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第四十二章

张思远捏着那封信看,完后将纸甩在案上,眼神轻飘飘的,随便挂在了屏风上的梅枝上。

思夏不知是何事,上前一步,捞过纸浏览。

——柳记香粉铺子与街外打铁铺子相连,均是匪徒之流,近期要举事。

思夏涌上了一股无名火。匪徒之流,怎会有月牙凳?那可是贵族女子所用的家具,且最初是从宫里开始的流行起来的。

月牙凳,相王妃的花纹……

思夏觉着,这些人很像相王的旧人!

张思远问李增,当年相王起兵时,父亲在做什么?

李增先是提到了张思远的小叔。小叔得怪病离世后,张思远的祖父母伤心过度,也先后去了。旧历八年,相王起兵,张驸马的孝期还没过,守孝时辞了官,他根本没参与朝堂的事。

张思远打小在长公主府住,和祖父母并不亲热,加之那时太小,他还不明白生死离别究竟是何物,以致长大了也没多少烙印,竟将这事给忘了,实在是不孝!

相王起兵时,必是要夺位的。而父亲受慧娴大长公主的提携,又是驸马,到底是站在了相王的对立面,所以……这才让相王和父亲结了怨,进而,要弄死自己?

这个理由有点牵强……

思夏头皮发紧,将纸和小木牌扔在案上,默然坐着。等冯素素问明白了事尚需时间,等李柔儿也要时间,她心急如焚,想弄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忽的,她想起了一个人来,忙问:“那个人呢?”

李增迟疑:“娘子问谁?”

“许彤儿!”思夏复又站起身来,“叫她来见我!”

她……还没回来!

自从上元夜思夏走丢后又被找回来,张思远等人的心思全落在了担忧思夏会不会受惊落病一事上,待她好起来,又带她出了几趟门,竟把许彤儿抛诸脑后了。

张思远待人宽和,过节时许下人们轮流回家探望。只是,上元节过去了几日,许彤儿还未回来,是出事了吗?

她的卖身契还在张家。她不回来,只能去她家里要人了。

李增去取契书,正要让人去她家里,不成想她回来了。

穿着打扮都与以前无异,面容微红,一双眼却有些涣散。

她什么话也没说,甚至没有行礼。默了默,她从袖管中掏出了一个纸包来,打开,里面是白色的粉末。当着众人的面,她往嘴里塞。

张思远无动于衷,倒是思夏气急了,朝前厅守着的人骂:“你们杵着做什么?还不拦住她!”

许彤儿往嘴里送了些许粉末,剩下的被绀青打掉,又有两个仆僮将她按住。李增吩咐人去熬绿豆汤,免得她中毒而死。

许彤儿瘫在地上,苦笑起来,竟还落了泪,这样子,像个疯子。

她伸手碰了碰落在地上的白色粉末,又捻着手指,粉末自她手间落下,她终于敢抬头,看她心中的神仙。

张思远面无表情,眼神依旧看着屏风上的枯树枝。其时,风声大作,天阴了下来,屋中变得沉闷。

“那封信,”她终于开口说话了,“是我写的。”

思夏只觉胸口一阵绞痛,一只手紧紧抓着案角,沉声道:“你说话做事之前,最好想一想令堂!”

她抬起手指,平静地说:“这不是什么毒药,是面粉。”

绀青恨不能亲手打她两巴掌。

思夏坐端正了,朝绀青道:“扶阿兄回去!”

张思远非常配合,起身就走。

许彤儿眼神中流露出急切:“阿郎,小人有话要说,您不想听吗?”

张思远停都没停,走了。他当然想听,可是,他此时停,怕是她会搞把戏。出了前厅,他说:“再叫两个人进去,别让她伤着娘子和李翁。”

前厅内,许彤儿在挣扎,两个仆僮将她按稳了。

思夏道:“你可知阿郎为何不听你讲吗?”她凉凉地看着她,轻蔑地道,“因为你们在做什么,阿郎已经知道了。”

许彤儿这才不动了。

思夏看这招有用,示意仆僮松手。许彤儿便被他们扯起来,随即整个人没个禁锢。

思夏转了转眼珠,轻咳一声:“这么多天,你挺不容易的。——想见令堂吗?”

