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第三十五章

当晚,张思远又去了晴芳院吃饭,思夏吃得草率,喝了药后,就往卧房走。

她不想理他,能不看他就不看他。

如果他知错就改,老老实实做她兄长,她乐得给他当妹妹,可今日出门,他在那么多人面前说她是他娘子,这存心就是毁她名节!

思夏想到这里,更加怒不可遏,踢掉鞋子上床,又抻被子盖住了脸。

宝绘将被子给她拉下来,忙问:“娘子不舒服吗?”

思夏也不说话,又将被子盖住了头。

张思远在外间,十分失落,这一日,她就跟他说过一句话,必定是真生气了。等绀青取了姜汤来,他嘱咐她喝了,自己就乖乖回静风轩。

绀青端着姜汤来了,又把杨璋送来的消息递给他。

张思远没接,反而是让她念。

绀青展开来,以他一个人能听到的声音念,只读了几个字,张思远便蹙了眉——这么小的声音,在卧房的思夏能听见吗?还没到戌时,她必定不会睡,吵到她,她才能出来,还得让她喝姜汤呢!

绀青正忘我地念了一句,张思远已相当愤怒:“你没吃饭吗?大声念!”

绀青诧异地看着他。

卧房内,用被子蒙头的思夏被他的声音惊了一跳。为避噪音,她干脆又用手捂住了耳朵。

张思远瞪着一脸迟疑的绀青:“你没听见吗?”

绀青忙清了清嗓子,在他身旁以最大声读。她骤然增声,唬了张思远一跳。

他被吓到了,绀青也被吓到了,立马给他行了个礼,又匆匆往后退。她明白了,他这是要让思夏听见。

今日出门,她看出来了,昨晚张思远回静风轩是因他和思夏闹别扭了,回来的路上,她又看出来了,是他惹到思夏了,至于怎么惹的,她并不知道。

于是她先把晴芳院的侍者都打发了,又站在了思夏卧房门口,重新展开那张纸,却惊了。

她再次诧异地看着张思远,张思远用眼神催她。

她又清了清嗓子,正经八百地从头念起来:“此人贪财,想将胡记货栈据为己有,又因近来货栈伙计做事不与他说,他处处打听也不可得。今晨杀伙计误传消息给……”

思夏推门而出,张思远蹙着的眉舒展开来,谁成想她看也不看他,眼神渺茫,声音却是怒冲冲:“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张思远不耐烦地训道:“让你大声读,你大到吵人了!”

绀青里外不是人。此刻,她只能朝思夏致歉:“娘子快去睡,小人声音小点儿。”

思夏转身,把门关上了,又背抵门框,捂住了耳朵。

张思远再次失落,内心却再次祈盼,他又催绀青:“继续!”

于是绀青又将纸展开,依旧以刚刚的大声念道:“今晨杀伙计误传消息……”

思夏又打开房门,绀青愣怔时,她一把夺过她手中的条子,慢慢展开,低头迅速看了一遍。

看完之后,她没生气,而是吃惊地看着张思远。可看到他美姿容的同时又想到了他一肚子坏水,她生气,伸手将纸塞给绀青。

这次她不回卧房了,而是就近搬了个杌子,在卧房门口坐下来,宝绘跟着出来,险些磕在坐门口的思夏身上。

张思远终于盼到了她出来,想来纸上写的东西有重点。

绀青看他目的达到,乖觉地将纸递给他,他一目十行地看完,也惊了。

他没有立时发作,将纸折起来抛给绀青,询问道:“这事怎么办?”

绀青先“啊”了一声,后又“哦”了一声,这话是他问思夏的,所以她走至思夏身旁,将“这事怎么办”原封不动地重复给她。

屋子虽大,可就这么几个人,思夏耳朵不聋,又不是没听见……既然他愿意啰嗦,那她也啰嗦:“什么怎么办?”

绀青将此话回给张思远,张思远又说:“我哪知道什么怎么办?”

绀青瞠目结舌,照此下去,她今晚在这屋子里得磨破一双鞋。

这两人来来回回废话十几次,绀青已跑得晕头转向,再到思夏面前时,她思索一瞬,跪了下来,虔诚道:“娘子饶了我吧。”

思夏越发生气:“你乐意跑,倒怪我不饶你了?”明明是静风轩的主仆二人在逼她!

绀青给宝绘使眼色,宝绘便扶思夏起身,低低劝她:“阿郎在呢,娘子有什么话到阿郎跟前说吧。”

思夏怒着一双眼看向宝绘,露出“你到底是谁的侍女”的表情!

宝绘视若不见,反而朝张思远道:“想是娘子睡多了,即便午后困了也没睡一会儿,此刻也睡不着,还得辛苦阿郎陪着说话了。”

张思远没言声。

思夏气急败坏,面前却多了他递过来的一碗姜汤,又听他道:“刚刚你喝完药,喝不下去,现在能喝下去了。出去的时候受了风,赶紧喝了,免得严重了,又是咳嗽又是发热,整夜睡不好觉。”

她不动,宝绘就端起来递到她嘴边,她这才喝了。

张思远吩咐:“我与娘子有要事相商,你们退下。”

思夏彻底慌了,这屋子里又剩他俩了。反正她知道了,他是个表面温柔内心狠厉外加不要脸的人……她没什么本事,就不必跟她商量什么要事了。

她要回卧房,把门锁了,可关门时,被张思远阻止了。她用力关,他用力阻……最后当然是思夏输了。

两人之间有三尺之距。思夏瑟瑟发抖起来,颤颤巍巍问:“阿兄、阿兄要对我做什么?”

张思远挑了眉,是不是今日出门一趟,他要打杀人的做法吓到了她?

