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接近午时,思夏才醒来,梳洗过后正是中午的饭点。
平日她同张思远一起吃饭,他在哪儿,食案就设在哪儿。因为昨晚被张思远亲吻一事,思夏羞臊,便赌气不去静风轩。就算绀青来请她,她也不动。
她肚子早饿了,却不好意思去,磨蹭了半晌,说懒怠动,让人在晴芳院单给她设一个食案。
她不去找张思远,张思远只能过来找她。
思夏从卧房出来后看到了他,那白嫩小脸登时刷了一层赤色,当即转身,却不成想撞上了跟在身后的宝绘,俩人齐齐“啊”了一声。
张思远趋前两步,两步之后是驻足,站着不动都能让思夏别扭,凑跟前她就得后退,于是闷闷地在那张全是素菜的食案前坐了。
思夏和宝绘头撞了头,两人都捂着揉,绀青赶紧上前去看,好在没什么事。
思夏一手揉额头,一手遮住了眼,通过指缝偷偷摸摸地看张思远,然后吓了一跳——他坐得端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她呼吸一滞,知道躲不过去了,便慢吞吞向前,小心翼翼坐在食案前,松开手后抓起了一碗胡麻粥,却险些将碗摔碎了,碗里的粥洒了出来,她赶紧把碗放下了,用碗底扣住了洒出来的粥。
她凌乱了。
张思远的太阳穴不可控地跳了跳,他这么可怕?
思夏又偷偷看了看他,这次他蹙眉了,于是她真的害怕了,这么没规矩,他又要训她了!
她闷头,又抓了一块胡饼往嘴里塞,直塞到两腮鼓成了松鼠。胡饼太干,她咽不下去了!
她用力往下咽,终于咽了下去,却噎住了,打起了噎嗝。
这边张思远索然无味地放下筷子,朝绀青道:“你去看看厨房有没有备牛乳,赶紧!”
牛乳性平,可以止噎嗝。
绀青端了一碗来,放到他案上。张思远指着碗道:“给她!”
思夏怔愣地接过来,再看他,他依旧正儿八经地看着自己,她心慌起来,不敢不喝。
一碗牛乳灌下去,噎嗝果然止住了。
她又看他。
张思远诧异地问:“你不拿筷子,是等我喂你吗?”
思夏打了个抖。她如今听他说话十分刺耳,他用手喂还好说,就怕他用嘴喂,那可就太丢人了。她赶紧老实地捏起筷子,吃,这就吃!好好吃!
这一餐仿佛吃了一年,她闷着头,细嚼慢咽,吃完脖子都酸了。
吃完饭,过了半个时辰,思夏捏着鼻子喝了安神药,又闷头吃蜜饯,再一抬头,发现屋里的侍者都出去了。
她紧张地攥住了手,她太怕了,他是不是又要亲她了?没一会儿,安神药的药劲儿上来了,她想睡觉,可张思远不走。
他不走,她不敢动。可上下眼皮打架,她用手揉了揉额头试图让自己清醒。
无济于事。
思夏当即起身,走进卧房,“哐当”关上了门。
张思远有刹那的心慌。昨日他冲动,惹她不悦,她连话也不跟他说了。不仅如此,她以前对自己的亲近变成了害怕。
他颓丧地起身出屋。
午后的日光温暖,他独自溜溜达达去了花园。脚下青石,眼前枯枝,往里走,才见到了几株红梅,树枝遒劲,红梅点染,给尚无新绿的初春增了一分娇俏。
他想折两枝,可伸出去的手忽然停住了,难得他增了伤春悲秋的感慨,竟是舍不得了!
