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思远动怒,是昨日平康坊彩云楼起火一事让圣人知道了,紧接着有传话的人让官府起了冲突,这事必然也会捅到圣人面前,仔细追究,会让胡记货栈里的所有人都送命。
虽说他们是死士,可个个都是鲜活的生命,虽说他们活得暗无天日,可也曾为国朝出过力,每一个拎出来都是铮铮铁骨。
他不知道那个反水的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脱轨的,也不知那个人还做了什么事!
思夏听得心惊肉跳。如果有人反水,那么张思远去那里,等同是去送命!
她手上握着缰绳,不让他去。
张思远的脸贴近她的脸:“你在担心我?”
思夏并不说话。
“你就在担心我。”他肯定地道。
思夏羞愤交加,忽然肘部向后,磕在他胸口上,听他痛苦地“呜”了一声。
绀青抬眼看他俩,也不知这俩祖宗又闹什么。
“我好歹是你兄长,你担心我是应该的,不是吗?”他一手拽缰绳,一手又将她往往自己怀里拉,“坐好,别摔下去。”
思夏耳根又红了,用力扯缰绳。
张思远道:“你别闹了,我们速去速回!”
思夏:“……”
谁闹了,分明是他在闹!
她力气小,拗不过他,随着他一扬鞭,就往胡记货栈而去了。
一行人穿梭在胜业坊的十字街上,张思远身上的斗篷随风翻飞,是难得的张扬之气,引来行人的回眸。
临到地点前,张思远勒紧了缰绳。他虽心急如焚,却还是稳稳当当扶着思夏下马,看她的手被疾驰的风冻成了青紫,要解斗篷给她披上,却被思夏制止了。
先干正事,别整这些没用的,她都给他挡了一路冷风了,停下来更不会被冻死了。
他抱歉道:“委屈你了。”
思夏并没说话,捧手呵了一口气,搓了搓,又用眼神示意他别在她身上浪费时间。
就在这时,马儿忽然打了个沉重的鼻响,紧接着是绀青的惊呼:“阿郎小心!”
思夏几乎目眦尽裂,一支箭擦着张思远的斗篷过去了。
因为这突如其来的一箭,街上的行人和铺子里的伙计已经起了惊骇之声,再有几支箭射过,街上就乱了套。
张思远一把扯住思夏的手腕,往一处街角躲了。站稳后,思夏气恼地推开了他,本来就不想让他过来,偏他非得过来,还是这样淡然的模样,指定就是在做局骗她——像话本小说里写的那样子,来个英雄救美,让她感动好回应他那日的亲吻!
气死她了。
而这时,缩在墙角的箭露出了箭镞,持弩人的手扣动悬刀,箭飞快地射了出去。
思夏还在生气,张思远的双眸已经发紧,扑上前去,将她护在怀里,又迅速转身,却是躲避不急,有疼痛自左肩传来——
箭擦过张思远的左肩,又“哧”一声扎在了墙上,还震下几粒尘土来。
他因为疼痛蓦地一颤,连带着怀里的思夏都跟着晃了晃。
思夏倒退了一步,张思远为了不让两人的唇再有贴在一起的可能,搂她的右手赶紧松开,顺势拄在了墙上,左手却因左肩骤来的疼痛而使不上力气了。
与此同时,思夏的背磕在了墙上,她的余光扫到那支自上而下射出的箭,陡然一颤。
她看张思远的青色瑞锦纹斗篷被箭划出一道口子,圆领袍也裂开了,紧接着,他的左肩有血溢出来,随之而来的是腥气。
“阿兄?!”思夏傻眼了,一颗心简直要跳出腔子。
是她错了——她不该误会他。如果张思远真的诓她,必定不会用伤到自己的愚蠢把戏。他惜命,因为张家只有他一个人了。不到万不得已,他不会损伤自己分毫。
今日,为了不让她被箭射死,他自己受了伤。
箭射出一支后,下一支却没立及射出。张思远意识到那个人用的是弩,因为弩比弓上弦慢。
有箭划过,伤口而生出火辣辣的疼,又因露在外边,迎着正月里的冷天,让他极其难受。
张思远不敢分神,抬起完好无损的右臂,拽着思夏跑进了一处小巷子,又往一处墙角躲。
这里稍微安静一些,只是,距离蜜饯铺子远了。
临来之前,张思远让人把程弘支去了西市,他说要与他去胡姬的酒肆喝酒,喝西市腔。程弘走后,他才过来,只是不想将他卷进来。
街上乱如一锅粥,诸声交杂。
绀青和郧国公府的人在杂乱中找两个主人,可是他们找到了马,却不见人。四周围打杀声此起彼伏,绀青快要聋了,因此说话的声音也变大了:“赶紧找啊!”
墙角下的思夏紧张地问:“阿兄伤得重不重?”
张思远飞快地说:“没事。”
“可、可你在流血。”
“没事!”他语气冷硬。
思夏打了个寒战。
张思远的眸子朝街旁的铺子看去,寻找高处可以藏人的地方,如果有,他们赶紧躲,免得再被射一箭。可他还没看清,一支箭又飞了过来。
思夏也看到了,哆嗦着拽了他一把,可她没顾及脚下的木棍,踩上去,整个人站立不稳,再加上硬拽张思远,加速了她的倒仰。
——她倒在了一棵树干上,张思远倒在了她身上。
思夏嘴角抽动两下。她不是故意的,希望他别误会。
这个紧要关头,不是纠结谁故意谁无意之时。张思远用右手扯她,围着树转了半圈。幸亏这棵槐树粗大,可以结结实实挡住他二人。
树后,思夏与他面对面站着。可张思远蹙了眉,肩上的伤口疼。
今日这事,恐怕就是设好了局等着张思远跳。
来之前,他已命人去给秦仲舒报信,此刻他希望他尽快过来。
大理寺、刑部、御史台、京兆府以及各坊武侯因彩云楼起火一事纷纷不敢放松。且今晨又有宣阳坊万年县衙的县尉血洒当场,这事更是让国朝司法官员头疼,此时听到胜业坊出了事,他们当众有气得跺脚者,一会儿该他娘的哪坊出事了?
