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史台在皇城内,东临宗正寺,西接太史监。进皇城或者宫城之人需用门籍,思夏没有,她拿的是张思远的印,求含光门的守卫,希望能进去。
守卫再三作难,但想到太后格外疼爱这个外孙,便让其中一人领着她进去,免得她惹了事赖到自己头上。
思夏听闻,进到御史台推鞠房的人,掉层皮是轻的。
天空隐了月色,大风呼呼地吹,思夏觉着立春以来的天更冷了,冷到能冻掉耳朵,冷到穿靴后脚趾头发僵。头次进皇城,她哪儿都不敢看,她也没心思看,牙齿在打颤,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含光门的守卫将她领到了御史台,又在她的恳求下帮忙寻找一位姓秦字仲舒的侍御史。
秦仲舒并没有出来,但有庶仆来见她,又破例带她到了推鞠房。风声刮得松柏呜呜作响,更有蝙蝠从檐下掠过,惊得思夏打了个哆嗦。
灯火晦暗,她先闻到血腥气,继而看到了一具浑身是血的人,她奔上前去,失态大叫:“阿兄——”
宝绘闻声而起,趿着鞋奔过去,撩开床帷,看床上的人皱着眉,手紧抓被子,两脚乱蹬,忙推她:“娘子!娘子醒醒!”
思夏骤然睁眼,看着屋中昏昧的光亮,惊恐地抓着宝绘的手,声音干涩道:“阿兄呢?”
“娘子又做噩梦了。天还未亮,阿郎自然是在静风轩睡着呢。”宝绘抬手摸她的脑门,赶紧宽慰,“看这些汗,想来梦里的事太吓人了。”
思夏坐起来,两肩一松,这才感到浑身上下都是汗,已经潮了白色的中单。她靠在床头,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怎么今晚又不好了?还是心里不舒坦吗?”宝绘坐在她身旁,给她捂好被子,心疼道,“等天亮了,再请医正过来看看吧,调几味药,兴许夜里睡觉就踏实了。”
思夏靠在她肩头,心有余悸道:“不是上元夜的事。”漠然一会儿又说,“我梦到他了,在御史台,浑身是血……”
“娘子担心阿郎?”
思夏不假思索地“嗯”了一声,又补充道:“你没看见,那支箭,冲着我来的,却擦着他的肩过去了,有半掌长的口子,肉都凹了一块,流了好多血。”
“只是因为阿郎受伤,娘子才担心的?”
思夏语塞。
宝绘极度不解:“这几日娘子是怎么了,为何总是躲着阿郎?”
思夏没话说了。
宝绘见她有意回避,便也不多问,只劝她:“才过子时,娘子接着睡吧。”
思夏却是睡不着了,想到那个梦便惊惧。现在这事闹得这么大,会不会再像多年前那样——她听说,天生三年,长安几要大乱。
而阿兄,真的会没事吗?
她又开始瞎琢磨了,想着想着,也不知几时了,一动不动,竟是又睡过去了。
宝绘给她理好床帷,迷迷瞪瞪着一双眼,暗自叹了口气,打那晚张思远搬回静风轩,思夏的情绪就不对了……这俩人,到底怎么回事?
待天亮起身后,思夏迫切想见张思远,可她不想主动跟他说话,终于捱到了饭点,他来了。
不等他张嘴,思夏便乖乖端着粥给他喂,张思远非但没感动,反而觉得她照顾不周,说她忘了给他换药。
绀青便又端来瓶瓶罐罐,思夏也没矫情,换完之后很是放心地说:“过了一宿好多了,消肿了,想是再过一两日便会结痂的。”
张思远自行拉好中单,又自行系好圆领袍的扣子,一抬眼,看到思夏两手拖着带子,刚要说话,思夏已抢了先:“第三个孔,我记下了。”
如果不是想到他太难,她才不会做这些事。不能太过分,得心疼他。
张思远见无需废话了,便展着手由她摆弄。看她今日乖得像只猫,忍俊不禁。
忙完这事,思夏打了个呵欠。
“怎么,安神药不管用吗?看上去没精打采的?”
