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第三十六章

翌日思夏出门前,内心先设了个对话台子,猜想李柔儿会说什么,而她要怎么样回,怎么样以最快的速度交代明白事情原委,让她把知道的话说出来。

昨晚上,她忘了问张思远什么时候去宣阳坊,又不好意思跟他说话,只是老早起来,一个劲儿瞎琢磨。

可是,她琢磨了许久关于她和李柔儿的对话,也没见张思远叫她出门。

到了中饭时间,张思远来了,吃完饭后,他让她先去睡午觉,而他也起身走了。

思夏疑惑了,他磨磨唧唧的,到底有没有出门的意思?

赵医正开了十日的安神药,她还没吃完,这顿饭后,她又灌了一碗安神药,没一会儿,她就犯困,困到一定程度后,她不想睡也睁不开眼了。

等她醒来时,屋内静悄悄的,手边是床沿,宝绘没精打采地趴在上头打盹儿。

思夏起身,跑去铜漏跟前看时间,竟是申时了。再耽搁的话,天都要黑了,张思远是不是在骗她?

她叫宝绘:“快给我更衣。”

宝绘揉揉眼睛,又掩嘴打了个呵欠,瓮声瓮气道:“阿郎说不必着急。”

思夏边推快要散开的头发边道:“还不急吗?等着坊门关了,又得耽搁一日。”

宝绘让她稍等,转身又到书房去看,见张思远正捧着思夏的字看,就平静地回来了,取了一件联珠团窠纹圆领袍给思夏套上,不紧不慢道:“阿郎在娘子书房坐着呢,没有催娘子的意思,娘子别着急。”

她不说还好,既说了,思夏就更急了,穿戴好了就奔去书房,可一看见张思远,她挤到嘴边的话又叽里咕噜滚回了肚子里。

学堂的先生走了这么久,他还惦记着查她的课业吗?磨蹭什么呢?到底去是还是不去?

……她肚子里的话噼里啪啦造反了。

张思远余光中瞥见了她的袍摆,立马抬头,看她一脸懵,将字放下,慢悠悠道:“睡醒了?”

废话!

“什、什么时候走?”她还是问出了口,不过因她刚睡醒,声音有些涩。

“再等等!”他淡然地说。

“再……?”思夏搞不明白是她傻还是他傻,从胜业坊到宣阳坊要两刻,再回来又要两刻,他兴许又要更衣,那么又要耽搁,路上兴许还得为个什么事延迟,如此下来,几乎没有她去找李柔儿的时间了。

张思远看她似在咬牙,笑道:“等到申正吧。”说着给她倒了水,像昨晚上她推给他一碗姜汤那样,并未说话。

思夏不过去,而是在榻上坐下了。宝绘很有眼力见,端起那碗水给她,她这才润了嗓子。

临近申正时,绀青回来了。张思远的目光发紧,但随着她步伐的靠近,那紧促的目光慢慢舒展开来。

绀青道:“马车预备好了,阿郎和娘子可以走了。”

思夏越发诧异,什么情况,预备马车需要大半日的时间?

绀青给张思远披上斗篷,他就往外走,出了屋却不见思夏跟来,又退回去,看她怔愣,忙问:“你到底是着急还是不着急?”

思夏眨了眨大眼睛,揣着疑惑跟上。她双手缩在袖子里避免被张思远扶,到马车边上,她“嗖”一下伸出手,扶着车门上去了。

张思远叹了口气,朝绀青道:“你先上去。”

绀青也疑惑了,这个时候不该让他俩在里头吗?再说,即便她坐上去,那也得先让张思远这个主人上车呀。

张思远显然不高兴了,扬下巴示意她快点儿!

绀青依言做事,张思远最后上车。车门“嘎吱”一声关闭,车夫一扬鞭,一车人往宣阳坊赶。

也许是思夏看到张思远就心堵,总觉着这辆马车拥挤得很,她眼珠子乱转,发现这辆马车确实是窄小,连个放小几的地方都没有,如果宝绘跟着的话,她恐怕要喘不过气来了。

她要被张思远的心机给气恼了。平日里出门用大车,她和他闹了别扭后,他改用小车……她揪了揪自己的袍摆,离他远点儿才好。

也不知到了哪里,忽然停到嘈杂之音,还有整齐的脚步声。车夫放慢速度,又走了一射之地,喊了“吁”,随后禀道:“阿郎,前头有金吾卫来了。”

张思远道:“那就不必向前了。”又扭头看思夏,“你睡了一个多时辰,下车走走,精神精神?”