他停了一会儿,觉着心里堵得慌,于是漠然往回走。花园在府上的东侧,紧邻学堂,他特意绕过去,到学堂门口,停住了脚。
当初搬到这里,唯独祠堂里有几个老仆,除了祠堂内外干净,其余的屋内房檐下尽是蛛网,满宅子的杂草丛生。他让人规整了两个多月才把宅子里里外外收拾出来,又特意让人修缮了学堂,供思夏读书。
她新鲜了几天,几天之后就皱眉头,和他唠叨学堂的先生如何“口出狂言”。他笑问她,先生口出了什么狂言。她说先生张口闭口就是一百张大字,还要抄书,抄到她手腕发酸。
她虽然爱唠叨先生,爱找茬不愿去学堂,可是他不允许,她就没逃过一次学,连生病时落下的课业都在病愈后全部补上。
学堂的老先生让几个女学生嫁人,还提到了程弘,这事惹恼了爱使小性子的思夏。
他现在想起来,心中尽是悔意——从前思夏哭哭啼啼说还没养成闺秀,是害怕嫁人的吧?那时她担心自己被程家连累,非得整那老先生是嫌他口无遮拦吧?
他当时被她无礼傲慢的姿态气昏了头……
自教书先生请辞后,这里已经两个多月不闻诵读之声了,张思远也两个多月没查过她的课业了。
他始终记得初次教她认字写字的情景。他一直愿意看她捧着诗卷,间或向他请教她不认识的字或者不理解的话。
那是他的小女孩啊!
他记得十岁那年,母亲又有了身孕,医正说是个女儿,他就期待着妹妹的降生。也不知母亲怎么了,走着走着就跌了一跤,太医署的人围了一屋子,母亲救回来了,妹妹却再也不能有了。
后来,父亲说,会给他接一个妹妹来,他又开始期待。见到妹妹的那一天,妹妹哭天抹泪,他说别怕。她当时就点了个头,心里却依旧害怕,爱哭,不爱理人。
他是故意的,让她在人前诵读诗文,就是想让她张嘴,那次她确实张嘴了——她哭了,哭到他缴械投降。可怜巴巴的小女娃,让他手足无措,答应教她认字写字……只要她不哭。
思夏总是记不住握笔的姿势,张思远却没有像学堂的老师那样,记不住就上戒尺打手。她的小手软得像棉花,他握着她的手,在纸上一笔一划。
“你看啊,我们的名字里都有‘思’。虽然……很多人的名字里也有‘思’,但只有你适合当我妹妹。”
她眨了眨大眼睛,也敢说话了:“‘念’字怎么写?我阿爷在时,一直叫我念念。”
张思远挥笔而成,又说:“我乳名叫阿想。你知道‘想’和‘念’是什么意思吗?”
她还真不知道。
他摸摸她的头,觉着父亲母亲给他找的妹妹真是巧,名字都连着。
他问过母亲,为何是思夏呢?母亲没说话。
既然入了他张家的门,就别想走了。
反正都是亲人了,更亲一些不好吗?
可是思夏并不接受他!
他抬头看看午后的天,日光越过学堂的檐角,温柔地洒在廊下,也给他的脸也镀上了一层金黄色,将他的失落冲掉了几分。
这时,有女声传来,有说有笑。张思远闻声转身,视线中是四个模样干净的女子走过来了,原来是陪思夏读书的女史。
女史们看到他后,立马严肃起来,纷纷叉手行礼。
难忍的压迫感欺上女史的头皮。当时绀青问过她们,学堂先生为何突然请辞,她们支支吾吾了半天才照实说了,后来才知道,思夏为这事挨了打。此刻阿郎亲自过来,会不会是来处置她们的?
她们从宫里出来就去了公主府,之后又被叫来郧国公府。因陪着思夏读书,李增不敢怠慢。只是,这段时间没了先生,她们很是无聊,又怕思夏不再来上课,她们被调去做别的事。
其中一个女史大着胆子问:“阿郎,娘子什么时候回来上学?”
