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思远动怒,是昨日平康坊彩云楼起火一事让圣人知道了,紧接着有传话的人让官府起了冲突,这事必然也会捅到圣人面前,仔细追究,会让胡记货栈里的所有人都送命。
虽说他们是死士,可个个都是鲜活的生命,虽说他们活得暗无天日,可也曾为国朝出过力,每一个拎出来都是铮铮铁骨。
他不知道那个反水的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脱轨的,也不知那个人还做了什么事!
思夏听得心惊肉跳。如果有人反水,那么张思远去那里,等同是去送命!
她手上握着缰绳,不让他去。
张思远的脸贴近她的脸,“你在担心我?”
思夏并不说话。
“你就在担心我。”他肯定地道。
思夏肘部向后,磕在他胸口上,他痛苦地“呜”了一声。
绀青抬眼看他俩。
“我好歹是你兄长,你担心我是应该的,不是吗?”他一手拽缰绳,一手又将她往往自己怀里拉,“坐好,别摔下去。”
思夏羞愤,耳根又红了,用力扯缰绳。
张思远道:“你别闹了,我们速去速回!”
思夏:“……”谁闹了,分明是他在闹!
她力气小,拗不过他,随着他一扬鞭,她被他载着往胡记货栈而去。
他二人身后还跟着绀青及两个穿劲装的人。一行人穿梭在胜业坊的十字街上,他身上的斗篷随风翻飞,是难得的张扬之气,引来行人的回眸。
临到地点前,张思远勒紧了缰绳。他虽心急如焚,却还是稳稳当当扶着思夏下马,看她的手被疾驰的风冻成了青紫,要解斗篷给她披上,却被思夏制止了。
先干正事,别整这些没用的,她都给他挡了一路冷风了,停下来更不会被冻死了。
他抱歉道:“委屈你了。”
思夏并没说话,捧手呵了一口气,搓了搓,又用眼神示意他别在她身上浪费时间。
说是到胡记货栈,但张思远根本没进去,而是带着思夏进了附近的一家酒肆,又选了个雅间,要了一壶酒,有滋有味地等着杨璋。
杨璋稍后便到,还没给他行礼,张思远已直截了当问:“出去办事的有几个?”
杨璋答:“四个,两人在辋川,两人在宣阳坊。”
“去宣阳坊的两个人在做什么?”
“一人在程家附近,另一人在做阿郎昨日交代的事。”
张思远倒酒的手顿住,“都没回来?”
“是。”
银壶落在案上,张思远捏起酒杯,将酒泼在了杨璋脚下。
杨璋立即跪地。他不知张思远为何亲自过来,此时一想,怕是哪里出了纰漏,可他绞尽脑汁,还真不知哪里出了岔子。
思夏抬眸看张思远,他刚刚的嬉笑完全消失,此刻是急切的愤怒。
张思远将酒杯砸在案上,“你回去,在货栈里放一把火,把武侯引过来,便说是……闹鬼了吧。”
只有先下手打乱那个人的计划,才有回旋的余地,反正彩云楼起了火,这里再放一把,“闹鬼”兴许就有几分真了。引了武侯过来,即便真有事,有彩云楼起火一事,他们也得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只要货栈不明不白乱起来,那个人才会出现。
思夏觉着他最近一点儿风度也没有。她惊了,她居然忘了他家是杀伐决断的武将出身,他骨子里流着的血就没有停止沸腾过。
虽说主人说什么是什么,可杨璋很是疑惑,他诧异地看着张思远:“属下愚钝,请阿郎明示。”
“让你传个信,你却让万年县衙和京兆府的人起了冲突,还傻等着人来抓吗?”张思远火着一双眼道,“办不好这件事,你也不必来见我了!刚刚那杯酒,就当是我送你的!”
