思夏看他衣冠不整而扭头就跑……却被绀青阻止了:“阿郎别动!”

张思远尴尬地咳了一声,又招呼思夏:“你、你帮我倒杯水,我口渴。”

这次思夏没脸红,而是乖乖去做,递到张思远面前,不,递到他嘴边,喂他喝了小半碗,还给他用帕子擦了擦嘴。

张思远一时觉着左肩不疼了。下一瞬他忍不住低低叫了一声,绀青这没轻没重的,一下子倒那么多药酒,疼得他冒汗。

“轻些!”思夏朝绀青道。她还是不放心,便上前去,伸手取了一块棉布,“还是我来吧。”

绀青默然退至一旁,又默然退出了屋。

思夏用棉布盖住药酒瓶的瓶口,倒过来一下,又迅速放正,用湿棉布给他清洗伤口外围的血迹。

才一碰他,他肩膀一缩。思夏抬左手指,轻轻一按伤口外围,他的肌肤先是发白,又迅疾转红,竟有些肿了。

她噘嘴,轻轻吹了几口气,这样应该他会好受些吧。

张思远静静看着她,思夏垂着眸,认真做事的样子真精致。她的动作很轻很柔,吹气时微微抬头,睫毛密如刷子,撅起小嘴,鼻尖接了一抹烛火,实在是……他又想亲她了。

他闭上了眼,不看她会好一些。然而,他错了,不看她时,他心里痒,可看她时,他心里躁。

深深吸一口气,压了压这股情。

“阿兄忍着点儿。”思夏又换了一块棉布,重新倒了酒,这次才是真的要清理伤口了。

张思远五官皱在了一起,想亲思夏的冲动瞬间偃旗息鼓,连呼吸都不能平缓了,他咬着牙,憋了一口气。

如此三次,思夏看到有鲜血流出来,才往上面洒止血药,白色的粉末混着红色的液体,糊成了丑陋的妖怪。

“疼得厉害吗?”思夏轻轻问。

张思远慢慢吐出一口气来,摇了摇头,疼到了顶峰,接下来就不那么疼了。

思夏“嗯”一声,催道:“衣裳,脱了!”

“……啊?”张思远感觉自己被抛到了万丈高空之上。

“只露肩,怎么裹布?夜里翻身可能会碰到伤口。”

张思远从万丈高空摔了下来:“哦。”

说是脱衣,就是再多露一整条胳膊,让布从肩这头,经腋下再饶回来。

思夏动作利索,饶了三圈,问他:“勒得慌吗?”

“啊?”他装傻,不想这么快就结束。

思夏又问:“这样子紧不紧?”

“……不紧。”再耽搁他就是真傻了。

打了结,完事。

思夏又问:“阿兄的干净衣裳在哪儿?”

“我不清楚,应该在柜子里,你去找吧。”他也没说“要不你问问绀青放什么地方了”,他怕绀青进来坏了这好气氛。

思夏擦了擦手,就去翻柜子,没有。她又去找另一架柜子,方从里头取了一件干净中单,还随手取了一件茶色圆领袍。

张思远故意磨蹭,一会儿让她揪揪衣领,一会儿让她抻抻衣袖,总之就是想跟她近距离多待一会儿。

思夏看他齐整了,叫绀青进来收拾,才反应过来这屋里又剩他俩了,顿时生了种夺路而逃的念头。于是哗啦啦往漆盘里收拾瓶瓶罐罐,收拾完了赶紧溜。

“哎,你帮我把带子系上啊。”

思夏往漆盘里放瓶瓶罐罐,头也不抬地道:“大晚上的,还系什么带子!”

“大晚上的,我不系带子干什么?”

她就是想说反正不出门了,吃完饭就睡觉,怎的这话让他一问,她听出一股浓浓的暧昧味道来?

头是她起的,跪着也得圆回去!

思夏重重地把那几块沾血沾酒的棉布砸在漆盘上,转身去衣架上取回带子,饶到他身后给他系,勒不死他!

张思远被她拽得气息不顺:“你、你系第三个孔!”

思夏就不照办,硬是给他系到了第四个孔上。

张思远低头看看腰间的衣服褶子:“你这是照顾人吗?”

思夏翻了个白眼,端起漆盘就走,到了外间,绀青忙接了过来,又看张思远出来了,他说要团扇。

绀青一脸茫然:“正月里要团扇?这、这屋子里就一个火炉,也不热呀!”

