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第二十章

思夏吃了几日药便有了精神。但张思远依旧扎在晴芳院,又是给她喂水又是给她喂食。

思夏满怀歉意,“阿兄歇歇吧。”

张思远一笑,“那怎么行,不看着你,夜里热了又往外跑。”

“我已经快好了。”

“那也不行。”

“阿兄不累吗?”

“你以前,”他抬手,随意比了比,“就这么高,日夜守着我,也没嫌累,我这么大人了,难道不比你强?”

思夏在个头上较真,也抬起了手,同他刚比过的高度相差无几,“我四年前比这高多了。”

“你还不服气?”

“我就是不服。”思夏靠近他,又让他别动,张开右手在自己头顶摸了摸,慢慢向他胸口移去,直至平抬的小手定在他胸前,随后脖颈向后,抬眸看他,坚决道:“我不矮!”

张思远垂眸看着她的举动,情不自禁地将她揽在怀里,却是满嘴谎话:“你再比一次,刚刚我没站直。”

思夏乖乖照做,重新比了一次,又抬眸,“我说我不矮吧。”

他拉下她的小手,那股让他压制下去的感受声势浩大地在他心窝翻涌,他受不了了。

张思远果断抱住了思夏。

他知道她没对他动心思,他也知道他不是她的良人,可他管不了那么多了,让他放肆一次,只这一次,就这样抱抱她。

这时外头有脚步声传来。

张思远懊恼地松开她,给自己找台阶下,“你不知道,你前几日吓坏我了。”

思夏赧然,“我让阿兄担心了。”

脚步声进门,是宝绘,她施了个礼,禀道:“阿郎、娘子,冯家小娘子来了。”

张思远拂然不悦道:“娘子这几日生病,好容易夜里不可咳了,你倒是会给她揽事!”

宝绘登时哑口无言。

“她不知我病了。”思夏说完又朝宝绘道,“让她稍待,我换件衣服。”

张思远更加不悦,“你何时与她这么熟了,高兴不高兴的都来找你?是不是这宅子改日要姓冯了!”

思夏忽略他的贬损,拉住他,“如果阿兄想知道,可以一起坐下来听听,兴许多个人开导,她……”

张思远无情地抽出了手,“你们女儿家的事,不需要我!”说罢就走,走了几步又回头,“哎,你嗓子还没好利索,少说几句话!”

“哦。”

思夏难得见冯素素没有喜笑颜开,忙问:“这是谁招惹你了?”

冯素素气气囔囔地自行在她书房坐了,又反客为主道:“茶呢?”

思夏看她没好气,便慷慨道:“我给你煎。”说罢就让侍女将茶床和一应茶具搬出来,忙了半晌终于将茶汤端到她跟前,“请。”

冯素素哪是在吃茶,分明是在饮驴,一灌碗尽了又要一碗。思夏一言不发,全都满足。

等她“叭”地把茶碗放下,又甩出一个纸条来,“看看。”

思夏看她今时与往日不同,不禁心中一紧。捞起那张条子,展开来看,上书一字,“琛”。她复又抬头看冯素素,“这……是什么?”

冯素素并不说话。

思夏看她剔掉嚣张跋扈又贴上神秘莫测,不免咋舌。她朝宝绘道:“你去歇着吧,我要教冯家娘子品茶。”

谁让她吃茶的样子难看,思夏一时也找不出合适的借口了。

宝绘嘱咐道:“娘子记着多喝水。”

待屋中只剩她二人,思夏将条子折起来,问道:“你在气什么?”

冯素素只道:“你不知这上面的字是谁人名讳吧?好,我告诉你,当朝六皇子周见琛,封号汉王。”

思夏先是心中一紧,随后目光稳定,正正道:“我并不认识什么汉王。”

冯素素桃花眼一翻,大方地翻出一个白眼,“我也不认识你。”

思夏不知她发什么疯,嘴角一提,不卑不亢道:“你既不认识我,那你为何来见我?”

冯素素满眼杀气,“你别跟我装了!你看着老实,其实是个有心眼的。你那日和我说的话,其实是故意引我上钩!”

并非引她上钩。

虽说思夏摸透了她的心思和性子,也想让张冯两家联姻,但也不想瞒着她,反而好心暗示她,其实张思远艰难。

既然冯素素如此说,该是明白了一些事。

若是她怕了,趁早滚蛋也好!她别再烦思夏,思夏更不满意她来做嫂嫂。

她将纸条叠好,行至一处烛火前。橙红的火焰翻涌起来,离她的手指越来越近,她终究是怕被火舌舔到,轻轻一掷,火焰打着旋儿融入火炉之中,在炭火的烧烤下,变成了灰。

她霍然回身,没有和冯素素解释,而是毫不客气地道:“吃了茶,说了话,你可以走了。”说完,她还夺过手中的青瓷茶碗夺过来。

冯素素大冷天的往外跑了几次,别提多辛苦了。摆一副气气囔囔的样子是想让会哄人的思夏讨好她,说几句好听的话,她便大方地把李柔儿的事告诉她。可她想岔了,非但有捞到思夏一句安慰,反而被她说翻脸就翻脸的架势整蒙了。

冯素素有点怀疑人生了,这郧国公府的两兄妹怎么总是不按常理出牌?

