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思远吐到昏天黑地时,太医署又来了两个医正,加上赵聪,几人聚在屋中,将症状记下后,小心讨论了几遍才敢拟方子抓药。
原本是思夏让张思远装说话不清、四肢麻木的样子出来,可他吐到浑身失力、脸色发白,根本说不出话来了。
思夏又为他担心,怎的吐成这样,要几日才能恢复?
好在吃过药后,他除了恶心和四肢无力外,镇定了些。
李增谢过医正。几个医正称不敢当,嘱咐了几句好生保养的话,便赶着去给太后复命了。
张思远靠在床头,闭着眼睛暗骂赵医正,这个混账,给他用了这么重的药,他恶心到恨不能立马昏死过去。偏生快昏过去时,那两个医正担忧他昏睡后损伤了脑子,非得施针,这样一来,他想昏也昏不了。
“阿兄?”思夏叫他,“吃一颗杏干压一压恶心。”
他闻声睁眼,看她一脸的小心,便张开了嘴。含着杏干,心想这样也好,思夏对他用心了。
张思远“中毒”后,李增和绀青有的忙了,挨个审问人,最后得出了结论,是许彤儿所为。然而许彤儿在小屋中紧紧攥着手,满脸泪痕,是感动,是悲愤,是解脱,她终于不再是一颗棋子了。
张思远“中毒”一事传到了宫里,圣人安慰了太后便给三司使下了严旨,务必查清此事。
当下,大理寺、刑部和御史台的人就到郧国公府去提人。李增说那个婢女借着回家之际一直没回来,将卖身契递上,又将思夏从元法寺带回来的小木牌递上,说这是那个婢女留下的,还说柳记香粉铺子是她的远方亲戚所开,她兴许会去那里。
他啰里啰嗦,最后请三司使尽快还张思远一个公道。
一同前来的秦仲舒听后摸了摸鼻子,心中明了。夸张地抓着那个小木牌子,说他见过这东西,去宣阳坊蜜饯铺子抓人时,那些人的衣服上便有这东西。
三司使让人去严查柳记香粉铺子。随后,他们回了公廨,才一回来,有人说安邑坊武侯在元法寺抓到了两个人,衣服上也有这种花纹,且元法寺的僧人说有人私挖暗道害了住持与同门。
三司使晕头转向,天胜十六年开年以来,这一桩桩一件件的事逼得他们想致仕。
金吾卫围柳记香粉铺子去了,金吾卫抓人去了,金吾卫挖土去了……金吾卫想骂人了!
大理寺、刑部和御史台的官员熬了几个大夜,各种刑具加在那几个人身上,就是没得到有效信息。今日又抓来几个人,同样的规矩,又听到各种惨叫,依旧没什么用。
杨璋将李柔儿的描述绘成了图,投到了元法寺中。
大师兄越看越生气,这才想起来让人去官府查慧慈的度牒,转念一想不对,他的度牒必然是假的,连忙又绘了慧慈的肖像,还将那份不知哪来的图递了上去,以便三司使追查。
张思远“中毒”的消息传得飞快,京城未出嫁的小娘子们纷纷捏了一把汗,有的开始给他念佛了。更有甚者因此事把张驸马被毒杀的消息也翻了出来,这消息再传到三司使耳中,他们唯恐圣人怪罪,摸了摸脖子上的脑袋,担忧掉了,明明困得不行,还得打起精神来审人。
这事也传到了冯素素耳中,她坐不住了,非要去看看张思远。
可是,从元法寺回来,她要问母亲关于相王妃的事,父亲冯扬志脸色十分难看,兄妹二人把事情交代明代,便失去了自由,被关在了家中不许出门。冯扬志让人给儿子告了假,说是冯时瑛要给母亲侍疾。
冯素素大为不解,平日里她常往外跑给父亲惹事,怎么这次撒娇也不好使了?
她问父亲,是不是得罪过相王?
冯扬志没搭理她。甩开一双儿女,他握了握拳,忆起了往事。
冯素素的母亲和相王妃是闺中密友,相王起兵前,相王妃给冯母来过几次信,有意拉拢在南衙卫所任中郎将的冯时瑛,试图来个里应外合。
冯扬志是慧娴大长公主提拔起来的人。但那时,国朝骄奢淫逸之风盛行,又连着几场天灾,百姓颇有怨言,甚至骂这是慧娴大长公主干政惹怒了上天。冯扬志看在眼里,听在耳里,确实有些不满慧娴大长公主。
慧娴摄政多年,今上被压制了多年,仁慈到有些软弱了。如果相王起兵举事,逼迫慧娴大长公主还政今上后,凭着当年相王与今上挣储君之位时的激烈,恐怕国朝还得来一个兄弟残杀。
相王妃的信,已经给冯家设了套,跳与不跳皆是死。跳了,助相王起兵,但以相王的为人,事后必定杀冯家;不跳,这信会被相王随便递给一个官员,再让慧娴大长公主知道了,便是逼着冯家就范了!
他不敢堂而皇之地去告发,事情尚未坐实,他递上去一封信,得落个污蔑亲王的罪名。
那时,他走投无路了。
主持过兵部武选的兵部侍郎张苒,亲眼看着冯扬志一步一阶地起来,两人称不上至交,但能谈几句话。
慧娴大长公主权倾朝野,欺压圣人和太后,纯安长公主必然有所不满,张苒夹在其中,那颗心,该是向着圣人的——不管慧娴大长公主如何摆布圣人,她总得死在圣人前头。
况且,慧娴大长公主十分信任张苒,相王起兵这事,得由他去说。
冯扬志思前想后,只能悄悄去找张苒,将此事说与他听,求他想想法子,救他一家老小。可张苒说他在家守孝,无官无权,无心无力。
其实,张苒在害怕,冯扬志也是慧娴宠信之人,若是他前来试探自己,慧娴必定会先杀了自己再去逼问圣人,最坏的做法是废掉圣人,再立新帝。
冯扬志三番五次相求,张苒均不理会,冯扬志以身家性命起誓,若冯家躲过此劫,他愿一生誓死追随圣人。
他刻意提到圣人,而不是慧娴大长公主。
张苒依旧不为所动,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他本就该对圣人尽忠。
冯扬志说,若相王起兵,慧娴大长公主派兵镇压,鹬蚌相争,双方兵力削减,圣人亲政便有望了!
