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一庆元日,正月初七庆人日,正月十五庆上元节。三个节日挨得近,过完一个期待另一个。
正月初十这日,冯素素又往郧国公府跑了一趟。她想在上元节那晚约思夏出门观灯。
她听思夏说,每年上元节,张思远会带她出去夜游,她还听思夏说过,张思远不许她随意出门,除非他带着。
如果她能成功约到思夏,那么她就可以和张思远一起逛上元夜了。
国朝宵禁严苛,但是正月十四至十六的夜晚,长安城会解除宵禁,百姓可在城内各坊之间自由活动。
每年只有上元夜会解除宵禁,冯素素要抓住这个机会。
出门的事,思夏不敢做主,去问张思远的意思。
他感到可惜,即便他整日和思夏待在一起,他也觉得可惜。以前守孝时,他不去观灯,这样一算,他也没和思夏一起逛过几次上元夜。
今年思夏被人约了,而他也被程弘约了,这糟心的事,让他心里酸酸的。可思夏兴致高,他就只是嘱咐她小心的份了。
思夏一听他不去,忙道:“自元日起,阿兄和他见过数次了,上元夜陪我一次不行吗?”
张思远“哼”了一声,她这个大傻子,不喜欢他就算了,还做这种过分事让他添堵!他下了她的面子,“你不是有人陪了?整日里在我面前念叨她,终于等到了上元夜,你和她一起去吧!”
思夏:“……”
冯素素又打错了主意,一时有些失落。可她不敢爽思夏的约,怕她气恼不理她了,那她就更不容易见到张思远了,想到这里,她又打起了精神。
正月十五这日,申时刚过,思夏换了一身男装就要和冯素素出门。临走时,张思远嘱咐她别玩疯了,子时前务必回来。
好歹让冯素素见到了他的脸,心里高兴,便和他多少两句话:“张郧公放心吧,子时前我一定把她送回来。”
张思远笑道:“那就多谢娘子了。”
冯素素也回之一笑,“别客气!”
她心里又吃了蜜,脸上也笑开了花,本就生得夺人眼球,这一乐就更美了。
在冯家的马车上,思夏推她一把,“你傻乐什么呢?”
冯素素拍拍小脸,镇定下来,“我当然是乐你有个好兄长啊!”
“好像令兄不好似的。”
冯素素白她一眼,“我阿兄也好!”转而挑起车帘,打个岔结束这尴尬局面,“你快看!”
思夏也挑帘,向外看去,上元节的热闹扑面而来。
其实早在前两日,长安城大街小巷就已挂上了各式花灯,诸如白鹭转花、黄龙吐水、金凫、银燕、浮光洞和攒星阁等,灯形繁多,精妙无比,齐齐亮起,将夜照得如同白昼。
国朝百姓庆上元佳节时,宫里也会有灯会。宫中各殿的蜡烛连绵不绝,更有能工巧匠造灯楼。灯楼高一百五十尺,其上悬挂珠宝金银,灯楼亮起时,可与月色争夺光辉。
除此之外,皇城西侧的安福门外还有灯轮,灯轮高二十丈,衣锦绮,饰金玉,其上燃放五万盏灯,堪比火树银花。灯轮之下,会有衣罗绮、曳锦绣的宫女和万千妇人踏歌。
今日冯素素出门,带了三个随从,一个墨玉,两个会功夫的男家丁。思夏带了宝绘一个,张思远不放心她,让杨璋选了两个人陪着。
街上车水马龙,思夏与冯素素先去安福门看灯轮,灯火照耀之下,歌声此起彼伏。思夏挤入人群之中,看看灯轮下的仕女,一个赛一个的衣着艳丽,她们施粉敷面,一应钗戴价值数万钱。
国朝女人,太能花钱了。
思夏看着她们挂了一身的鸡零狗碎,替她们感到疲累的同时又觉着自己今日出门颇为寒酸,她连幞头都没戴,就用根银簪将头发箍住了。
在灯轮下玩儿了半个时辰,冯素素说她饿了,要拉着思夏去吃东西。萧记的馄饨,盛记的炙羊肉,古记的切鲙……她吧啦吧啦说了一大堆,撩起了思夏的馋,她也饿了。
张思远不吃荤,思夏一个人吃荤也吃不出味道来,今日有冯素素作伴,她乐得自在,“我们去吃切鲙吧?”