“没事。”思夏平静地道,“这几日吃安神药困了就睡,夜里反而睡不好了。”
“那你到底有没有力气?”
思夏蹙眉,他又憋什么坏水呢?有什么事直接说,如果是好事,她说没力气就太可惜了,如果是坏事,她说有力气就太不爽了。
张思远抬手摸摸带子,笑道:“带你去见个人。”
思夏的眉头蹙得更加厉害,疑道:“谁?”
“你恩公!”
“啊?”
“上元夜救你的人哪!你还想扣下人家的斗篷不成?”他嫌她傻透了,招呼宝绘给她拾掇干净了再出门。
廖以煦的斗篷,是棕红色,上有卷草纹,临出门,思夏特意薰了香,担心他不喜欢浓烈的檀香,而是用了张思远的沉香。
她打扮得干干净净才捧着斗篷出来,却见绀青捧着一块洒金红布,便问:“是什么?”
“阿郎抄的经书。”绀青又催她,“娘子快上车吧。”
廖家的宅子在安邑坊,胜业坊向南是东市,东市之南才是安邑坊。
路上思夏问:“怎么突然想起去廖家?”
张思远闭目不言。
思夏不高兴了:“哪次都是这样,让我不明不白地跟着!”
即便不知道事情原委,这几日下来,虽说她脑子的反应称不上迅捷,但也足够快了。然而,张思远还是觉着她笨!
他微微睁眼:“我说带你去见你恩公,就是要去他家见?”
他自己也疑惑,为什么非要亲自去见?他琢磨了一上午,犹豫了一上午,很无赖地抓阄,捏起纸团,是去。
为此,他抄了经,虔诚一些,总没坏处。为此,他叫了杨璋,保险一些,总没错处。
“阿兄不说明白了,我怎么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思夏将廖以煦的斗篷摔在他怀里,愤然道,“我可说好了,上元节的晚上,我并没有求着他救我,反而是他和冯家三郎耽误了我逃跑。就不必拿‘恩公’的名头来压我了!”
张思远摸着那件斗篷,莫名很开心:“你这是……跟我证清白呢?”
思夏太阳穴跳动得像是锅里冒泡的开水。她确实在证清白,只是,她知道了他的心,说这话好像是她也爱慕上他了,怕他误会才这么说的!
绀青憋着笑,将斗篷取过来,重新叠好,还不忘解释:“今日出门,实是要谢廖都尉,因上元夜之事,这是其一;其二,是因王家的事。”
“王家?”思夏越发糊涂,脑子转了转,忙道,“那夜他救了我,王家的人也去杀他了?”
“笨!”张思远咬出一个字来。
思夏“哼”了一声,气道:“爱说不说!”
张思远也“哼”,“那就不说!”
“那我就不进去!”
“那你就在外头冻着吧!”
……
又是来来回回的废话。绀青左看看右看看,倒是缓解了脖子的酸胀感,实在忍不住了,便笑了。
“你笑什么笑?”两兄妹异口同声。
绀青的两颊仿佛被同时劈了一掌,连忙恢复肃然之态。
两兄妹却想笑,却是谁也不敢先笑而失了优势。思夏扭身贴着车壁,张思远则抬眼看车顶。
说来也是缘分,他俩没控制好面部表情,又互相看对方,目光堪堪一交,又迅速避开了。
思夏只觉一颗心格外混乱,没事找事,就用指甲抠车壁,用力太大,上漆的地方被抠起了一根刺,生生扎在了手指上。
她“哎呦”一声,迅速缩手,却见手指流血了。
“说你笨,你还得证明给我看。”张思远扯过她的手,将那根小刺□□,才意识到自己又越了雷池。
他手一顿,看思夏仍在皱眉,忙松开了手,嘱咐她:“用、用帕子擦擦。”
思夏的手指并不是很疼,而是快着火了,比被他用麈尾打手心后还烫。怎么、怎么这么烫?