语气是询问,但和命令无异。

他说走走,其实也就是几百尺的距离。他们下车的地方,距离程弘家的宅子非常近,距离杨璋所说的那家蜜饯铺子就更近了。

思夏倏地紧张起来,是不是在他们来之前,那些人已经先下手为强了?

她主动伸手抓住了张思远的斗篷。

他回首,看她满脸的担心,嘴角便提起来了:“怎么了?”

思夏看他笑就发毛。他笑得十分有活力,一脸的青春干净,是勾人射魄的魅力,但映在她眼里,她发毛。

抓他斗篷的手松开了。

张思远继续走,思夏不明所以得紧紧跟上,待他一驻足,她傻了吧唧地撞上了他。

他再次回首,颇为遗憾,早知道她会撞上他,他该面对她而倒着走。

好在他穿着斗篷,背后有帽子,帽檐上还有一条带兔毛的白绒,她没撞疼。

“你这么着急上前看?”张思远笑得灿烂。

思夏闷下了头。

“你闷着头走路才会撞人。”张思远忍不住训道,“吃不好饭,说不好话,如今连路也不会走了吗?”

思夏立时抬眸看他,在外头给她留点面子不行吗?正是被他吓到了,她才有了痴傻呆蔫的样子!

张思远恨铁不成钢地问:“你到底走不走了?”

思夏这才反应过来,人家已经走出去了几步,而她站成了一根柱子。她生气,凶巴巴地看他。

张思远一挑眉,看她眼角微拉,眼梢高扬,微抿嘴,被快要日落的光一衬,又是那副英气之姿。唉,生起气来也好看。

这才好嘛。总是畏畏缩缩的可怎么行!

“到了前头,”张思远给了她个提示,“就这样子啊。”

思夏脸上又增疑惑,他言下之意像是知道前头发生了何事!她扭头看看绀青,绀青便上前搀她:“娘子别多心,只管用眼睛看就是了。”

合着她稀里糊涂地等了大半天,又稀里糊涂地来了,究竟是怎么回事,她一点儿也不知道。昨晚上张思远让她说怎么办,她说了。可她睡了个晚觉,又睡了个午觉,事情全变了。

眼前的金吾卫个个全副武装,弯弓搭箭,他们将那家蜜饯铺子给围了。

思夏:“……”就这种情况,她怎么去找李柔儿?

又走了几步,思夏看见一位身穿深绿色公服之人骑马而来。他下马后,身旁有四个金吾迅速围拢过来,以盾挡身,是在护着他。

思夏莫名其妙,六品官也不是什么大官,这是个什么人?

正好赶上那人左右活动了活动脖子,也不知看到了谁,他点了个头。

那人十分年轻,眼不笑而弯,嘴不笑而提,看上去和善得很,他点头时有胸有成竹的意思,面上跟着增了一分英俊。

这边,张思远往后退,思夏也往后退,趁他没撞上自己,赶紧转身,走,漫无目的地走。

“娘子,”绀青拉住她,又向北指了指,“马车在那边。”

思夏气鼓鼓走向马车,迅速上去,紧接着张思远也上来了,这次却没有绀青。

思夏感觉太阳穴在杂耍,她才要撩开车帘透气,张思远已在她动作之前说话:“前次绀青出门去胡记货栈,”他说到此处顿了顿,“你再去蜜饯铺子找李柔儿……我担心你出事。”

思夏蓦地睁大双眼。

“你想的法子不错,只是我不想让你亲自去冒险。”张思远很是自责,“上次在柳记香粉铺子,我们脱险纯属侥幸。既然这次他们要真刀真枪地干,我就只能配合他们了。”

思夏:“……”说来说去,她还是被他耍了。

张思远仔细看着她,提示道:“你刚刚看到的那个官儿,是秦仲舒。”

思夏立马背抵车壁,防贼似的看着他。是不是他脑子不大好使,知道自己不喜欢他,又要旧事重提将她嫁给秦仲舒?

