箭擦过张思远的左肩,又“哧”一声扎在了墙上,还震下几粒尘土来。
他因为疼痛蓦地一颤,连带着怀里的思夏都跟着晃了晃。
思夏倒退了一步,张思远为了不让两人的唇再有贴在一起的可能,搂她的右手赶紧松开,顺势拄在了墙上,左手却因左肩骤来的疼痛而使不上力气了。
与此同时,思夏的背磕在了墙上,她的余光扫到那支自上而下射出的箭,陡然一颤。
她看张思远的青色瑞锦纹斗篷被箭划出一道口子,圆领袍也裂开了,紧接着,他的左肩有血溢出来,随之而来的是腥气。
“阿兄?!”思夏傻眼了。
看到张思远受伤,她的心要跳出腔子。
是她错了——她不该误会他。如果张思远真的诓她,必定不会用伤到自己的愚蠢把戏。他惜命,因为张家只有他一个人了。不到万不得已,他不会损伤自己分毫。
今日,为了不让她被箭射死,他自己受了伤。
箭射出一支后,下一支却没立及射出。张思远意识到那个人用的是弩,因为弩比弓上弦慢。
有箭划过,伤口而生出火辣辣的疼,又因露在外边,迎着正月里的冷天,让他极其难受。
张思远不敢分神,抬起完好无损的右臂,拽着思夏跑进了一处小巷子,又往一处墙角躲。
这里稍微安静一些,只是,距离蜜饯铺子远了。
临来之前,张思远让人把程弘支去了西市,他说要与他去胡姬的酒肆喝酒,喝西市腔。程弘走后,他才过来,只是不想将他卷进来。
街上乱如一锅粥,诸声交杂。
绀青和郧国公府的人在杂乱中找两个主人,可是他们找到了马车,却不见人。四周围打杀声此起彼伏,绀青快要聋了,因此说话的声音也变大了:“赶紧找啊!”
墙角下的思夏紧张地问:“阿兄伤得重不重?”
张思远飞快地说:“没事。”
“可、可你在流血。”
“没事!”他语气冷硬。
思夏打了个寒战。
张思远的眸子朝街旁的铺子看去,寻找高处可以藏人的地方,如果有,他们赶紧躲,免得再被射一箭。可他还没看清,一支箭又飞了过来。
思夏也看到了,哆嗦着拽了他一把,可她没顾及脚下的木棍,踩上去,整个人站立不稳,再加上硬拽张思远,加速了她的倒仰。
——她倒在了一棵树干上,张思远倒在了她身上。
思夏嘴角抽动两下。她不是故意的,希望他别误会。
这个紧要关头,不是纠结谁故意谁无意之时。张思远用右手扯她,围着树转了半圈。幸亏这棵槐树粗大,可以结结实实挡住人。
思夏与他面对面站着。可张思远蹙了眉,肩上的伤口疼。
秦仲舒带来三十个金吾卫过来,二十多人已经杀红了眼。
蜜饯铺子里是个什么情形,只听声音便可明白,摔盆跌碗之声,柜子翻倒之声,甚至有哗啦啦的流水声,刀剑相交的金石之声中掺杂着惨叫,“啊啊啊啊”。
秦仲舒看两刻钟还没把事情解决,当下站起身来。他一冒头,围着他的四个金吾赶紧戒备,只听“当”一声,有一个金吾的盾接了一支箭。
秦仲舒微眯了眯眼,迎着接近傍晚的光芒,看到箭射来的方向,见远处墙角有闪烁,他看清了,那是箭镞,也不知瞄着谁。
瞄着谁也不行!再耽搁下去,伤了更多的百姓,他这御史就别参别人而是等着人来参他了。
他当即抓过一个金吾,夺了他手中的弓,又抽了一支箭,将弓拉到最大,“嗖”一声,准确无误地射到了那个闪烁的位置上。
除了一声响,没反应。
“去那边看看!小心!”他说。
有两个精壮金吾随之上前。
秦仲舒仰头看看天,又拉下了眼角,不悦道:“街上闹这么大的动静,左右街使和万年县衙的人听不到吗?”