她不想走。可找不到不走的理由,诶,说点什么才能留下来?

这时思夏气息不顺,咳了起来。

冯素素脑子放光了,赶紧趁热倒了一盏茶,递到捂胸口咳嗽的思夏面前……却被她抬手挡住了。

冯素素颇为懊恼,她真生气了?

这时思夏自己提壶倒了一碗茶,喝了两口才止住了,又一脸嫌弃地看着她刚刚端给自己的碗。

冯素素赧然,“我看你咳得厉害,一着急拿错碗了。”说完就笑了,“你既然嫌弃,何必又拿这东西让我吃茶?”

思夏也跟着笑了,“我拿你就用?”

冯素素就坡下驴,点头道:“那当然。”

“我还让你走呢,你走了吗?”

“我还没吃够你家的茶!”冯素素不依不饶,“你平日里吃了我家那么多东西,我多吃你两碗茶也不行?”又她一把,“你坐下,我有话跟你说。”

思夏想听下文,便乖乖坐了。

冯素素这次不卖关子了,直截了当道:“那个私妓是周见琛的人。”

思夏眼中的光芒猛地一收。

如果李柔儿真是汉王的人,那知道张思远善丹青的事也说得通。汉王得皇帝赏识,应该见过张思远献给皇帝的画作,即便他没见过,那得盛宠的刘贵妃必然见过,即便皇帝不说,刘贵妃这么多年看过无数好东西,也能品出来,再告诉他儿子一声,轻而易举。

杨璋说,李柔儿去过宣阳坊,还在程弘家对面的蜜饯铺子驻足。如果她是汉王的人,而汉王想当太子,那么他自然是站在太子及其拥护者对立面的,让人盯着程弘理所当然;汉王生母刘贵妃与张思远有龃龉,李柔儿烦扰张思远也说得通。

杨璋还说,李柔儿为于充办事,一来是顾及彩云楼,二来是和于充有共同的需求。

如此一来,都对上了。

可思夏不解的是,自她与冯素素暗示过后不足十日,短短时间内,李柔儿是汉王的人就被冯素素查到了,就这低级的办事资质是怎么配给汉王捧臭脚的?

那晚张思远说过,低能的兵部主事,奸诈的商人王吉利,无情的妓|女李柔儿,他们都入不了宰相和刘贵妃的眼。

但是现在冯素素告诉她,这个李柔儿与汉王有些关联。

冯素素道:“我知道你的疑惑。”

思夏传递给她一个“接着说”的眼神。

冬至过后,冯素素去东市柳记香粉铺子买胭脂和面药,正巧碰上了李柔儿。

冯素素脾气不好又记仇,看她不顺眼,就等着她出铺子欺负她,谁知这一等就是两个时辰,依旧没见她出来。冯素素气得跺脚,她自己做胭脂也快做好了吧?

那日她等到东市快要闭市了,依旧没见李柔儿从柳记香粉铺子出来,她就起疑了。赶着宵禁的鼓声回去,第二日就要扮个男子去彩云楼找李柔儿,想想实在有失身份,便作罢了。

她想了个法子,让侍女墨玉化了个过敏妆,随后她去找柳记香粉铺子的店主理论。她说柳店主欺客,同时她还提到李柔儿,那日她二人都买了同一款面药,要让他去叫李柔儿,看看她的脸怎么样了。

店主在长安经营数年,面药口脂胭脂从未出过差错,李柔儿的脸出不出事,眼前这位俏丽娘子都要挑事。他并不害怕,反而趾高气扬地让冯素素别放肆,偏偏她非放肆不可了。店主被逼急了,让她等着。

冯素素就等着,等来了一个五短身材、贼眉鼠眼之人,名叫魏勇。

她没听说过这号人物。也对,她只听说过大人物,谁大她认识谁,比如皇太后和皇后。

这个魏勇是汉王府长史的侄子。因为汉王得宠,汉王府长史魏行简成了红人。魏家人没到鸡犬升天的地步,但想巴结汉王而无落脚点的人纷纷去逢迎魏行简的家里人,一来二去,魏家人牛了。

魏勇气势昂扬地到了,之后魏勇灰头土脸地怂了。

冯素素手上捏着一块玉梳背。

此器扁薄,日光透过柳记香粉铺子的窗纸,再镶在玉梳背上,镀上一层光泽。玉梳背两面纹饰相同,中间隐起三朵盛开的宝相花,周围花叶铺展,是简洁又细密的阴线刻划。

此玉梳背乃宫廷所造。去年皇后千秋节,冯素素随母亲进宫贺寿,皇后特意赏赐给她的。宝相花圣洁端庄,皇后喜爱此装饰,能赐给冯素素此物,可想冯家受宠的程度。

冯素素说,玉梳背碎了,整个店连人带物一起碎。就这一句话,柳记香粉铺子的店主窝囊了。

思夏听她讲完,一本正经地肯定了她的嚣张,这说欺负人便欺负人的动作配得上她的性子。

可话说回来,李柔儿呢?