许彤儿心中大恸,要扑上前去,李增朝刚进屋的两个人递了个眼色,他们赶紧上前扯住了她。

许彤儿叫道:“娘子!小人绝不敢再生妄念。”她抬袖擦了擦泪,老老实实地说,“从去年冬至开始,接连几个节日,小人回家去,只求他让小人见见母亲,偏生他说要见母亲得听他的话。正是他没实话,小人才不敢生旁的心思,且这些话,小人已和娘子说过,只是上元节这次……”

思夏扫了她一眼。

许彤儿磕了个头,撩开袖管,露出青紫痕迹,像是用绳子勒的。思夏看后浑身发凉。

她放下袖管,继续说:“他不让小人回来,这几日,小人左等右等,等着娘子派人去家里寻,可是没有人去。”

她说到此处颇为失望,以为张思远和思夏会将她视为弃子。她用面粉试探,是想看看他们会不会阻止自己,如果阻止,她便知无不言。

是她起初持心不正,怪不得被人利用,只是,她还希望有光在,将剩下的阴霾驱散。

光亮在眼前。这次,她要抓稳了。

“昨晚上,他们一直在忙碌。我被蒙了眼睛,向下走了很多台阶,虽看不清,但能感到过道里是潮气,能闻到是土味,还听到有搬东西的声音,是金石之声,大约有铁。再睁眼时,到了一个看上去像寺院的地方,他们在檐上放箭。再后来,他们就撤了。”

思夏咂摸了一下,慧端小师父提到了柳记香粉铺子,而她和张思远知道,铺子外头连着打铁的街道,再经许彤儿这一说,是那些人通过暗道搬了箭过去。

大约是慧端小师父先发现了慧慈的秘密,而慧慈也知道了秘密泄露,便要借着今日之事,将他和主持杀了,再嫁祸给张思远等人,一击不成,便要将他们扣下,又不成,这才逃离。

许彤儿露出凄然:“他让小人回来,是按照他口中所说,写了字,送过来。小人要回来,必得听他的。只是,来回来去都蒙着眼,回来时在东市,是个打铁的铺子。”

“还有……”许彤儿眼中忽然有了光,“小人回来之前,他们很是急躁,有人说了句‘少主走了,武侯来了,我们也得赶紧走’……”

走掉的是慧慈,难道他是少主?

思夏将小木牌子抛给她:“你看看,他们身上有没有这东西,或者你见没见过这上头的花纹。”

许彤儿仔细看看,点头道:“是,以前母亲给他洗衣时,小人看到过,似乎、似乎是在袖管的地方。”

这么说,最开始那个小官儿于充只是个幌子,反倒是许彤儿的继父有心机。这事怕是从李增买奴仆时,他便打定了要让许彤儿进郧国公府的主意!

思夏闭目想了一会儿,送信过来,该是要将张思远再引去柳记香粉铺子,那里怕是会有更大的动静。

而他没有动,他们着急,便让许彤儿来催了。

还能让许彤儿回来,说明她没有暴露,而她还有用处。思夏猛地睁开眼:“你还在瞒着什么?”

许彤儿泪水直流:“小人绝不敢再做傻事。”

“所以,他又给你药了?”

