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元日开始,思夏出一次门,堵一次心,今日更瘆得慌,这群人明显是要让他们交待在这里。
寺中住持被一支箭射到了心口,至于射箭人在何处,寺中弟子不得而知,他们竟然也没心思去追查。
眼睁睁看着同门和住持中箭,寺中弟子纷纷激昂,要将这几个“妖人”宰了,以雪今日之耻,为师父和同门报仇。
他们先向住持致礼,又看着几个小弟子将圆寂的大师抬走,却不敢移动中了箭却尚有呼吸的同门。最后忍痛齐齐朝那个下令拿人的弟子一拜,异口同声问:“大师兄,要怎么办?”
大师兄手上还捻着一串佛珠,可佛珠上面溅了住持的血,佛珠一动,还向下滴着殷红的血。
他阴着一双眼,看着冯素素,又扫了一眼她周围的人,下一瞬,绳断珠落,佛珠噼里啪啦砸在地上,复又弹跳起来,再落下,滚向了四面八方。
蓦地,他咬出了一个字:“杀!”
墨玉将冯素素护在身后,客客气气道:“此事纯属误会,某等绝无害人之举,该是先找一找是何人射的箭。”
大师兄不言语。
一僧人便抡起了棍子,墨玉一脚踹了上去,迅速转身,扬手握住那根棍子,再一用力,将那个僧人兜了个圈,又往前一抻,僧人过来,挨了她一脚。他站立不稳,歪歪斜斜了几步才被同门扶住。
张思远很是痛心。面前有百十来号僧人,这样做无非是加快了他们动手的速度。再看看自己人,如果都会功夫……恐怕也难以脱身,何况还有思夏和绀青这两个柔弱女子在。
中箭的僧人似是要说些什么。思夏和绀青帮他按着胸口,以求血流慢点,可他似是觉着犯了色戒,要扒拉她二人。
思夏急道:“松手你会死的!”
大师兄道:“便是你们搅得我寺不得安宁,又何必装模作样!”
思夏只管看着中箭僧人,活生生一条命,她实在不忍,反正她也不会功夫,打是打不过的,逃又逃不了,唯一能做的就是让这小僧慢点死。
这么重的伤,活不成了,只能让他的命微微延长,哪怕一瞬间。
她看他嘴唇翕动,忙凑到他跟前去听:“什么?”
也不知是谁喊道:“我师弟分明还有救,你却将箭往他胸口里送。”
说这话的人纯属火上浇油,要煽动这群信徒把他们杀了!
寺中弟子被激怒,报仇心已起,不可遏制地握紧手中棍棒,往地下一戳,发出暴雨落地只声。
而这时,墨玉抬手放了个烟丸,黄色浓烟叫着响升空,在天空中炸开了一个微弱的花。
大师兄气急败坏地道:“赶紧杀了!”
棍棒声呼啸而来,张思远又磨叽了,双手合十,大声道:“某等一心向善,诸位师父可不要枉杀好人,带累了贵寺的名声不说,更是失了佛祖的体面!”
他这是在拖延时间等人来救。冯素素只恨今日出门没带几个人。
思夏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小僧断了气,站起身来,平静着一张脸,右手举着一块牌子。
这牌子半掌大小,是木质,四四方方很简单,下头有一孔,拴着一条青色穗子。牌子背面有字,正面是花纹,因染了血,辨不真切。
虽不真切,但思夏觉着眼熟,可又实在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了。此刻不容她耽搁,她赶紧举着牌子吼道:“都住手!”
大师兄大方地看她,示意众人先别妄动。
张思远用余光扫向她,也不知那个小僧和她说了什么,也不知冯家的人什么时候到,既然冯家会来人,那他便祈盼杨璋等人先别进来——可能他太没创想,因他与杨璋约定的信号也是放烟丸。
“刚刚那位师父有遗言,”思夏道,“他说这牌子,寺中弟子人手一块。”
一群僧人纷纷摸不着头脑,有弟子率先问:“大师兄,可是如此?”