古记切鲙店在东市,几人上车,向东市而去,至东市西门,思夏和冯素素下车,再一次融入人流之中。
有孩童坐于大人肩上看灯的,有踮脚扒住身前人又警告身后人不要往前挤的,还有闪身躲避拉车小驴口中嚼食干草喷出沫子的……东市的井字街人头攒动,摩肩接踵。
冯素素拉紧思夏,又朝身后人道:“若是走散了,就去古记切鲙店找。”
几人挤着挤着终于到了古记切鲙店,店内食客众多,男子不戴幞头便饰簪,女子不着男装便戴帷帽,个个人模狗样,但在吃面前纷纷卸下伪装,吃出了野蛮架势。
思夏与冯素素选了雅间落座,随后有博士端进满满两碟切鲙来,因为天冷,而雅间内有火炉,刚端上来的切鲙上有冷气散出,让红肉绿菜有了仙风道骨的味道。
所谓切鲙,是钓上河鱼再切片后生食。
思夏夹起一片放入口中,鲜嫩无比,再吃一口,口舌生津。
她和宝绘一案,冯素素和墨玉一案,其他的侍从在外间烫酒喝。雅间内的人正吃得憨时,忽然听到外头有嘈杂之声。
思夏从狂吃中抬头,掏帕子擦了擦嘴,目光望向门缝处。
这时门被打开,冯家的随从进来,一施礼,朝冯素素禀道:“小娘子,外头有个醉汉闹事,店家在赶人。”
冯素素面无表情地“哦”了一声。
她“哦”完之后,外头的吵闹声就膨胀了。
冯家两个侍从警觉起来,到门外去守着,免得屋里的人受惊。
醉汉稀里糊涂地惹了刚至店中的客人,客人的随从就将醉汉打了一顿,随从没得到主人喊停的命令,连案都掀翻了,惊了堂中其他食客。
思夏从里头听着,外头有碗碟碎裂之声,随后又听到一句:“睁开狗眼看看,连老子都敢惹,快把他给我捆了。”
店内生意尽毁,一时想死的心都有了,忙劝和,却无济于事。
“外头是什么人?”冯素素问。
冯家侍从摇头。
虽是暂弛宵禁,但以前百姓游街观灯时有踩踏事件发生,所以金吾应该不会放松,武侯铺一定有人在。
思夏想着让武侯尽快过来,把这群人带走,她还能多吃两口切鲙。
她想得不错。外头有武侯立马杀气腾腾赶了过来,刚要发威时,却立马软了。其中一个上前去,恭恭敬敬朝贵客行了个叉手礼,“魏郎君。”
屋内冯素素眉头一皱,难怪她刚刚听着那个人的声音耳熟,再一听称呼,外头那个人必定是魏勇了。
思夏不甚明了,问道:“你认识?”
冯素素满脸不屑:“就是给柳记香粉铺子撑腰的人。”
思夏郁闷地“哦”了一声。
这时又听外头武侯道:“送万年县衙。”
一声令下,那个醉酒之人还在发疯,却已经被几个武侯三下五除二拖走了。
魏勇扫了兴,要选雅间吃切鲙。店主看着碎掉的碟碗,要索赔,却不敢,只能自认倒霉,又亲自领着他到安静地方。走着走着看到了挡道的冯家侍从。
店主对所到之人皆是客客气气,刚要说让一让,魏勇的侍从却叫道:“赶紧滚开!”
这还不算,魏勇非要入冯素素和思夏的这间屋。
店主一脸晦气,生怕再惹他不快,便拉着老脸朝冯家侍从说好话,希望里头的人能让一让。
冯素素道:“让他进来说话。”
思夏看她两眼发红,自知劝不住了,即便劝得住,魏勇那头也得硬闯。她一脸忧郁,今日本想出来吃吃逛逛,不想却遇见了糟心事,怕是张思远又要训她了。
魏勇正在气头上,一听里头是个甜甜的女音,心里痒痒的,大喇喇挑帘进去。看到其中两人十分面熟,诶,在哪见过她们?
“既然进来了,”冯素素将剩下的残羹推了推,“喏,吃吧!”
冯家侍从一阵笑。
魏勇面上的跋扈劲儿褪了褪,他想起来了,去年在柳记香粉铺子,她拿着一柄玉背梳。魏勇当时就很气愤,叫人去打听,才知她是左羽林军大将军冯扬志的小女儿。
一听是冯家,他自知惹不起,只能自己受窝囊气。气着气着过了年,他又看见了漂亮小娘子,便把这事忘了。
可他今日又碰上了她。
魏勇最恨人看不起他,这明摆着是在羞辱他,气不打一处来。气了两下,却是转身走了,就连店家也跟着狐疑了。不过魏勇走了好,店主心下欢喜,为此赠了冯素素两碗上元节必不可少的肉粥表示感谢。
思夏这才松了一口气,没事就好。
有事。
几人吃饱喝足后出了古记切鲙店,一路向西行走找马车,待出了东市西门,人流骤增,思夏被迫和他们挤散了,就连宝绘也不见了。
她叫了几声,可她的声音如混入沙漠中的一粒尘埃,随着人挤人消失在上元节的喜庆之中。
思夏挤过人群之中浑身不得劲儿,离分开之地越来越远,她泄气了,待她有了喘息之机,回头张望,却是一个一个的人头和一盏一盏的花灯,哪有她熟悉的面孔?