许彤儿乖觉,又翻出一个小纸包来。这时,绿豆汤也来了,李增示意先放到一旁。

“是什么药?”思夏问。

许彤儿摇头:“不知道。左右是白末,小人担忧路上出事,临出来时,悄悄抓了把面粉做替换。说是事情紧,做得快些。”说罢又苦笑,“娘子该是知道的,阿郎出了事,小人必定跑不了,小人死了,便没人知道是他指使的,所以,他也没说要我接下来去哪里找他。”

李增看人的眼光不错。这些日子,她必然也是担惊受怕的,不让她继父怀疑,许彤儿是聪明的。

思夏唤绀青进来:“速去宣阳坊请赵医正过来,若有人问起,便说……便说阿郎不好了。”

张思远在外头听着,狠狠皱了眉头,最近他被人咒得有点多!

赵医正随后便到,看到药后说是钩吻,别名叫断肠草。

前次给张思远下药,只是让他睡上一天,过了一段时间,铺了个乱摊子,又卷进了这么多人……如今,竟要索他的命了。

如果那次在柳记香粉铺子,那些人知道他的身份,怕是早就手起刀落把他宰了,而不是悄默声地关闭门窗放炭火杀人。

出来后被打铁的人围住,张思远胡扯了几句将他们唬住,他们回去之后必然发现了不对,又有万年县衙和京兆府火并之事,再加上胡记货栈起火一事,那些人便认识他了。

那些人与魏勇生了隙,便是没了靠山,而三司使在查这些事,武侯日夜小心巡防,他们便狗急跳墙了。

思夏两手交叉,而左右拇指正转三圈,倒转三圈,不停地琢磨。

御史台抓了人,刚刚武侯也抓了人,若是死了,必定会疯狂攀咬,别说是张思远,恐怕汉王也没好果子吃。

汉王那里有曹相国和刘贵妃帮趁着,圣人对他也极为宠信,届时大可将这事推到魏勇身上,而护住汉王。

可张思远怎么办?单凭秦仲舒这个侍御史恐怕不行!

思夏得赶紧想想法子,怎么样才能让他躲过这不可确定的一劫。

许彤儿这条线做到了头,既然张思远应承过她去田庄,思夏便不好再说其他的,只道:“把她带下去。好生看着,短一根头发丝也不行!”

李增招呼人照办。

随后,思夏起身,给赵医正行了个大礼,唬得赵聪赶紧也给她拜了拜:“赵某担不起,娘子快请起!”

思夏不动,祈求道:“我知先生一颗仁心从不为外事所扰,只是……阿兄这病,还得有劳先生给看看。”

张思远挑了眉。

赵医正何等聪颖,只这一句话便明白了他需要做什么。比这明白更早的是,张思远出了事,他得跟着出事。

思夏如此做,是让张思远“中毒”,这样太后就会知道外孙被人害了,即便那些人将他的事说出来,有这么一件事在,圣人该是会往栽赃的地方上想。

如今,思夏只能指着太后对张思远的怜悯了。

只有张思远“中毒”,这局才能破,而他“中毒”,才能知道那些人接下来要做什么。

赵医正将思夏托起来:“钩吻中毒时,人会有恶心、口渴、吞咽困难、发热、呕吐、四肢麻木、舌硬、言语不清等诸多症状。”

思夏仔细记着,听他继续说:“只是,赵某需得调几味药,否则郧公真吃了钩吻,引起不适,便得不偿失了。还有,出了这样的事,赵某要请太医署的其他人过来,即便赵某不去请,太后必然也会再派人过来,娘子可得多提醒郧公几句。”

思夏又拜了拜:“多谢先生。”

绀青煎药时,秦仲舒送了消息过来。

那些人还没吐什么有用的消息,但曹相国已说了几次“立即格杀,以安四海之心”的话。也不知汉王究竟做了什么,圣人说他御前失仪,罚了半年的俸禄,又将他禁在王府中,非召不可出。

张思远甩手将纸掷在火炉之中,又冷“哼”一声。

如果汉王真是御前失仪,凭圣人对他的宠信,不过挨几句斥责,断不会罚这么重。可圣人几乎用昭告天下的方式让人知道了汉王被罚,且刘贵妃没掉眼泪去求情……为何这么做?自然是在保汉王。即便三司使去追责,怕是只会在汉王府长史身上发难了——也的的确确是汉王府长史的侄子魏勇蛊惑了他!