“前几日是我不好。”思夏道,“我……是我糊涂了,说了一些混账话……”可你也不该做混账事呀!

这个笨蛋!张思远暗自叹了口气,她到底在想什么?到底是他不知羞,还是她不知羞啊?

她居然这么怕他!

他一咬牙,正正道:“你放心,你不同意,我不会越雷池!”

昨晚的事,他就不道歉了,亲都亲了,他不想搪塞什么“无礼”的理由,即便他确实失了礼。

思夏忐忑地看着他,张思远又道:“我说的是真话,没有骗你。”

确实是真的,他不敢了,怕她受了刺激,所以,他愿意慢慢等她。

思夏依旧耸着肩,不能放松。这些日子,她不仅知道了自己已经有了年岁上的增长,外头的事更是逼着她的心迅速长大。

她孤身一人,唯一能信任的人就是他,可她的信任都化成了虚无。

京城的小娘子们喜欢他,可她没有。说到底,她是在乎他的,可她只是敬重他,希望他好。如今,这份敬重都被他的俯首亲吻给搅碎了。

“我只是、只是想和你说说话。”张思远后退了几步,走至罗汉床前,“你坐下来好不好?”

思夏小心翼翼抬头,看他一身的清风皓月都变成了可怜巴巴的祈盼。

是了,他何尝不是孤身一人呢?到现在,她竟然是他最亲的人了。

她咬了咬唇,慢慢走过去,坐下来,试图化解尴尬,拎起壶,给他也倒了一碗姜汤,推到他跟前,却依旧不敢说话,又默默垂下了头。

张思远就只是亲了她一下,她却回到了她刚来他家时害怕而不爱说话的样子。好在,她也知道心疼他,怕他也染风寒。

他抿嘴一笑,只是摸着碗,并不喝,愣了一会儿,他问她:“你总低着头,脖子不酸吗?”

思夏挪了挪,靠在软枕上,抬首,看到他后又垂下眼,小声问:“阿兄打算怎么办?”

“我想听听你的意思。”他说。

思夏又一次抬眸看他,方才他眼中是对她的祈盼,此刻是难以隐藏的杀意。

她不知杨璋用了什么法子,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让那个年轻人吐这么多。

她的手攥成了拳,努力接受这个现实,眼前人在危机之下,尽数剔掉了温柔。

思夏每次过生辰时,张思远都会雷打不动地对她说,愿念念于千万气象之中,目如江水之清澈,心如远山之辽阔,一生顺遂,平安喜乐。

她明白人世险恶,但真没想到,是这个一直教导她、在她面前铺展正直的人带她见证了什么叫人世险恶,而这险恶只是冰山一角。

她像只囿于玉笼之中的鸟儿,玉笼已被人捣碎,她不得不飞出去了。

胡店主的养子并不是谁的人,倒是个见钱眼开的人。

有几个人,看中了胡店主的养子,给了几个钱,又哄了几句,他就听话了。

他听话时倒也有点脑子,因为他听到他们提到了大吉瓷行。杨璋说,哄骗他的人是王家的人。

该是上元夜那晚,王家的人前前后后盯着张思远。而那晚,绀青出府去胡记货栈寻找杨璋,被王家的人发现了。

短时间内,他们不便进入胡记货栈,这才用了这个法子。

张思远让人去万年县狱杀人,虽说是为了引起万年县衙的重视,进而让他们去跑腿查案,可万年县衙并不中用。相反,万年县狱里的两个人死了,倒是张思远给他们解决了后顾之忧。

如今,他们不光知道了胡记货栈的人为张思远做事,今日又有万年县衙和京兆府的人发生了火并,这等于是让王家捏了张思远一个短处。

不知王家在为谁做事,不知王家接下来要做什么,总之,必须尽快除掉王家。

只是,王家的人不会相信胡店主的养子。所以,让他再去套话,恐怕不成。需得另想法子。

思夏刚吃过的安神药很管用,此刻又想睡觉了。她揉了揉额头,用手支颐,让自己清醒。

在困倦中,她想起了一个人,李柔儿。

她记得杨璋说过,李柔儿曾是王家的侍女,王家十三郎又对她有好感,而李柔儿的弱点也捏在了张思远手上。

除去这件事外,杨璋还在纸的末尾写了另一件事,去宣阳坊办事的那个人,在程家附近的蜜饯铺子里,他们看到了李柔儿,不过,她已扮成了一个朴素的女子,不仔细看,认不出来。

张思远对私妓无好感,可真正聪明的人,是会利用时局的人。在柳记香粉铺子,他张口闭口尽是谎话,也没在乎过身份高低,保命要紧。再说,李柔儿既然为程家做事,算是一条船上的蚂蚱。

思夏坐直,小心翼翼道:“我、我想明日去程家附近的蜜饯铺子看看。”

张思远没言声。

她又解释起来:“她必然也对柳记的事有了解,那张月牙凳、外头的打铁铺子、还有汉王的一些事……诸多疑点,她是最好的突破口。”

依旧没有得到回答。

反而,听到张思远的手指又在案上敲起来的声音。

思夏静静地看着他的手指,更困了!

她挤了挤眼睛,认真道:“要不、要不阿兄和我同去?”

张思远敲案地手指停下。

“我、我我……”

他蹙眉了,提到他话都说不利索了吗?

思夏先摆了摆手,又清了清嗓子,“我是说,想让阿兄去程将军家中,我去他家附近的蜜饯铺子……行吗?”

行,当然行。没忘了他,那他就高兴了。

“既然让你说,我也不能食言,就听你的。”他暗搓搓地期待着明日和她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