“你又自己别扭起来了。”张思远一眉高一眉低,“就知道你会胡思乱想,这才让你上来。真知道了他是谁,又进了蜜饯铺子,你说话又会不利索,还指望你去问李柔儿吗?”

思夏:“……”直接说她无能就是了。

她生气加羞愤之际,脑子里却想起昨天他从胡记货栈出来时说过的话,他让人去给秦仲舒送信,别让他管彩云楼起火的事了,抽空管管辋川外的王家击鞠场……

那么,秦御史过来,是因为王家!

那么,张思远在家耗了这么久,是为了布局?

思夏紧张兮兮地打量着他,她感觉不认识他了。

“昨晚上,杨璋依着胡店主养子的话与那几个人接头,抓了他们的人,把我‘卖了’,”他说到此处很是轻松,“今晨,他把那些人扔到了蜜饯铺子。”

思夏猜想:“然后阿兄让人用平日里出行的车引他们上钩?”

张思远坦诚地笑了:“不错,那些人试图救自己人,又试图杀我,已经进了蜜饯铺子。”

“这之前,阿兄已和程弘说好了试探李柔儿。”

“是。且她承认了。”

“这之前,阿兄已和秦御史说好要在此处抓人。”

“对。”

“可……可台狱是审官员的地方,即便这事和王家相关,牵扯不到御史台。”

“万年县和京兆府的人不和,双方没心思管这种事。长安县衙的人……我不太熟。”张思远继续道,“再说了,涉及程弘这个从三品将军,御史台应该管。”

思夏惊了:“阿兄把程将军套进去了?”

“你不埋怨程弘了?来时为他担心了?”

“那晚……上元夜那晚,他能陪着阿兄满大街找我,我看在眼里,记在心上。”

张思远点点头,很是欣慰:“不过这事与程弘关系不太大,顶多是让人说我与他有来往,反正我们又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这事主要是和汉王有关!”

思夏没因那句“见不得人的勾当”而长鸡皮疙瘩,反而是脑子打了结。她又不解了:“什么?”

“不抛出汉王,曹相国恐怕不会上心,王家若是为他们做事,那他们必定会护着,但事情被御史台知道了,恐怕圣人有心维护也不会任由他们对抗太子而迅速削弱河东。”

他看她听得津津有味,继续道:“如果王家没有为汉王做事,那么此事牵扯汉王,曹相国一定不会善罢甘休,那么,除掉王家就容易多了。”

思夏翻了个白眼,恐怕除了这两点,他还有逼李柔儿主动交代的心思,虽说试出她承认了她在为程家办事,但要打动程弘,没什么伟大事迹傍身也不行。

思夏都不知是该佩服他智计无双还是该鄙夷他诡计多端了!

外头有风吹来,车帘一角被掀起,又迅速落下。思夏捧起手炉,暖了暖有些冰冷的指尖。

忽听外头“嗖嗖”有紧急的步子响起来,随后是“嗖嗖”的箭声,以及箭镞刺入人身或其他物件之中的“哧哧”音。

思夏将手炉放在膝上,抬手捂住了耳朵。

外头乱了起来,拉车的马打了个沉重的鼻响,随着一支箭“当”地射在车厢壁上,她惊了一跳。

外头惊骇声响起,沿街百姓有人受了伤,四散奔跑之际,撞上了郧国公府的马车。马儿不出意外地受了惊,忽略车夫的大声吼叫,不管不顾地跑了起来。

张思远顾不上什么“雷池”了,他将惊骇中的思夏护在怀里,一脚踹开了车门,又搂着她翻下马车。

待他二人站稳后,思夏气恼地推开了他,他布了这个局,是故意生了此事!

而这时,缩在墙角的箭露出了箭镞,持弩人的手扣动悬刀,箭飞快地射了出去。

思夏还在跟他赌气,张思远的双眸发紧,扑上前去,将她护在怀里,又迅速转身,却是躲避不急,有疼痛自左肩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