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守卫原本就起疑,万年县的衙差走这道门是主人特许的,可铺子里的人出入皆需主人手书。
今日铺子里的大部分人都离开了,是以铺子里前前后后均守备松懈。
两个守卫见着衙差之中有人受了伤,所以就留了心。他们想等着思夏和张思远出门后再动手,免得把血留在铺子里让主人糟心,他们的主人最不愿见血。
他们已经握紧了刀,又听到要拦人的话,立马要挥刀,可是在这之前,被张思远踹了个趔趄。
思夏不会功夫,张思远手上连个匕首也没有,他二人必然不是这两个守卫的对手,眼下只能跑。
好在这里是东市,店铺众多,人也多,容易脱身。张思远不敢再带思夏进任何一家铺子了,只能朝人多的地方跑。
他们从柳记香粉铺子的后门出来,发现进入了一条打铁的街道,跑出去时还能听到铁匠的“叮叮当当”,干得热火朝天。
非常不巧,这条街没多少客人。追出来的守卫喊了一声“抓贼”,几家铁匠铺子的伙计先是张望,其后或提刀或提剑地走出了铺子,拦住了他二人的去路。
思夏当机立断,冲着他们吼道:“诸位,后头的人说要把你们都杀了。”
几个人岿然不动。
兴许是他们多年经营出了感情,抱成了一团,一家喊“抓贼”,每家铺子都出来了伙计拦路。
前前后后有十来个铁匠将思夏和张思远围住了。两个守卫呼哧呼哧地赶上他们,冲着铁匠命令道:“把他们宰了,主人有赏!”
他们竟然是一起的!必然是一起的了,否则不会只有两个守卫追他们!
铁匠铺子的人闻声,扬起刀就要送思夏和张思远去见鬼。
刀影映在他二人脸上,张思远喝道:“等等!我有遗言!”
反正他们跑不了,那人的刀停在了半空,他叫张思远说,说完就砍了他!
张思远一派坦诚道:“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思夏:“……”他怎么拿出和她讲道理的架势来了,这群人可是匪徒之流,他难道要用教书先生的育人之道感化他们吗?
张思远飞快地道:“我们是万年县衙的人。魏勇捏了少府与贵铺勾结的证据,少府屈于魏家之威,不得已让我二人扮成夫妻潜入贵铺,探看实情。刚刚诸位也看到了,有几个衙差已经离开,接下来是个什么情形,不必我不多说了吧。”
思夏:“……”他又开始胡说八道了。
张思远松了口气。通过他和思夏在铺子中的所见所闻,他知道柳记和万年县衙的人关系密切,而柳记和撑腰人魏勇生了隙。他起初本想挑拨柳记和魏勇的关系,但这样一说,发现他们露出的表情并不惊讶,反而有几分怒色,这显然是默认了这种可能。
思夏也明白过来了,乘胜追击道:“御史台捏了魏勇与贵铺暗地里做事的把柄,魏勇急于脱身,要把祸水引至贵铺。还有,有人在正月十六日闯万年县狱杀了两个犯人,还刺伤了衙差,这事被京兆府知道了,少府顶着几方压力,要将贵铺的人……”她顿了顿,嘴里嚼出了带血的腥味,“剐了!”
“既然如此,”那个守卫怒不可遏道,“先宰了你二人,给我们垫背!”
“苍啷”一声,那个举刀于半空中的铁匠拦住了守卫的刀,与此同时,他吼道:“住手!”又推了守卫一把,“杀了他们,对我们都没好处,别忘了我们打铁是为了什么!”
张思远:“……”他们打铁是为了什么?
铁匠劝守卫收刀,“这时不宜冲动!”
张思远见他们上当,露出一副祈盼的表情,继续扯谎:“若是诸位给我二人一条活路,我们甘愿为做眼睛递消息。”他又收起祈盼,摆出颇为嫌恶的表情来,“因为少府端了贵铺之后,我二人作为知情人,必然也活不成了!”
那几个人用眼神交流了一番,共同认为这是最好的法子。
“好。”那个守卫赞同张思远的做法,又指着思夏道,“你回去,把她留下!”
张思远斩钉截铁道:“少府让我二人扮夫妻,她不在了,少府会信我一个人吗?”
那群人又用眼神交流了一番,共同认为这话不错!
“那你二人就一同留下。”守卫又道,“容我和主人禀明情况,主人一定会对二人大加奖赏!”
张思远一扬眉,又眯了眯眼睛,说话慢条斯理了:“坊门关闭之前,我二人务必回去,否则他们一定会认为出了事。诸位应该知道,曹相国一向与汉王交好,若是魏勇出事,必然牵连汉王府长史,进而牵连汉王,凭曹相国的权势,夜开坊门捕贼是轻而易举,届时再给贵铺随意安个罪名,别说诸位到贵上面前给我二人求赏了,怕是会吃不了兜着走。”
他不知柳记香粉铺子背后的人有多大势力。只能搬出宰相来,即便他说的不对,以他二人是“万年县衙衙差”的身份,不知内里详由也情有可原。
守卫一跺脚,将手中的刀扎进冰冻的地面中,啐道:“他娘的!”