杨璋心里打了个突,这么多年,他难得紧张起来,赶紧行了个礼,起身后迅速退出去。
他意识到了这件事的严重性,原本想等着这件事过后会有重大收获,不成想不到一日,全乱了套,还把自己套进去了。
他也意识到张思远的言下之意。如果他们被抓了,下场就是死。他倒是不怕死,只是,这样死,实在不值得。
他在酒肆买了两坛酒,一来是免得被人发现他来见张思远,二来是他要拿酒助火。买完,他步履匆匆地回了胡记货栈,捞起两坛酒,扒开塞子,在一个货箱上洒了起来。
胡店主以为他喝醉了,眼瞅着他醉醉地抄起烛台,直接扔了过去,火苗“腾”地蹿了起来,吞噬着货箱外围的木板,有几滴酒落下,打在货箱底下的干草上,又将干草引燃了。
胡店主不解其由,展手拦住他:“你疯了!”
杨璋反手揪住他的脖颈,急道:“京兆府和万年县衙的人起了冲突!你说,是不是你那个养子?”
胡店主多年前捡了个孩子。他平日孤身一人惯了,开了个货栈隐藏身份,生意不错,养活一个孩子不成问题,就收下了。可这孩子心性不纯,没什么本事又十分不踏实,游手好闲不说,长到了二十来岁的年纪,已容不得别人说一句不是。
因为他们平日做事不与他讲,大约他就越想知道,而这件事叫他偷听了去。
胡店主登时慌了,一边叫人做事,一边和杨璋去院子里找养子。没见到他的人,却在后门草垛旁见到了那个前去送信的伙计,衣衫穿的是胡店主养子的,上前探他呼吸,却早已断了气。
能迅速杀了一个身强力壮且有身手的伙计,又迅速将信传到郧国公府……杨璋觉着胡店主的养子并不是只偷听过一次!如果这件事牵连到张思远,那他真是愚蠢透顶了!
酒肆中的张思远站起身来,走至窗前,绀青立马支起窗子。窗户打开,有风吹进来,也有烟雾随风刮进来,他远远望去,街上聚了一众人,慌乱跑蹿之人,急于救火之人,更有驻足观望之人。
胜业坊的武侯小跑而来,先懵了懵,其中一个很是慌张,“还等什么,听说平康坊起火一事已经让圣人知道了。”众人这才慌张地加入了救火的队伍之中。
火势不大,很快被扑灭,可还浓烟没有散尽,徘徊在街上,将日光遮了个朦胧。
武侯进去检查是怎么回事,胡店主还没说话,货栈内便多了一个人,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正是胡店主的养子。
年轻人冷静地扫了一眼货栈,冲着他养父笑了笑,还没把笑容展露全了,已被胡店主瞪了一眼。
年轻人坚持笑完了,和武侯说,是货栈内的老鼠打翻了油灯摔碎了酒坛,这才起了火。
武侯赶紧记下,他们并不希望有什么大事发生,免得引起上头责难。再查一查,看见脚底的烛台和碎陶片,应该是这么回事吧,于是就走了。
胡店主诧异地望着养子,养子又笑了笑,抖出个条子来,是那个已死伙计要送却没送出去的信息。
胡店主扬起手要扇他,却被年轻人拦住了,“阿爷,何必呢?以后还要指着我养老呢!”
“你个混账东西!”胡店主骂道,“过了今日,我能有命在就行,还指着你养老?倒是我养了你这个白眼狼!”
年轻人又笑嘻嘻地看杨璋,“近来店内发生了什么,我都已经记下了。”他又看向胡店主,“可惜那个跑腿的人没用,被我扭断了脖子。阿爷为谁办事,如今我也知道了。”
“知道就知道。”张思远迈过了胡记货栈的门槛,随后他抬了抬马鞭,示意身后的两人关门。
日光渐渐变少,随着“哐”的一声,大门紧闭,只余门缝射进一道光来,那道光恰恰劈在了年轻人脸上,让他增了一分诡异。
年轻人看张思远清容俊貌,仪表堂堂,以为是哪家要存货的人,今日过来是看场地的。他刚要赶客,张思远已越过了他,自己寻位子坐了。不过,临坐之前,绀青给他用袖子擦了擦杌子上的灰。
说实在的,胡店主并不认识张思远,但他认出了上元夜来过货栈的绀青,当时杨璋对她很是客气,今日再看她的举动,心中了然,了然之后是震荡!今日他该是没有命在了!