“柳记香粉铺子有些名气,每日到他那里花钱的女子极多。店主想要长久立足就巴结官人找靠山,于是他找上了魏勇。店主从中牵线,给魏勇介绍漂亮女子,魏勇也卖乖,知道周见琛美色至上,这一来二去,李柔儿就和他搭上线了。”冯素素说到口干舌燥,又灌了一碗茶汤。

思夏闷闷地“哦”了一声。

这么说,李柔儿不是宰相和贵妃的人,是汉王的人。

她又咳了起来,冯素素体贴地给她顺了两下背,“你好好歇着吧,改日我再来看你。”

思夏拉住她的手,“多谢你。”

冯素素又神奇起来,“怎么,不敢我走了?”

思夏嫣然一笑,“你自己要走,又何必用我赶?我送你。”

冯素素识大体地让她留步,“别别别,你可别再严重了。”又凑到她耳畔低低说了句话,随后才挑帘出去。

思夏抿嘴一笑,到底是没看错她。冯素素临走时,拐弯抹角说让她去把这事告诉张思远。她得去。

思夏刚进张思远书房,看到他手上捏着纸条,直接扔至火炉中。她明白,该是又有人传信给他了。

张思远过来,拉着她走,“屋里有些呛,先到外头坐一坐。”

两人刚到暖阁坐定,他问:“劝好冯小娘子了?”

思夏点头,又将李柔儿之事相告。他该是知道的,毕竟他让杨璋去盯着李柔儿。

思夏不管理田庄上的账,所以她并不知道杨璋是如何运作的,底下有多少人,但既然是张驸马用过的人,必然是有本事的,否则张思远不会在冬至那日抛下程弘而去见他。

张思远揶揄道:“不让你出门,你便利用人了?”

思夏肯定地道:“素素的性子绝不会被我利用。她辛苦做事,阿兄要记着她的好。”

张思远只道:“平日里你安静,却能和她处得好,是中了什么邪?”

思夏知道这不是句好话,但又找不到反驳的话,她怎么可能告诉他,她想让冯素素给她当嫂嫂。

张思远语气中尽是疑惑,“我觉着这事不太对。”

思夏歪头问:“哪里不对?”

“太明显了,像是刻意而为。”

思夏也疑心过这点。可冯素素太过跋扈,又用了粗暴手段,所以她这才信了这件事的真实性。

“倒也不是全都不真。”张思远道,“既然李柔儿能搭上汉王的线,必然是他的人。只是……”

思夏的灼灼目光对上他的深邃眸子,“她也是其他人的眼睛。”

张思远倍感欣慰。

思夏又道:“于充没了,她害怕了,所以近来做事张扬了些,一来向于充背后的人表明她是汉王的人,找个大靠山给她撑腰;二来嘛,也给疑心她身份的人抛出一个方向,这样才能更好的隐藏其他身份。”

张思远俊朗的面庞上浮起煦煦暖意,抬手捏捏她的脸,“自打你和李翁学着管家,脑子越来越上道了。”

思夏拂开他的手,“还不是让阿兄打的,我畏痛,不敢松懈了。”

张思远看她翻旧账,质问道:“你自己说说那日该不该打?”

思夏已经知道错了,可她依旧气老先生没皮带脸的话。越想越气,她红着脸道:“反正我现在不想嫁人。”

张思远喜忧参半,喜她尚无心上人,一颗心除了吃就是围着他转;忧她无心上人,一时半会儿嫁不出去,而围着他转的那颗心全扑在了担惊受怕上。

他怕是脑子进水了。可进水之后,他涤荡掉一身糊涂,认清了一件事,他喜欢思夏。

思夏祈盼道:“别再提让我嫁人这件事了,行吗?”

不用她说,他也不敢再提了。这之前,他舍不得她,是舍不得与她多年的相处。现在,他舍不得她,是舍不得对她的喜欢,这才几日,那个他曾经遏制生长的小芽儿已迅速蹿高变壮,占满了他的心。

就像以前一样,陪着她,守着她,便知足了。如果哪日护不住了……他咬牙制止了这个想法。

——因为这份情,他愿意接纳人生所有的易碎。因为这份情,他愿意相信荒野之中可拔数万青松。

张思远回神,刮了刮她的鼻梁,语气温柔道:“听念念的。”

思夏喜笑颜开,双手合十拜了拜,“菩萨显灵了。”

张思远疑惑:“什么?”

思夏赶紧憋住笑,又转了转眼珠,捏起个疑惑问:“许彤儿那边有什么收获?”

“没有。”

“没有?”

张思远点点头,“御史台不是吃素的。他们动手,于充背后的人必然会躲。”

“那就是说,他们都在忙碌,而我们可以过好这个年了?”

张思远也绽开了笑容,“不错,接下来一段时间会是难得的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