大师兄面露疑色。
思夏扫向众人,颇为惋惜:“若是没有,是受了何人蒙骗?”
众僧大眼瞪小眼。
大师兄凉凉地看着她,骂道:“妖女!死到临头,还敢离间我寺中弟子之谊。”又朝同门双手合十道,“我佛慈悲,普度众生,佛法无边,信徒广众,我寺之中的弟子万不会用此物钳制人心。是这妖女可恶!”
同门被大师兄两句话拉回了道上,再次举棍要动手。
而此时,又有箭射来,堪堪落在了大师兄脚下,吓得他倒退三步。那群僧人之中,有一半开始戒备着不知何时何地还会飞来箭。
思夏趁机问冯素素:“你家的人什么时候来?”
冯素素很是紧张,也小声回:“墨玉平时喜欢鼓捣烟丸,她纯属吓唬人的,我都说了,我阿兄今日不得空。”
思夏:“……”令兄还真是心宽,放心你出门。看来还得看她自己随机应变了!
她左手用力攥拳,给自己鼓了一口气,正要说话,却见张思远蹙了蹙眉。
思夏的头绪被他的举动打断。再拾起来要扯谎时,已听他道:“刚刚那位小师父说,他知道近来寺中有人常去东市的柳记香粉铺子。”
思夏大眼睛眨了眨,诶,你是顺风耳吗?刚刚那位小师父确实提到了香粉铺子。
众僧人再次疑惑,除此之外,还面上无光。他们秃和尚一个,去什么香粉铺子!烧香倒是正事!
大师兄已忍不住了:“妖人!妖人!赶快把他们杀了,再耽搁才是伤了我寺的体面!”
“大师兄,此事怪异!”其中一个弟子道,“今日师父本应闭关,为何会忽然召集我等来到此处?还有,确实该追查何人射箭!而这牌子到底是何东西,为何会出现在同门手里,也得查查!”
经此一问,有弟子呼应:“对,师父为何会让我们来此处?射箭之人是谁?”
大师兄打了个哆嗦,不知是被质疑声震的,还是被冷风吹的。
这时有一面容清秀且白净的小僧站出来,他是住持身边的小和尚。
只见他双手合十,先向众人行了个礼,不慌不忙道:“原是师父在闭关修行,骤然睁眼,说是打坐之时子神思拜见了佛祖,师父聆听教诲之后方知寺中弟子犯了色|戒,这才叫诸位师兄弟们来此,准备捉住之后当众严惩,以儆效尤。谁知才刚一到此处……”他说得很是动容,说到此处声音哽咽。
众弟子的头顶纷纷有疑云砸来,听到他哽咽,抛去疑惑,也哽咽!
住持身边的小和尚又道:“并非慧慈寻找死无对证之人来堵诸位师兄弟的嘴。师父来时说过,这人在寺中东南向,身高七尺七,左手食指有痣,且袖管中有一块卷草纹锦帕。”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这个叫慧慈之人身上。他念了句“阿弥陀佛”,朝大师兄道:“这里正是寺中的东南向,而慧慈知道,慧端的左手食指确实有一颗痣。若大师兄不信,可着人丈量慧端身高,看看他袖管里是否有锦帕。”
慧端,正是倒在思夏身旁的倒霉蛋小和尚。
思夏闹不明白了,这大师兄到底是正直的好人还是恶毒的坏人?在她思考不清楚的时候,她首先确定的是,元法寺的大师兄是个愚蠢之人。
大师兄摆手,示意人上前探看,果真如慧慈所说,慧端身高七尺七,左手食指有一颗痣,而左手袖管里有一块卷草纹的帕子。
慧慈向大师兄拜了拜,又道:“今日之事,乃我寺之耻。师父已去,还望大师兄主持公道!”