其中一个金吾答:“秦御史,这个某就不知道了,兴许他们耳背吧。”
秦仲舒很是晦气地瞪着那个回话的金吾,转念才想起来,昨日圣人大怒,将左右街使下了台狱,如今这个位置空着人,而万年县衙的人也在昨日死伤过半,所以……他们真的“耳背”了!
他搞不明白了,眼前这些人如此精悍,是练了多久?张思远没跟他说今日之事这么难办啊!
咦,张思远呢?
“快,快去找张郧公。别让他出事!”说完这话,秦仲舒又自己叹了口气,他们哪儿认识张思远,于是赶紧补充了一句,“就是长得好的那个……唉,出了事怕是也好不到什么程度了。”他想了想,又飞快地道,“去找那个身披青色斗篷的人,快去!”
四个金吾走了两个,秦仲舒觉着不够,又催身边留着的两个人:“你们也跟着去!”
“某不敢走。”那个金吾继续道,“秦御史出了事,某担待不起。”
“把你的弩给我!”秦仲舒朝他伸手。
金吾当即解下后腰上的弩,还大方地给了他三支箭。秦仲舒给弩上弦,随后端着弩指着他二人:“再废话,本官以暗通贼人之罪处置了你们!”
金吾很是无语,左右他们的小命不值钱,早晚都得死,还是去找人吧,多找一会儿,即便找不到,那他们还能晚死一会儿!
秦仲舒让金吾找青色斗篷之人。恰恰思夏觉着张思远的青色斗篷太扎眼,让他脱了。
张思远用一辆空车诱那些人进蜜饯铺子,墙角上的人却居高临下看到了他的真人。
思夏看到了刚刚绊她的歪棍子,连忙摸过来,又将那件破口子的青色毛绒斗篷挂在上面,再然后,她举着斗篷,小心翼翼地让斗篷的兜帽越出了树干。
只冒一下,又迅速缩回。
刚缩回来,一支箭便射了过来,狠狠扎在了墙上,这次除了掉尘土,还掉了块墙皮。那支箭,歪了两下,“啪叽”一声砸在了地上。
思夏再一次试探,又是一箭。她只能这样试探,以此引来蜜饯铺子那边的金吾的注意。
想来张思远也没料到今日的事会这么棘手,在宣阳坊的大街上,在一家商铺里,发生了这么大的骚|乱。
前日平康坊的彩云楼起火,昨日万年县衙门前有衙差和京兆府的人发生了火并,今日又有这么大的事,圣人非龙颜大怒不可。
思夏又一次为张思远担心起来。
他为了除掉王家,设了此局,就不该亲自过来,现如今又快把自己搭进去了。
刚刚在马车上,思夏还觉着他心思缜密,这一眨眼的功夫,她又觉着他傻透了。
为什么非要来?
他说,这事顶多会说他和程弘来往。
思夏不以为然。
杨璋已经说那些人是王家的人了,且他们已经知道张思远和胡记货栈有联系,若是那些人被抓,仔细审问,必然会把他供出来的。
圣人又不像以前那样宠信他了,且墙上的人一箭又一箭地射过来,就是想置他于死地,他到时候拿什么分辨?
她一边举斗篷给箭当活靶子,一边暗恨自己无用。如果不是上元夜她和冯素素出门,她就不会出事,张思远也不会让人去万年县狱杀人,那三个人没死,他们背后的人也不会立马狗急跳墙闹成这样。
可这想法太天真。
张思远老老实实不做事也没有安宁。上元节那晚,思夏从那三人嘴里听到了他们与张思远不对付的话。他们早就想除掉他了!
思夏看他抬手捂左肩,摸出了半掌血来,立时惊了:“阿兄,你还好吗?”