这个道理,张苒自然明白,不过,他要的不是喊口号,而是冯扬志的实际行动。不出三日,北衙禁军中有一名忠心慧娴大长公主的将军身亡,这是冯扬志给张苒的投名状。
张苒没言语,但他已着人将相王招兵买马之事递到了慧娴大长公主的案上。之后,相王败了,冯扬志从南衙去了北衙,晋升了将军。
现如今,他已经是左羽林军大将军了,而故人,却早已不在。
他想想女儿口中提到的花纹,一拳打在树干上,树枝也跟着发颤。事出自愿,他并不后悔,现在最要紧的是将此事平息。
他要见个人。
将近一个时辰,他到了大慈恩寺,先郑重其事地去拜佛,求佛祖保佑夫人身体康健。随后,他来到了慈恩塔下,塔下有一位窈窕女郎,头戴帷帽,正隔着纱观看上头的进士名字,从左到右,从右到左,从上到下,从下到上,她的目光都停到了“张思远”三个字上。
听到有人来,她回眸,以慈恩塔层层有舍利开始搭讪,又念叨了几句佛法无边的话。
随后,冯扬志与她擦身而过,转身离开。擦身时,他拿到了一封信,也不多做耽搁,捏着信,回了家。
这时,女郎撩起了帷帽的纱,目光又落回了“张思远”三个字上。这次格外清晰了!
张思远缓了一日一夜,没了恶心劲儿,终于有心思吃饭了。
思夏说了,要好好照顾阿兄,果然不食言,喂完饭后喂汤药。
待他午睡时,绀青匆匆进来,却见思夏闷在案上小憩,一时急得团团转。宝绘问她出了何事,二人言语两句,思夏醒来,揉着眼睛问:“怎么了?”
绀青忙道:“娘子,王家十三郎来了。他一脸的土,衣裳也不整齐。李翁看他饿得不行了,让人给他备了饭,还给他备了干净衣裳。他看上去……似是从什么地方逃出来的,现下人在厢房。”
思夏揉揉脸让自己清醒,又灌了一口水润喉:“有什么事吗?”
“有是有,只是他非要见阿郎才肯说。”绀青为难,“这个时候他过来,怕是来探虚实的。可李翁说,他身上有刑伤,且伤得不轻,不像是装的。”
“可阿兄刚睡下。”思夏嘀咕着,“让王十三郎先用饭,再过一刻,叫阿兄起身。还有,让人设障,我听他说。”
“喏。”
待偏厅内设了屏风,思夏便扶着张思远过去了,他二人在屏风后,王吉利在屏风前,与前次他来郧国公府不同的是,这次他坐在罗汉床上,因为这样,他才能不栽倒。
绀青告诉他,同娘子说,与同阿郎说是一样的。
王吉利苍白着脸,点了点头。
正月十七那日,他被抽了一顿鞭子,接连几日,他都被关在屋中,靠着喝花瓶里的水续命。
一连几日,他看守着的人走了,便跳窗户出来,撑着力气翻墙而出,还没往下跳,已是眼前一黑,他摔了下来,还惊跑了一只野猫。
这一摔,他眼冒金星。好在,这一摔,他身上的伤疼得厉害了,这样一来,他清醒了些。
跑到郧国公府,实在没了力气,就要亲近土地时,门房接住了他,要将他往外赶,却听到了“住手”二字,幸亏李增认出了他。
他一身的伤,心跳快得要命,怕是要死了。死之前,得把事情说明白。
虽说他出身商籍,但打小也是读过圣贤书的,明白什么叫忠正仁孝。可是,正月十七那日,他崩溃了。
他看到父亲给一个光头下跪,称他为少主,更听到了一些稀奇古怪的人名,还听到了他们要杀的人,要干的事。
等和尚走后,父亲发现了他,他与父亲理论,劝父亲收手。父亲气急了,把他们不是亲父子的事说了出来,当初捡个小郎君不过是为了自己成为王家的继承人,做他想做的事,给他取名叫“王吉利”,是让他自己大吉大利,而非对他的希冀。
他叫了数年父亲的人,狠狠抽了他一顿鞭子,然后把他关了起来,让他慢慢死去,不亲手杀他,是因他喊了多年父亲。
那日,他才知道,辋川击鞠场下有一个暗室,里头有杀手,长安城内尽是他们的眼线,柳记香粉铺子有暗道,能达长安城内几处人家,这些人中,也有朝官。他们做这些事,全是王家供钱供吃供喝。
只是,那个和尚,王吉利并不知是谁。可是,他听和尚说,要先把张家和冯家的人杀了!
原本,他们想着,等春暖花开之时,让王吉利依旧下帖子将人邀到击鞠场,那时,让他们杀个痛快,杀完之后,长安贵胄或伤心或不满,届时就会乱起来,只要乱起来就好。也不知怎的,他们提早做了这事。
思夏听后,毛骨悚然。但她能断定,是魏勇那里出了变故,以致让他们攀上汉王给他们作保的想法破灭了,又担心事情败露,要先下手为强。
现如今,张思远“中毒”了,他马上就要“死”了,那么接下来,他们是要去杀冯家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