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着两日,思夏的病情有所好转,这日午觉醒来后,已到了申时,睡多了身上反而更累,起身活动了一下筋骨,出了卧房,恰见绀青与张思远说话。
她问:“在说什么?”
绀青又说了一遍:“平康坊的彩云楼起火了,浓烟滚滚。不光平康坊的武侯前去救火,周边几坊的武侯也去了。大火扑了近两个时辰,听说还烧死了几个艺妓,其中就有一个叫李柔儿的。这李柔儿是彩云楼的招牌,管事看着那具烧焦的尸体哭得好大声。”
思夏挑眉:“又是起火烧成焦尸……”
绀青道:“李柔儿前几日一直去西市,似是买了石漆之类的东西,上元节用这东西燃放花灯倒也可以理解,她选在这个时候买石漆大约是为了避免别人怀疑。今日彩云楼起火,是因石漆与引燃了窗帷,这才起了大火。武侯扑救时,废了好大的力气。”
石漆起火迅速、水扑不灭、燃烧旺盛且持续时间长。
思夏以前就听说有人用此物来燃灯照明,十分新鲜,也曾燃过石漆,不过石漆燃烧时有黑烟,便被她嫌弃在一旁了。趁着上元节燃放花灯前购进石漆,再生出这么一桩事来,若是因此来个金蝉脱壳,旁人起疑的可能就小了。
“平康坊内有进奏院,彩云楼起了这么大的火,必然会让进奏院的外省官员恐慌,此事上达天听,圣人会严查此事。”思夏沉吟道,“就这样一件事,便给那朝官惹了这么大的麻烦,更会让圣人烦心,看来这人真是不简单。”
自从去年程弘回京后,李柔儿便活跃在他们眼中。
去年杨璋来郧国公府时说,程弘回京那日,他们的人见到出现在灞桥的人也在彩云楼出现过,当时程弘住在进奏院的官舍内,那个人也出去过进奏院。
杨璋还说过,李柔儿曾在宣阳坊程弘家门口的蜜饯铺子停留。
她想到此处,不大确定地道:“她……会是程将军的人吗?”
“当年程弘离京时只有十二岁,他去年才回京,又不去狎妓,怎么可能迅速让一个私妓为他做这种事?再说了,中书令与程家不和,世人纷纷避之不及,区区私妓,活命要紧,怎会上赶着去对他投怀送抱?”张思远又道,“程弘恐怕不知此人,但这人怕是在为程家做事。”
思夏更加疑惑。
“一个兵部主事为何常去找她?怕是她暴露了一些身份。而兵部主事已经没了,她那边不大好过,单是杨璋送回来她被刺杀的消息就有三次了。”张思远继续说,“朝堂上的事风云变幻,她无力左右,用一把火烧既能让自己‘消失’于世免收别人的刺杀,更是烧得进奏院的外省官员心惊肉跳,便是给了河东的喘息机会——你也说了,圣人会严查此事。”
思夏觉着她前几日的风寒没好利索,头有些发懵。
“进奏院负责治安的武侯也兼管防火一事,这件事往小了说是平康坊武侯失职,往大了说是金吾卫左右街使失职。而金吾卫的左街使是中书令的亲外甥,右街使也是中书令提拔起来的人。”
这下思夏听明白了,明白之后是震惊:“所以阿兄说李柔儿在为程家做事。”她眨了眨眼,“她不在彩云楼了,会去什么地方呢?”
“她是谁的人,自然要去谁身边了。”
“河东?”她说完自己否定了自己,“不对不对,程将军一个人在京城,她不会去河东。应该也不会给程将军惹事……”她脑子转了转,想起杨璋说过的话,“她会去宣阳坊程家宅院的蜜饯铺子?”
张思远道:“确实有这种可能。”
绀青咬了咬唇,忙问:“阿郎,是否让人去宣阳坊的蜜饯铺子看看?”
张思远“嗯”了一声,又说:“如果是真的,就让人照看着点儿,有什么事随时报我!”