再一回头,她被几个头戴面具的傩舞人唬了一跳,面具狰狞,她没反应过来时险些跌进街旁的沟渠里。
她刚站稳,那几个头戴面具的傩舞人靠近了她。起初思夏还以为这几个人图热闹,便笑着祝福:“上元安康。”
笑着笑着她觉着不对劲了,因为他们将她围了起来。思夏依旧笑,手却在行动,终于摸到了荷包,在里面掏钱,也不管是多少了,扬手朝外一撒,人群便乱了。
为了抢钱,他们不管不顾,几个戴面具的傩舞人被巨大的人流冲撞,站立不稳,其中一个朝思夏扑来。
面容太丑,思夏往旁边一躲,转身就要撒腿跑……跑不快,四周全是人墙,她只能见缝插针往人群里挤,先躲开他们才好。
一准儿是冯素素惹恼了魏勇,刚刚在古记切鲙店时,他一句话不说转身就走,必是去想法子要泄愤了。今晚人多,难免有个磕磕碰碰,报复了冯素素也不会怪到他头上。
思夏挤着挤着也不知挤到哪了,头顶是花灯,又有彩旗,时不时冒出人来,却是从高处往下看花灯的,耳畔除了喧嚣声,还能听到丝竹之乐,一听就是教坊带起来的《落梅》,这已成了妇孺皆知的曲子。
她拉住一个仕女问:“叨扰娘子,某迷路了,请问这是何处?”
那仕女如实告知,思夏才知她到了宣阳坊和平康坊的大街上。
到了此处,她想着去程家找张思远。张思远说他今晚和程弘下棋,不去观灯。
打定了主意就走。凭着张思远告知的地方,在宣阳坊东北向第三街……具体是哪里,思夏记不清了,去了再打听吧。
她到了第三街便东看西看,慢慢寻找。也是奇了,这条街虽有灯烛,但人少。她继续走,却忽然被捂住了嘴。
一只臭手,又粗又糙,还带着土渣子,拇指上还戴着扳指,硌得她脸疼。她仔细看了看,这几个人头上幞头和身上衣服都是破破烂烂,居然是乞儿。
这应该就不是魏勇的人了。她在人群中挤了半天,即便他跟着人,也得挤散了。
她被捂着嘴,叫不出声,偶尔有几个路人,也全都沉浸在自己的喜庆之中,根本看不到她的困难。随后她听到威胁:“叫出声来,扭断你的脖子。”
思夏又急又怕,只能随着他们走,她脑子清醒,这是在向南走。
也不知道走了多远,直至到一处僻静之地他们才肯停。思夏没闹明白这是何地,就被捂嘴的人用力一甩,她被扔至墙角,结结实实磕到了左肩,疼得她头晕眼花。
不对不对,这群乞儿怎么会有这么大力气,他们吃饱了撑得慌吗?那个捂她嘴的人手上有扳指,乞儿怎会戴这东西,那是射箭所用。
她只觉脖颈处盘着一条大蛇,冰冷之意贯彻全身,又越勒越紧,她快要憋死了。
“头儿,”其中一个男子涎着脸道,“这小娘子的皮相……啧啧啧,好!”
那个捂她嘴的人看她一眼,思夏冷不丁打了个寒战,她头皮麻了。
那人继续道:“头儿,反正也没人看见,今日是上元节的正日子,让兄弟舒坦舒坦,做完了将她送去地下去。”
思夏在剧痛中明白了这句话的含义。她喘咬着牙站直了,要贿赂他们,“钱,阁下一定想要钱,这里是钱。”说着就用右手翻出荷包,可他们并不接。
她为了拖延时间,竟是将铜钱一个一个倒出来。左肩疼,左手接不住,铜钱全倒在了地上,有几个还滚到了那几个人的脚下。
那群人似乎在看她表演。思夏倒完了,他们居然发出了一阵□□。
完了,跑也跑不了,喊人也没人,无计可施,她今晚要死在这里吗?
宣阳坊程家宅子里,张思远刚落下一颗棋子。这时绀青急急进来,凑他耳畔将思夏不见的事告知他,他愕然看向她,眸中有火焰升腾。
他连个道别的话也没和程弘说,起身就往外走,看见那个回来报信的人便气上加气,语气冷硬道:“她若出事,你们就别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