“反正诸位也看清了我二人面目,”张思远继续道,“明日我们不给贵铺递消息,诸位大可去县衙揭发我二人,到时候不需诸位动手,我们恐怕也得被少府弄死。”
“等等!”守卫问,“如果你们不回万年县衙而是跑了呢?”
“我二人登籍于京兆府,供职于万年县衙,皆是清白之身,为什么要跑?再说,逃到别处得用路引,官府追查起来轻而易举,难道亡命天涯比现在的境况好?”张思远说着说着激愤起来了,又目的性十足地补充,“我们只想活命!”
众人一想,有理!
张思远又体贴地道:“诸位还需赶紧回去,做好防备,以免被县衙杀个措手不及。”
“对对对。”守卫让众人散了,又赶紧回去报信。
思夏感觉张思远的谎话比她看话本小说时还精彩。他一个人胡说了几句,竟有了舌战群儒的风采,她只恨手头没笔,否则非得临风赋诗一首,夸赞他瞎话一箩筐。
她又在走神中被张思远扯走了。
走了几步之后,一想不太对,他们不能直接往胜业坊走,得出东市西门往宣阳坊的万年县衙走,他们现在可是万年县衙的衙差,得回公廨,免得被那群人怀疑。
越走越远,越走越人多,他二人钻进人群之中又迅速转了几个铺子,这才敢往胜业坊而去。路上看到有浓烟升起,身边的人或驻足观望或讨论纷纷。
张思远和思夏顾不了那么多,又转过一个比较安静的墙角,迅速把套在身上的外衫脱了,随意一团,捧在怀里继续走。
待到东市北门时,他们看到了东张西望的李增。
绀青见他二人久不出来,又有官府的人进了铺子,便回去叫人。她领着杨璋守住了柳记香粉铺子,李增让人守在东市的四个门口,他则带人在东市北门等着。
李增看清张思远和思夏时,脸上的褶子明显多了,等到了郧国公府的马车上时,他抬手往眼周擦了一把,“没事就好。再见不到阿郎和娘子回来,杨璋就要去砸店了。”说着提起几案上的水壶,给他二人倒了碗水,好在水尚有余温。
“万年县衙靠不住,让人给御史台递消息,除了万年县尉。还有,给京兆府递消息,明日会有柳记香粉铺子的人去万年县衙,以官商勾结之名将县衙里的衙差一道捉了。再让杨璋去查铁匠铺子,看看他们在搞什么把戏。”张思远说着,将那件褐色外衫甩给李增,“这上头的花纹有些奇怪,也顺道查查。”
李增没想到他连口水都来不及喝就吩咐了好几件事,连忙答应下来,下车后低声吩咐了一个人办事,顺道再把绀青叫回来。看着那人远去,他又费力地上了马车。
张思远看他行动大不如前,忙扶着他坐稳,心酸道:“腿脚不好就不要总往外跑了。”
李增笑笑:“阿郎和娘子都长大了,不经意间才发觉自己老了。”
面对时光流逝,张思远紧抿双唇,扯不出一句慌话来了。
李增又道:“刚刚是杨璋先到家里去的,说是彩云楼起了火,平康坊的武侯都去灭火了,据说彩云楼死了几个人。”
思夏和张思远齐齐蹙眉,刚刚他们看到的浓烟,竟然是彩云楼起了火。
李增继续把所知相告:“平康坊里有进奏院,外省官员很是慌乱,这事连圣人都知道了。天子脚下,出了这种事,搞得人心惶惶。”
“杨璋说柳记香粉铺子里戒备森严,可今日一去,并非如此。柳记与魏勇生隙,怕是早就撤走了一些人。”张思远“哼”了一声,“这个时候出了这种事,大约是他们要狗咬狗了。”
思夏靠在车壁上,不大明白,“彩云楼起火这事,看着像是魏勇的手笔。”
张思远意味深长地看着她。
思夏略一思忖,续道:“阿兄说过,素素兄长在正月十六那日找过阿兄,又说魏勇怕是与我、还有素素结了仇,阿兄要‘关照魏勇’,为何素素兄长不会‘关照魏勇’呢?”
张思远毫无顾忌地抬手摸了摸她的头,“所以你在打铁铺子的那条街说御史台捏了魏勇的把柄?”
“我是这么想的。”思夏点头道,“魏勇应该是得到了自己不保的消息,叫人去了结彩云楼的人。彩云楼紧临进奏院,起火引起外省官员恐慌,圣人必定会先稳人心……圣人亲政不易,又爱民如子,这时就会放下一些事情,这样一来,魏勇就安稳了。”
“我不信他的脑子能想出一箭双雕之计。”张思远很是不屑,“想必是他效忠之人所为了。”
李增的脖子一会儿扭向张思远,一会儿扭向思夏,诶,这俩人在说什么,他跟不上思路了。
说话间已到了郧国公府,思夏跳下车来,又扶着李增下车,再一看张思远,他紧抿着薄唇,一脸苦大仇深的样子。
她叫来两个仆僮,先让他们将李增搀回他房里,又忙问张思远:“阿兄怎么了?”
张思远楠楠道:“李柔儿不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