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素素走的时候是罕见的冷漠神情,连个“留步”也没跟思夏说。冯时瑛再一次给妹妹留台阶,“改日冯某再来拜访。”
待思夏和张思远把这两位送走,苍苍天空变得灰暗,从郧国公府门口能听到宵禁前的鼓声。
思夏忽地打了个喷嚏,“啊啾——谁骂我?”
她赶紧掏出帕子来要捂嘴,随之而来的是一通猛咳。宝绘上前扶她,又抬手给她顺了几下背,“娘子是受风了,昨夜就咳了两遭。”
“不是,你别乱说!”思夏不想叫张思远担心。
张思远却扯着她往晴芳院走,又转头吩咐宝绘:“静风轩一直备着姜汤,你去取!”
他常年吃药,也不算全无收获,跟着赵医正学了不少医识。他切上思夏的脉,随后下结论:“脉象浮紧,受了风寒。”
思夏将手一收,“庸医!”
“我听李翁说,你冬至前几日一直在熬夜?”
“我说了是脑子笨,学得慢。白日还要应付素素,我只能晚上忙。”不熬夜不行,冯素素时常白日过来,但凡她来,思夏就一丝不苟地陪着,摸准了她的心思准备往郧国公府里扛。
她又要说话,却是嗓子发痒,又咳了起来。
张思远赶紧倒了一盏水,“昨晚不该拉着你喝那么多酒,这是我的不对。可你嫌热非要开窗,不让开就到院子里散热,这下好了,有了病得自己受着。今日关了坊门,明日请赵聪给你看看。”他看她捂着嗓子,端着碗到她唇畔,“慢点儿喝。”
宝绘稍后便回,却看张思远正半搂着思夏喂水,一时怔愣。
昨晚喝酒,思夏不出意外又醉了。她往常醉了是躺床上睡觉,昨晚却破天荒地耍起了酒疯,搂着张思远不放手,又嚷嚷热,要他陪着去散热,好不容易将她劝住了,才把她送回卧房,谁知她硬是拉着张思远不放手,弄得他也跟着尴尬。看她睡着了,这才抽出手回了房。
可思夏中途口干舌燥地醒来,喝完醒酒汤又喊热,衣裳也没穿好就到院子里耍膘去了,凭作妖染了风寒。
“你杵在那做什么,”张思远抬眼看到石化的宝绘,催道,“端过来啊。”
宝绘的手打了个抖,手上端着漆盘,漆盘中的青瓷双耳壶盖发出清脆的响动。她绷着神经往前走,刚放下漆盘要给思夏倒汤,却被张思远伸出的手抢了先。于是她就只剩装傻的份了。
张思远盯着思夏喝完才肯罢休,终于也体会了看人喝东西的感受,果然是爽!
思夏灌了一碗下去才觉胃中暖和了,她缓了缓,问道:“阿兄和素素兄长说什么了?”
“我能跟他说什么?”张思远厚着脸皮道,“说明白了那只雁的事,赔了不少好话。”说罢又点她额头,“你呀你,我赔好话也赔得不顺心。”随后又训宝绘,“还有你,平日里看你懂事知道劝着,到了外头却和她一起胡闹!”
宝绘赧然垂头。
他再看思夏也知道羞了,又劝道:“此事已说明白,没什么误会,你也不必再忧心了。”
思夏木着脸点头。
提到此事,张思远干脆跟她摊牌,郑重其事道:“念念,有件事,我要和你商量一下。”
思夏心下陡然一颤。他平日里不是下命令督导课业就是好心送吃送喝送关怀,还真没和她商量过哪件事。她双手攥在一起,又咳了几声,这次咳到脸通红,喝了半碗姜汤才止住了。
张思远把姜汤倒干净,将壶递给宝绘,“再去取。”
宝绘捧着壶退下。
思夏看他把人支出去了,问道:“是什么事?”
真问他是什么事,张思远却踟躇了。还没有过一件事让他这样举棋不定摇摇摆摆,刚刚还又打定了主意,此刻又犹豫了。每当他有了为她择婿的念头时,下了狠心就会因莫名其妙的感觉而溃不成军。
这一段时间来,他滋生了一股贪念。那种开心的滋味,那看到她就开心的滋味,让他升腾起难以言喻的情感。
可能是经年累月养成了对她驾轻就熟的关怀,以致认可了这种为她着想是理所应当的事。直至有一股不甚明确的感受在他心里发了个芽。
荒唐。
思夏是妹妹,就连父亲母亲都拿思夏当女儿看,那么她就是他妹妹。母亲薨时,特意留下话,让他把思夏照看好了,他得遵命。
前几日在偏厅,思夏因绀青和宝绘的误会而气愤,他就明白了,她对他没存这个心思,所以他就更不能生妄念了。
再说,她真的有些心思,跟着他必定没什么好果子吃,所以他得提前为她做好打算。
张思远仔细看着她,一双大眼睛,一张樱桃小嘴,如雕塑般嵌在白皙面庞上,当真是个瓷娃娃。他捧了十年的瓷娃娃,到了送人的时候。他起头了,“念念长大了,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
思夏两手捧起青瓷碗,眼神骤然失了光。
张思远没有得到回应,继续道:“前段时间让你送礼的名单,有一个叫裴仲舒的郎君,是我在国子监的同学,同我一般大,写得一手锦绣文章,样貌家世都是好的,现在御史台任侍御史。”
张思远终究是心疼她的。思夏没了两亲,孤女一人,怕是高官之家会嫌弃她;而高官之家人际复杂,有权力自然是好,可被抄家了也是常有之事,武官之家又多南征北战分别之苦,思夏必然也是看不上的。
反而是御史好一些,洁身自好又受皇帝器重。侍御史官职不高不低,思夏虽是孤女,但谌家是书香门第,两人可配。
思夏一言不发闷下了头,手指紧紧握着青瓷碗。为何这么快和她提这个?是许彤儿出了事吗?