大师兄再次看向思夏等人,询问道:“你们几个之中,是谁与慧端行苟且之事,又害了贫僧的师父?”
除了风声在,没有人言声。
大师兄指着墨玉道:“想必是你!”又指向张思远,“这位施主发现了尊夫人之事而深感不耻,这才要灭口的!师父赶来,你连师父也杀了!”
思夏:“……”她看了那么多话本小说,也没见过这么不要脸又这么愚蠢的桥段!慧端圆寂前,对她说了什么,她记得清清楚楚!
只是,她暂时不敢说。如果说了,就凭他们几个人,对抗这一众人,等同于找死!
那个率先质疑的弟子沉声道:“此话不可尽信。”
大师兄气道:“你敢怀疑师父?”
“慧慈与慧端一向交好,慧端身高七尺七,左手食指有痣,这种事,想必他一清二楚,一块卷草纹帕子,不足以说明犯了色|戒!慧端已死无对证,而师父也已圆寂,若说是慧慈信口胡诌也未可知……我并非为谁开脱,实是师父功德无量,如果草率至此,认下此事,又冤屈了几位施主,才是对师父的不敬!”那人继续道,“此事诸多疑点,大师兄不要心焦气躁。阿弥陀佛——”
张思远很是欣慰,这元法寺虽不及大慈恩寺有名,但好歹有个明白人。
慧慈继续双手合十,虔诚道:“慧慈一心向善,绝不敢打诳语,既如此,慧慈愿闭屋受查,也请几位施主不要离开,暂居寺中。”
思夏等人都明白,就是想把他们留在此处。
冯素素忍不住道:“放肆,擅扣良人,好大的胆子!”
大师兄亦是忍无可忍:“你若真是良人,待贫僧查一查又何妨?”
冯素素想上前踹他一脚,更想抽他一巴掌:“诸位师父吃斋念佛,怎会查案?依某看,交于官府才好。”先出去再说!
“此乃我寺中之事,不必叨扰官府。”大师兄道,“且贫僧听说,这几日官府甚忙,便是报官,兴许也不会有人立即理会。来回耽误,更是不好!”
“官府有户籍,是否婚配也可查证。”冯素素桃花眼眯了眯,续道,“还可以查度牒,这几年,逃田漏税者众,兴许贵寺有逃田之人混进寺院,害了住持又反咬一口呢!”
大师兄愤然道:“贫僧看你巧言令色。”又一指墨玉,“她方才放烟丸,意欲何为?”又一甩袖子,吩咐道,“来呀,将这几人捆了!官府的人来了,贫僧也有话说!”
风声骤增,那几颗佛珠贴着地面发出轻微的咕噜噜声,又被台阶挡住了。
他们争辩之时,思夏悄悄握住了张思远的手,又不动声色地在他手心写了几个字。
他们要动手拿人,这时有小僧飞奔而来,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朝大师兄道:“大……大师兄,安邑坊武侯前来,说是来寻人的。”
大师兄拧眉问:“什么人?”
小僧喘了口气方道:“郧国公!”
大师兄诧异道:“让他们寻去!”
“法师!”那几个人已进来了,“某等找的人就在眼前!”
思夏睁大了眼,跟在武侯身后的人竟是杨璋。张思远看到这个画面,也放了心!
大师兄却顿感大骇!
这时,又有一发箭飞速传来,正冲冯素素后心,思夏赶紧将她扯到一旁,那支箭“当”地扎在廊下的柱子上。
众人尚未反应过来,又来一支,却是冲着张思远来的,他自行闪避至柱子后头,耳中传来箭镞刺入木头的响声。
场面当即混乱,众人向周边寻找射箭人所在地时,思夏和张思远的目光同时攫住了一个人——他悄然退出了人群。
张思远唤道:“杨兄!”
杨璋整个人都集中在张思远身上,听他一声令,便如鬼魅般掠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