她用帕子裹住了手指,咕哝着:“到底怎么回事?”
车子停在了安邑坊十字街以北的元法寺门口。张思远懒得和她解释,起身下车。
进入法门,思夏收敛气恼,搬出虔诚来。其时已是早春,但万物仍未迎来生机,枯枝垂落于殿外的翘角下,冷不丁又被风刮断一小节,落地上之后又被吹出了几尺。
张思远来见人,但不敢轻慢佛祖,先到正殿上了香,又供了佛经,这才由一僧人引着去了厢房。
僧人推门,又恭敬道:“施主请。”
屋里的人露面,张思远傻了。因为在这里的人不是廖以煦,反而是冯素素。
他愕然看向冯素素,冯素素也惊诧地看着他,直到看见思夏,脸上地异样方减了几分。
思夏跨上台阶,忙问:“怎么是你?”
冯素素讶然道:“阿兄也纳闷呢,怎么选在了这里,今日他不得空,左右这里离我家不远,就让我来了。”
思夏来时就没明白怎么回事,此刻更加糊涂,怎么……怎么和廖以煦不沾边?怎么听上去不太对劲儿呢?
张思远眸中的光芒不减,反而更亮了。
今日他接到了冯时瑛的帖子,说是自上元夜后他和廖以煦查过王家的击鞠场,希望他能前来元法寺相见,与他商议此事。
他将今日的帖子与冯时瑛以前的帖子相比较,没有什么不妥。可他起疑,以前是冯家兄妹到郧国公府来,为何这次却要约在这种地方相见?
可不来,他又怕错失了掌握更多信息的机会……加之,他抓了阄,就来了。
想来冯时瑛那边也是如此。
看来王家不光针对他,还有冯家,兴许还要把廖家牵扯进来……这件事越来越复杂。
魏勇和冯素素结了仇。可秦仲舒说,冯时瑛并没向御史台说过什么有损魏家和汉王的话。
那日从柳记香粉铺子回来,张思远和思夏纯属扯谎糊弄打铁铺子的人才说御史台捏住了魏勇的把柄。事后他们否认过,彩云楼起火一事并非魏勇或是他效忠之人所做。事后张思远让杨璋用此事逼问过李柔儿,她承认是她所为,她确实在为程家做事。
……与汉王无关,那么,今日将他们引到这里来的,并不是为了除掉他们给汉王解除困境了。
他并未进屋,而是问那个领路的僧人:“敢问法师,这几日贵寺可有异常?”
僧人回答得很妥帖:“善哉善哉,千变万化,终究万变不离其宗。”
张思远:“……”他搞不明白这僧人是装傻还是真傻了。
僧人双手合十,转身就走。张思远又道:“法师勿怪,今日某至此,实则是同我家娘子来接一个朋友。既已接到,我们这便要走了。”
僧人虔诚地点头,要送他们离开。
张思远示意几个人都跟上,赶紧走,到了安静的地方再商议如何解决这件事。
冯素素听到那句“我家娘子”时,心里“咯噔”一下,然而回过味来,她没废话,就跟着走。
僧人打头,走至廊下,“啊”的一声倒地,他胸口插了一支箭,青灰色袍子登时出了鲜血。
而这时,元法寺的主持路过此处,看到此情此景,省去了“善哉”“阿弥陀佛”等话,正要开口吩咐,紧跟着他的弟子已叫道:“把这几个人拿下!”
都说出家人慈悲为怀,现在寺里的弟子中了箭,他不赶紧喊救人而是先抓人,这脑子……挺清奇啊!
刚刚还是安静的寺院,顷刻间僧人骤增,手持棍棒要拿人,连主持都跟着惊讶:“莫慌莫慌,先……”
没有下文了,因为他去见佛祖了。
那个弟子郑重其事道:“妖人擅闯佛门,杀我主持,害我弟子,速速拿下!”
冯素素太气愤了,她就是素素,还谈什么“速速拿下”?
她看着围过来的人,冲那个栽赃嫁祸的人道:“你动一下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