绀青答应了一声,转身退出去。
思夏却觉着近来发生的事太多了。她想不明白这些事到底有没有联系,究竟是谁在背后操作这一切?
扭头一看张思远,他抬手捂着头,似是还在死死咬着牙。
“阿兄又头晕了吗?”
这几日张思远一直守着她,没休息好,今日又劳心费神,不累才怪。思夏扶着他到榻上,又喊绀青,宝绘闻声进来了:“娘子要什么?”
思夏一着急忘了,绀青还没回来,只好朝她道:“你快去静风轩取药。”
张思远摆了摆手:“不忙,先让我缓缓,一会儿就好。”
“这哪儿有硬扛的?”思夏急了。
张思远捏了捏眉心:“又不是灵丹妙药,吃了也不会立马好……”他说完这句,只觉头如刀绞,捏眉心的手紧紧按住了额头。
思夏又迅速吩咐宝绘:“快,趁着坊门还未关,让绀青去请赵先生过来看看。你去打水来。”
“喏。”宝绘应声退出。
思夏跪在地上给他脱靴,脱完靴又将他双腿抬到榻上放好,还扯开了被子给他盖上。
如果张思远不难受,他必定会睁眼看她,思夏在关心他,他不想错过她对他用心的瞬间,即便她傻不愣登地没对他动这心思。
可他不光是晕,还头疼,实在没力气去看她了。这种痛苦的滋味已经许久不曾感受。
一刻钟后,他才苍白着脸,无力地看着窗幔上的葡萄缠枝银质香球,再之后,看到一脸担心的思夏。
思夏给淘了手巾,给他擦了把脸上的冷汗,看他气色稍微好转才松了口气。
张思远坐起来,上下打量她一眼,一张白嫩的小脸,一双潋如秋水的大眼睛,一头五黑的发丝,妆容淡雅,美不胜收,随后抬手一抻,轻而易举地将她拽进了怀里。
思夏想,阿兄大约是想起她小时候缠着他撒娇了吧。她心情不好的时候会让阿兄抱抱,阿兄心情不好的时候也会抱抱她。
想着想着,她觉着不对,阿兄以前心情不好的时候才不会抱她,自打从冯家私宅回来后,阿兄抱她次数有点多,阿兄……?
她颊上并未涂胭脂,可她能感觉到脸已经红透了,就连耳根都在发烫。
张思远自然感觉到了她脸上温度的变化。她推他,他怔愣地松手,原本希望她看明白自己的心,可真当她反应过来时,他意识到自己孟浪了:“我……”
我什么我?
他心跳得厉害,展臂揽她入怀,细细嗅着她身上的檀香味道,一颗心就渐渐加快了,不知怎么的,他忽然觉着屋子里太闷,闷得他喘不过气来,以致于急于寻找畅快。
他这次不用手偷偷碰她的唇了,而是俯首凑近她的脸庞,轻轻啄了她的唇。
思夏目瞪口呆。
他没过瘾,再次凑过去,可这次,思夏静静地摇了摇头,又静静地挣开他的怀抱。
他心惊地坐在榻上,看她兀自在眼周擦了擦,一言不发地坐在了他身旁,他更心惊了。
屋中死一样的沉寂。打破沉寂的是绀青的回禀:“阿郎,赵先生来了。”
张思远傻着不动,思夏又抬袖擦了把脸,清了清嗓子:“请赵先生稍待。”随后又跪在地上给他穿靴,看他形容整洁了才做了个“请”姿。
张思远没精打采地出去了,赵医正啰里啰嗦地和思夏说了他的保养事宜,她面上没有波澜,讷讷地点个了头。
赵医正看出她哭过,以为她精神依旧不好,又唠叨了几句放宽心注意休息的话,思夏依旧是呆滞地点头。
待送走赵医正后,思夏让人把那张榻抬了出来,理由是阿郎在此休息不好,需回静风轩。
张思远被赶了。他这一家之主被赶了,他连个反抗的机会也没争取,心有不甘地回了静风轩。
之后,他躺在床上,又翻身向里,也不说话。绀青只好抖开被子给他盖上,他又翻过来了,眼神依旧发直,没有要睡的意思。
绀青愣了半晌才道:“阿郎要什么?”