有人给汉王谋划,也得有人给张思远想着。

思夏亲自端着一碗浓浓的药送过去,很是无奈道:“委屈阿兄了!赵先生说吃了这药会恶心,口渴,还会呕吐。”

张思远确实委屈:“你这是……让我欺君哪!这是死罪!”

“别整那些没用的。”她说完便暗自叹气,“叫阿兄难受,是我的不对,日后我一定好好……”意识到自己失言,忙咳了一声,续道,“好好照看阿兄。”

完后,她脸红了。还不忘自己给自己找补:“端着这药,热得我发烧似的。”

张思远品味着她的自圆其说,微笑了笑:“你还没喝便发烧,我喝了不得烧死过去?”

“阿兄快喝吧!”思夏近乎祈求。

“我不喝也能装!”

“不行!”思夏斩钉截铁道,“阿兄出这种事,必然会传到宫里,太医署必然还会有其他医正过来,切脉是少不了的。这药是赵先生特意调制,和钩吻中毒后的脉象非常像!

届时阿兄切记说话时要大舌头啊,最好再装个四肢麻木的样子出来!”

看他依旧不喝,她来气了:“恶心呕吐总比龙颜大怒让人捆你去御史台受刑强!”

昨晚上她做的那个梦,他浑身上下没一块好地方了,仿佛血会流干净。她现在想想,脑门上都在出汗。

“喝药的又不是你,你说得轻松!”张思远依旧拖延。

“我倒是想替阿兄喝呢!”说罢,她将碗往前一递,他却依旧不接。

硬的不行,思夏只能来软的。她将药碗放下,乖乖坐在他身旁,软糯糯地叫了声“阿兄”。

张思远近来对她的回应一直小心翼翼,连酒都不敢要了,担忧失神做出什么荒唐事来!

可她现在这是在做什么,扭捏着叫了他一声,他手心便冒汗了!

“阿兄被带走了,我肯定会担心的。”她闷下头,“到时候那些人来杀我,阿兄就能放心了吗?”

她可怜巴巴的,让人难以拒绝。

又啰里啰嗦地说了一大堆,也不知什么时候,耳畔传来咕嘟咕嘟往下咽的声音,她骤然抬头,看他已经灌完了汤药,又将碗一放。

如果再听她咕哝,他怕自己忍不住用嘴堵她的嘴。可他不敢啊,只能用喝药来打消这个念头。果然,涌到嘴边的甜味儿被苦药汤子冲了个稀巴烂。

思夏赶紧递上蜜饯,张思远不接,而是张着嘴。

求人办事得多哄着!于是,思夏抬手喂了他一颗杏干,又说:“大约半个时辰,阿兄会恶心。”

“好吧,我先睡一会儿,养养神,留足了力气表演。”他展开了手,“辛苦你了。”

解带子,脱靴,盖被子,思夏做完这些,发现着了他的道,将被子随意一抻,要盖住了他的脸,却被他扬手拦住了。

双方互不相让,忽然,张思远低低“啊”了一声。

思夏针扎似的缩回了手,紧张地道:“对不住,对不住!是不是我碰到阿兄的伤口了?我不是故意的!”

张思远已经装上了,向里翻了个身,思夏却当真了,凑到他跟前去:“疼得厉害吗?要不、要不现在换药吧?正好赵先生在!”

如果她给他换药,他乐得自在。可一听她要叫赵医正,张思远立时正经起来:“叫他进来做什么,是夸你心疼我,还是嫌你没规矩?”

思夏这才发觉她已抬腿上了他的床,半个身子探向他……她再次红了脸,迅速下床,狠狠摔下了床帷,端起漆盘往外走。

张思远:“……”这么快就走了,还想多逗她两句呢!

谁知思夏怒气冲冲地回头,发狠道:“我叫赵先生做什么?我让他毒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