“没事。”刚刚在马车上时,他还信誓旦旦地对她说,不会让她冒险,可现在他又让她处于危机之中了。
他也觉着自己太天真了。居然以为自己能掌控一切,简直是个笑话!
思夏看他疼得厉害,也不管那件斗篷了,将棍子放下,从袖管中抽了帕子,一手扶着他的肩,一手去碰伤口,安慰道:“阿兄忍一下。”
半掌长的血口子,虽然不深,但流了很多血。天冷,血迹有了冰渣,她才刚一碰,张思远打了个哆嗦。这么短的时间,伤口和衣衫已经结在一起了,微微一动,又有新鲜血液流出来,她赶紧用帕子按住了。
她也不敢全身心地投入到给他处理伤口之中,刚刚试了五次,墙面挨了五箭。他们再不出去,那人怕是会从墙上跳下来,利利落落地把他二人解决了。
看血不流了,她松开手,干脆利索地把张思远的斗篷扔了出去。
其实,她很是不舍,上元夜丢银簪和钱,在柳记香粉铺子丢玉梳背和一袋银子,今日又要丢一件斗篷……赔了多少钱了吧!
可是,把命赔在这里那就更惨了!
把斗篷甩出去,如果绀青过来,还能看见。再撒一把钱,让人争抢,制造混乱就能趁机跑了……可她今日忘带钱了。即便带了,这个时候,别人在在躲,怕是没人捡钱。
怎么办?她发愁。
“念念,你把那支箭递给我,快!”
思夏也不知他要干什么,只管依言做事,将箭递到他右手中。
张思远又说:“过来。”
思夏:“……”还怎么过去?贴上去?
虽然不愿意,但她还是懵懵地凑过去了。
夕阳即将来临,人间遍洒温柔的光芒,将万物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
张思远瞥见那个端弩机的人影,用手指摸索了一下箭镞,挺凉。
那人用脚踢了个土块,土块滚过来,磕在墙角,又弹了回去,那人抬起脚尖,踩住了那个土块,稍微一用力,土块化成了渣子。
张思远提了口气,又握了握左手,伸手在思夏头上拔了一支钗。
他不能太丢面子,那人踢土块,那么,他抛金钗。
金钗抛得老高,那人分了神,而张思远已经跃了出去。
他手上只有一支箭,原是想奔着那人的眼睛刺去的,可那个人微微一躲,张思远手上的箭只刮到了他的脸,将他遮脸的黑布给带了下来,顺带让他放了点血。
那人失神之际射出了手中的箭。
给弩上弦速度慢。那人便扔了弩,甩出手中匕首来,血赤糊拉着一张脸,凶巴巴一双眼,要近距离弄死张思远。他们日夜苦练,还弄不死这个病秧子吗?
张思远抬手道:“阁下且等等。”
那人一怔,等什么,求饶吗?
张思远道:“某不认得阁下,遮脸莫非是觉着自己容貌不佳?”
思夏:“……”打不过我们就一起跑,别废话好吗?
那人意识到脸上的血在往下淌,可他不苟言笑,握紧匕首就朝张思远割去。
张思远确实不是他的对手,那人出手迅疾,招招毙命,他只有躲闪的份儿,且他手中只有一支箭,和匕首碰过几次后,“咔吧”一声,折了!
张思远:“……”金克木!
那人也不废话,上前就要了结他。
张思远又说等等,他却等不及了。
“哧”的一声。
那人身形一颤。回眸望去,一个女子,背对夕阳,看不清容貌,手上端着他刚刚扔下的弩,射的是他刚放出的箭。
他趁着有力气之际,要挥匕首,却被张思远一脚踹掉了。
张思远很是遗憾地道:“说了让阁下等等,这么急着……”
这时,秦仲舒这颗王八蛋终于过来了,也没问问张思远什么情况,张嘴便是急叫:“郧公手下留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