张思远的眼神转了转,没说话。
之后,看他似是睡着了,绀青匆匆奔去晴芳院,疑惑地看着宝绘,宝绘无奈地摊开双手,表示她真的不知道发生了何事。
天刚下黑,思夏抽了发髻上的簪子,散开头发,早早上了床,又羞愤地闭上了眼,却是翻来覆去都睡不着。
宝绘将安神药端进来,提醒道:“娘子该吃药了。”
她慢慢坐起来,端过药喝了个干净,这次却没要蜜饯吃,只喝了水漱口,之后就闷在了床头。
“娘子心里憋闷,是因为阿郎的病吗?”
是,当然是,刚刚是因为他头晕,此刻是因为他脑子有病!
他不让自己搬出去,说是怕看顾不到自己出什么意外,如今毫无顾忌地亲了自己……他竟是对她存了这门心思!
亏她时不时地催他娶妻!
是因为两人隔帘而睡,他误会了?她想此处恨不得自己抽自己两巴掌。
虽说她一直想搬出去,可她从不否认张思远待她好,是以也曾祈求神明护他祐他。浩瀚琼宇之中,只剩他待她好,所以很早之前,思夏就把他看做是自己的神明了。
他,是她的神明。所以,思夏从没更是不敢对他存这种男女婚配的心思。
恶心!
她觉着自己恶心!全是她这几日做得过分才让他对她胡思乱想!
她羞愤地捶床。
宝绘心疼地握住她的手:“娘子想说什么就说出来,赵先生说让娘子宽心,否则会憋闷坏的。”
思夏抽出手,捂住了脸。
宝绘以为她又在为上元夜杀人的事耿耿于怀了。思夏杀了人后害怕,睡觉惊醒便让张思远守在她身边,张思远照看她而疲累,出门一趟又引了旧疾发作,以致她心里过意不去。
于是宝绘说:“娘子别多想,要不、要不娘子去看看阿郎,兴许就舒心了。”
舒心?她现在看到他闹心!
她摇摇头,“他该是早就睡了。”说完,自己也躺下了,又碰到了左肩的伤,她揉了揉,想起上元夜她对他说过的话——
“阿兄抱抱我!”
“委屈阿兄和我挤一张床了。”
她抻被子盖住了自己的头,宝绘赶紧给她拉下来:“这样会憋坏的。如果娘子不想见光我就去吹蜡烛。”说着先把床帷放下来了。
这一放床帷,思夏想起了她前几日就是这样和他隔着一道床帷睡的觉。
她叫道:“把帘子拉开!”
宝绘呆愣着扯开床帷,这烛火却不知要不要吹了。
其时,静风轩内张思远也叫了起来:“放什么床帷,憋得人难受,打开!”
绀青依言做事。
思夏依旧不满意:“别点香,还嫌我在香粉铺子闷得不够久?”
宝绘只好又把香球吹灭了。
张思远也嫌弃:“怕我晕得不厉害,把香拿走!”
绀青慌着手将刚放进去的香倒出来。
思夏气愤地喊:“你怎么也不给捧个手炉来,是要冻死我吗?”
宝绘赶紧去拿。她掐指算了算日子,思夏又要来月事了,否则脾气不会这样暴躁!
张思远揪着被子埋怨:“我前几日没在这里睡,你连火都不给我拢了?”
绀青看着屋中的火炉皱眉,又怕被骂,赶紧让人又搬进了一个火炉,同时把窗户支起了一个缝,免得像幼时那样险些被憋死。
……
半夜三更,思夏醒来,口干舌燥地喊了声“阿兄”。床帷没有拉上,她看见床沿趴着进入梦乡的宝绘。
她慌乱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因为失言,因为想起被他啄了唇。她今后要怎么面对他?要怎么面对冯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