秦仲舒恨不得骂死张思远,他明知是圈套还自己往里跳?!
他也不敢耽搁,带着十几个金吾赶去胜业坊,又依着绀青描绘的衣着吩咐人赶快去找。
思夏觉着张思远的青色斗篷太扎眼,让他脱了。
张思远用一辆空车诱那些人进蜜饯铺子,墙角上的人却居高临下看到了他的真人。
思夏看到了刚刚绊她的歪棍子,连忙摸过来,又将那件破口子的青色毛绒斗篷挂在上面,再然后,她举着斗篷,小心翼翼地让斗篷的兜帽越出了树干。
只冒一下,又迅速缩回。
刚缩回来,一支箭便射了过来,狠狠扎在了墙上,这次除了掉尘土,还掉了块墙皮。那支箭,歪了两下,“啪叽”一声砸在了地上。
思夏再一次试探,又是一箭。她只能这样试探,以此引来别人的注意。
她一边举斗篷给箭当活靶子,一边暗恨自己无用。如果不是上元夜她和冯素素出门,她就不会出事,也不会杀人,张思远也不会让人去万年县狱杀人,那三个人没死,他们背后的人也不会立马狗急跳墙闹成这样。
可这想法太天真。
张思远老老实实不做事也没有安宁。上元节那晚,思夏从那三人嘴里听到了他们与张思远不对付的话。看来早有人想除掉他了!
思夏看他抬手捂左肩,摸出了半掌血来,立时惊了:“阿兄,你还好吗?”
“没事。”
思夏看他疼得厉害,也不管那件斗篷了,将棍子放下,从袖管中抽了帕子,一手扶着他的肩,一手去碰伤口,安慰道:“阿兄忍一下。”
半掌长的血口子,虽然不深,但流了很多血。天冷,血迹有了冰渣,她才刚一碰,张思远打了个哆嗦。这么短的时间,伤口和衣衫已经结在一起了,微微一动,又有新鲜血液流出来,她赶紧用帕子按住了。
她也不敢全身心地投入到给他处理伤口之中,刚刚试了五次,墙面挨了五箭。他们再不出去,那人怕是会从墙上跳下来,利利落落地把他二人解决了。
看血不流了,她松开手,干脆利索地把张思远的斗篷扔了出去。
其实,她很是不舍,上元夜丢银簪和钱,今日又要丢一件斗篷……赔了多少钱了吧!
可是,把命赔在这里那就更惨了!
把斗篷甩出去,如果绀青过来,还能看见。再撒一把钱,让人争抢,制造混乱就能趁机跑了……可她今日忘带钱了。即便带了,这个时候,别人在在躲,怕是没人捡钱。
怎么办?她发愁。
“念念,你把那支箭递给我,快!”
思夏也不知他要干什么,只管依言做事,将箭递到他右手中。
张思远又说:“过来。”
思夏:“……”
还怎么过去?贴上去?
虽然不愿意,但她还是懵懵地凑过去了。
夕阳即将来临,人间遍洒温柔的光芒,将万物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
张思远瞥见那个端弩机的人影,用手指摸索了一下箭镞,挺凉。
那人用脚踢了个土块,土块滚过来,磕在墙角,又弹了回去,那人抬起脚尖,踩住了那个土块,稍微一用力,土块化成了渣子。
张思远提了口气,又握了握左手,伸手在思夏头上拔了一支钗。
他不能太丢面子,那人踢土块,那么,他抛金钗。
金钗抛得老高,那人分了神,而张思远已经跃了出去。
他手上只有一支箭,原是想奔着那人的眼睛刺去的,可那个人微微一躲,那支箭只刮到了他的脸,将他遮脸的黑布给带了下来,顺带让他放了点血。
那人失神之际射出了手中的箭。
给弩上弦速度慢。他便扔了弩,甩出手中匕首来,血赤糊拉着一张脸,凶巴巴一双眼,要宰了这个肩上带血的人。
张思远抬手道:“阁下且等等。”
那人一怔,等什么,求饶吗?
张思远道:“某不认得阁下,遮脸莫非是觉着自己容貌不佳?”
思夏:“……”
打不过我们就一赶紧跑,别废话好吗?
那人不苟言笑,握紧匕首就朝张思远割去。
张思远不是他的对手,那人出手迅疾,招招毙命,他只有躲闪的份儿,且他手中只有一支箭,和匕首碰过几次后,“咔吧”一声,折了!
张思远:“……”
金克木!
那人也不废话,上前就要了结他。
张思远又说等等,他却等不及了。
“哧”的一声。
那人身形一颤。回眸望去,一个女子,背对夕阳,看不清容貌,手上端着他刚刚扔下的弩,射的是他刚刚放出的箭。
他趁着有力气之际,要挥匕首,却被思夏又射了一箭。
张思远很是遗憾地道:“说了让阁下等等。”
然后他目光定住了,他看到了这人匕首柄上有鸟衔花草纹。
这时,秦仲舒过来了,也没问问张思远什么情况,张嘴便是急叫:“郧公手下留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