张思远看了看屋中情形,平静地道:“可惜了!”
年轻人深感不妙,嬉笑着往后退。
张思远也笑:“躲什么?阁下为某做了件事,某都不知道要怎么感谢阁下了。”
才说完这一句,只听“嘭”一声,头顶有木板打开,有面粉散落下来。
张思远迅速站起,一把将思夏拉在怀里,又抬手捂住了她的脸。
年轻人身手快,“咔嗒”扯开门闩,闪身出去,有两个人擦了把脸飞一般地追了出去,等摔盆跌碗声响完,年轻人才被捆了回来。
他哈哈大笑,看着张思远讥讽道:“你不知道吧,如果不是上元夜,你身边的侍女过来,我还不知道他们在为你办事!”
张思远并不说话,他也不会为这事处置绀青,等这人疯够了再处置。
走到这一步,他看明白了,如果他真有人,此刻就该带人来把胡记货栈端了。既然只身一人前来,不是没人就是他找的人不信任他。
此时,张思远才松了一口气,如果真是自己的人反水,他恐怕要为父亲感到悲哀了。
至此,算是虚惊一场吧!不过,还得看他为何要这样做了!
年轻人情绪不稳,又讥讽了几句,几句以后他没词了,又威胁道:“你做的事,我都知道了,你杀了我,这满屋子的人都得陪葬,包括你!”
张思远“嗯”了一声,“真是辛苦阁下想的这个好法子了。”
年轻人先是无语,后是忐忑地看着他,再之后,他又换上了嬉皮笑脸,“你在套我的话。”
张思远知道这群人没妻儿,这个年轻人喊胡店主阿爷,可他二人容貌上没有一点相似之处,他便知道了两人的关系。
他“哼”了一声,言简意赅道:“你很聪明。不过我不喜欢聪明人,所以你得死!”
“你敢!”年轻人急了。
张思远朝杨璋看了一眼,示意他可以解决此人了。
一把大刀映着门缝的光闪了闪,刚要朝年轻人挥下,张思远先喊了停:“带他出去杀,别吓着我娘子。”说完还向后拉了拉思夏。
谁是你娘子?
思夏头皮发麻,惊愕地看着他,可他并没有看她,而是端出了一副不容反驳的姿态。气得她伸出手,从后拽他的斗篷,他脖子发紧,勒不死他!
杨璋挥了挥手,有两个伙计将年轻人提出去,他发疯地喊:“住手!”
张思远泠泠看着年轻人,看他额角有汗珠流下,他手中的马鞭才朝里示意。
年轻人被抛至地上,半张脸蹭了泥水和面粉,他气愤道:“你若杀我,汉王一定不会饶过你!”
张思远轻轻“嗯”了一声,“既如此,某送你去汉王府好了!既然六表弟不会饶了某,咱们一起陪葬吧!”
“你!”年轻人气得发抖。
“巧言令色,冥顽不灵!”张思远站起身来,看了看灰黑掺水掺面的屋子,朝杨璋道,“今晚,我要他吐出结果来,否则这里就真的可惜了。”
杨璋赶紧叉手行礼,“属下遵命!”
大门打开,张思远捏着思夏的手跨出去,等到了人少的地方,思夏甩开了他。
气死她了,给他留足面子,他还没完没了了?
她坚决不上马,要走回去,张思远就陪着她走。
临回家前,张思远让人去秦仲舒家送个信,让他别太急功近利,免得惹圣人不悦而引火上身,最好抽出时间查一查辋川下的王家击鞠场。
大街上,年轻的小娘子多,看见张思远像是看见了宝贝,又开始发疯跟着他了。
思夏一回眸,发觉无比丢人。她匆匆往家赶,没料到在拐角处撞上了一个陌生男子。她更加羞愤,闷着头叉着手给人家赔不是,“对不住!对不住!”
张思远无奈地摇头,又十分羡慕那个郎君,她什么时候能毫无预兆地撞到他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