其实,张思远一直喜欢看思夏认真的样子,之后查她的课业,给她指出来哪里不对,应该怎么改正。
不过,现在他说什么做什么,恐怕她都会拒绝。
兴许这四个和她混熟了的同窗说话比他好使。于是他说:“你们去问问她,什么时候想上学。”
四个女史面面相觑,又在疑惑中看着他走了,她们觉着阿郎的神思不大对!
张思远再回静风轩时,绀青风风火火跑过来,对他耳语几句,他眯了眯眼睛。
因上元夜发生了这事,张思远先命人把万年县狱里的两个人了结,打伤几个衙差引起万年县尉怕的重视,可万年县尉却说是那两人企图越狱,被发现竟畏罪自戕了。之后,万年县尉处置了负责看管人犯的衙差,再之后,这事就不了了之了。
出了人命,万年县尉却草草了事,实在蹊跷。张思远深觉此人可疑,让人给御史台递了话,好好查查这个万年县尉,兴许能从这里打开一扇窗。
然而,中间却出了岔子。
绀青说:“是万年县衙门前忽然围了人,之后京兆府的人就过去了,先围了万年县衙,御史台的人随后才到,再之后,万年县尉血洒当场,反倒让御史台的人落了个逼死同僚的名声,万年县的衙差见县尉如此,或感大难临头,或气急败坏,竟和京兆府的人火并起来……如此一来,非但线索断了,还弄得百姓嗤之以鼻。”
张思远罕见地生了气:“交代给他们前后顺序,居然办成这个样子!”看来不光是万年县尉有问题了,恐怕他的人也有问题。
绀青解释:“消息是依着阿郎的意思传出去的,只是大理寺、刑部和御史台的人在查平康坊起火一事,兴许是这么一耽搁,就让京兆府的人就先到了。”
张思远眯了眯双眼,里面的温柔尽数捣碎,取而代之的是丝丝狠意:“他们办不好事还找理由!还找了个如此不中用的理由!——这话是谁说的?”
绀青如实答:“就是胡记货栈的人留了消息!”她不解,“有、有什么问题吗?”
“万年县尉草草了结了狱里的人命大事,必然不敢声张,京兆府的人是怎么知道的?就算是京兆府的人知道了,可京兆尹做事一向瞻前顾后,他手底下的人也绝不会明目张胆地领着人去万年县衙。”
绀青有些心慌地听着。
张思远沉声道:“还有,就算是大理寺、刑部和御史台在查彩云楼起火一事,皇城里的衙署也不会不留官儿值守。就算这些人全都出动了,也是该到平康坊,平康坊南邻万年县衙所在的宣阳坊,比京兆府所在的光德坊距宣阳坊近,怎么就会让京兆府的人先到了?”
绀青双唇抖了抖……是传话的人出了问题吗?
“更衣!”他说。
换好衣服,他又令道:“去给秦公送信,叫他带人来胜业坊。”一旦他的人除了问题,有秦仲舒在,不至于让他太过被动。
随后大步出屋,刚出了静风轩院门,迎头看见瞎转悠的思夏,她大约是刚睡醒,出屋精神来了。
她也看到了他,吓得睫毛颤了颤,转身要回晴芳院。
张思远喊她:“我出去一趟,你在家好好待着。”
思夏也不答应,只管闷着头往回走,到了晴芳院门口时觉着不对劲儿,她又急急转身去追他,追到了马厩,却不敢说话。
张思远翻身上马后,居高临下地看到一脸忐忑的她,说不上为什么,心里就畅快了一些。他笑问:“你要跟我一起吗?”
思夏看他眉眼间接了半斛日光,一脸的得意洋洋,应该没出什么事,便又转头往回走。
马蹄嘚嘚,一人骑马的影子先笼罩了她,随后一条胳膊从肋下兜来,被他捞上了马。
思夏怕摔下去,赶紧揪住缰绳,半侧着脸,紧张地问:“去哪儿?做什么?”
张思远凑她耳畔道:“胡记货栈,清理门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