“屋里憋得慌!”他说。

他憋得慌,思夏却憋着笑。

绀青无奈地摇了摇头,将漆盘递给一个婢女,她就去箱底翻团扇了。

张思远坐下时,腰间越来越紧,于是他不坐了。

待绀青取了团扇回来,思夏却一把夺了过过,大风扇得呼呼响。

绀青实在看不下去了,知道他俩又闹别扭了,正琢磨着打岔,李增过来了。

他今日出门去巡田庄了,到院门口时看到一个婢女端着药,才知张思远受了伤,走近时问了两句,又看他气色还行,这才放下心来。

他憋着气,脸微微红,气色当然好,好到思夏用团扇给他降温。

李增看思夏干活儿,绀青杵着,就要训话,思夏已率先道:“阿兄饿了。李翁让人传膳吧。”

就是让他坐下,勒死他!

张思远不舍得解开思夏亲手系的带子,就忍着。但他也不能这么顺着她,让人在罗汉床上的小几上摆了饭菜,这样他垂着腿坐,高一些会稍微舒适点儿。

小几上饭菜减半,李增要给思夏留个荤菜,张思远说他不想见荤菜,思夏便摆了摆手,让人撤了,反正少吃一顿肉又不会死。

这还不算完,他说左手端不动碗,又不想失了体面用嘴去够碗,更不想不端碗直接舀勺子往嘴里送……反正他需得人喂。

思夏让绀青喂他。

张思远看了绀青一眼,绀青一拍脑门,歉然道:“婢子得去看看药,别糊了才好,糊了就是毒药了。”

思夏攒眉,她知道,除了绀青,婢女没一个能近他身了。李增也不在,即便他在,六十多岁的人了,总不能让他去喂。

那么,就剩思夏了。

她舀了一勺百合莲子粥,递到他嘴边,他张嘴,思夏却又将手收回来了,低头吹了吹,故意不给喝。

“你磨蹭半天,累的是你自己。”

思夏道:“喂个粥又不会累死。”多勒着你倒是不错!

张思远道:“那你就天天……”

勺子递到他嘴边,思夏催:“赶紧喝!”

喝了一口,他咳了两声,捂着胸口表示呛到了。

思夏甚无语。她掏帕子,作势给他擦嘴,却将手停在他嘴畔,拉着脸道:“要吃就好好吃!”

张思远眨眼以示同意。

思夏端起粥,又舀了一勺,他却得寸进尺,一指小几:“菜!”

思夏忿忿,说喝粥,喝一口就吃菜,纯粹是整人!

张思远意味深长地看着思夏,提唇笑笑:“你这么乖,不知日后会便宜了哪个郎君……”

思夏夹起一筷子菜,塞到了他嘴里。终于把这位伺候好了,让婢女收拾了碟碗,她就往卧房而去。

那扇门却关不上了。她两只手用力关,张思远一手用力阻……最后当然是思夏输了。

两人之间有三尺之距。思夏瑟瑟发抖起来,颤颤巍巍问:“阿兄、阿兄要对我做什么?”

张思远挑了眉。

“前几日是我不好。”思夏道,“我……是我糊涂了,说了一些混账话……”可你也不该做混账事呀!

这个笨蛋!张思远暗自叹了口气,她到底在想什么?到底是他不知羞,还是她不知羞啊?

她居然这么怕他!

半晌,他说:“你放心,你不同意,我不会越雷池!”

昨晚的事,他就不道歉了,亲都亲了,他不想搪塞什么“无礼”的理由,即便他确实失了礼。

思夏忐忑地看着他,张思远又道:“我说的是真话,没有骗你。”

确实是真的,他不敢了,怕她受了刺激,所以,他愿意慢慢等她。

思夏依旧耸着肩,不能放松。这些日子,她不仅知道了自己已经有了年岁上的增长,外头的事更是逼着她的心迅速长大。

她孤身一人,唯一能信任的人就是他,可她的信任都化成了虚无。

京城的小娘子们喜欢他,可她没有。说到底,她是在乎他的,可她只是敬重他,希望他好。如今,这份敬重都被他的俯首亲吻给搅碎了。

“我只是、只是想和你说说话。”张思远后退了几步,走至罗汉床前,“你坐下来好不好?”

思夏小心翼翼抬头,看他一身的清风皓月都变成了可怜巴巴的祈盼。

是了,他何尝不是孤身一人呢?到现在,她竟然是他最亲的人了。

她咬了咬唇,慢慢走过去,坐下来,试图化解尴尬,拎起壶,给他也倒了一碗姜汤,推到他跟前,却依旧不敢说话,又默默垂下了头。

张思远抿嘴一笑,只是摸着碗,并不喝,愣了一会儿,他问她:“你总低着头,脖子不酸吗?”

思夏挪了挪,靠在软枕上,抬首,看到他后又垂下眼。

张思远无奈地笑笑:“好了,不为难你了,你去歇着吧。”

思夏便起身,“嗖嗖”跑回了卧房。

张思远笑了笑。之后那笑容便僵在了脸上。

他想起今日在外头看到的那片鸟衔花草纹。准确的说,是雁衔花草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