张思远看她指节发白,解释道:“你别多心,我绝不是不想留你,若是令尊令堂在,也是盼着这一日的。你叫我这么多年兄长,我自然要为你打算。这事不急,你考虑考虑,等哪日想好了,同我说就行。”
他自己心中也反酸,因为他舍不得她。他觉得这室内压抑得很,“你好好歇着,别再受风了。”随后他起身往外走。
到门口处,思夏喊住他,“阿兄。”
张思远驻足,却不敢回首,他不知是在期待她拒绝还是在期待她同意。
两相坚持,思夏恳求道:“你看着我。”
张思远怔愣了一会儿,慢慢扭过身来。
数只灯火在他身后绽放着金色的光,那仿佛是他自身发出的光,以致思夏恍惚中觉着他是像一尊菩萨。她微微一笑,那是她的菩萨,菩萨为她好,她全都明白。
她虔诚地给他跪下了。
他终于动了,奔上去,托着她的手臂,她不动,他催促:“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起来!”
思夏稳了稳心神,正正道:“我知道阿兄为我好,可是我有心肝。受阿兄照拂这么多年,我也想回报阿兄。”说道此处又苦笑,“我蠢笨不堪,倒是能给阿兄解闷儿,等阿兄给我娶了嫂嫂,有人陪着阿兄时,我兴许也被教成了闺秀,那时再让我嫁人岂不是两全其美?”
说来说去她就是没对他存这个心思,居然让他给她娶嫂嫂。
这一刻,他有些心痛。
张思远听不进去她说的鬼东西了,只是用力将她拉起来,又扶着她坐下。
思夏又咳,这次是弯着腰咳出了一连串的抑扬顿挫。张思远慢慢给她拍背,看她一张小嫩脸咳成了一颗紫葡萄,满怀歉意:“是我不好,非得在你生病时提这件事。你别着急,别乱想。”
“咳咳咳、咳咳,阿兄……”思夏慢慢直起身来,“咳咳……水。”
张思远端着盛了姜汤的碗走近她,递过去,“别呛到。”
思夏灌了半碗姜汤,缓了两口气才平静下来,脑子却炸开了无数想法。她终是没忍住,抬起头问他:“许彤儿出事了?”
张思远沉默着不说话。
思夏又咳了两声,张思远再让她喝姜汤,她却抬手拦住了,她又喘了口气,急着叫道:“阿兄!”
“不是她。”
“那是谁?”
是他自己别扭。因他也不确定是照顾她上瘾了,还是真的动了情。他把自己退缩的想法生拉硬拽起来,拉了半天却是窝囊地道:“是你长大了,确实要嫁人了。”
四目相对,思夏想说什么,却又咳起来了,张思远垂眸道:“真的没有别的。”
半晌过后,思夏松了口气,“那就好。”
也许是真的草木皆兵了,以致她糊涂了,许彤儿昨日回家,她继父多半也是悬着心的,见着她面得拿她当个宝,不会让她出事的,否则他得赔郧国公府一个人,毕竟许彤儿的卖身契在张思远手上。
她端起姜汤压了压喉咙处的痒,发作太快,纯粹是被他吓的。
张思远也被她这说病就病的情形吓到了,“怎么样了?”
思夏摇摇头,“没事。”
他要着人去胜业坊里的医坊请个医生,却被思夏拦住了,“我不想让旁人进来。平日宅子里的人有个头疼脑热也是由赵医正诊病,若是有其他医者进来,太后难免会怪他照顾不周。人家可是豁命替你说过话。”
“那我带你出去看。”
思夏问又摇头,“就是个风寒,反正一日一夜也好不了,已经喝了姜汤,我觉着好多了。明日再请赵医正来吧。”
温柔的灯火下,暧暧光晕绽放,打在二人的面庞。
张思远心疼了。
片刻后,绀青来寻他,“阿郎,要传饭吗?”
晚饭设在晴芳院,思夏这顿饭吃得并不顺畅,中途咳了几次,吃了几口菜后便两眼皮开战,头有些晕。她自己都怀疑自己有瘟神附了体,怎么忽然间浑身无力了?
待收拾了碗筷,思夏揉了揉额头,“阿兄回吧,我要睡了。”
他看她累极了,又嘱咐宝绘,“多给她盖一床被子,再捧个手炉。”
思夏回屋躺在床上,只觉气息不畅,难受得厉害,又喝了两口姜汤,其后可怜巴巴地搂着被子,“我冷。”
宝绘将手炉塞给她,又搬来被子,还让人将暖阁里的火炉搬过来了,这下卧房内暖暖的了。她不敢分心,又不停地给她搓手心,生怕她发起烧来。因她极少生病,可生病就是重的,尤其是去年冬季染风寒后躺了一个多月才好。
刚到亥时,她哼哼唧唧地翻个了身,竟是发了烧。宝绘一直没敢睡,端了一盆冷水进来,淘手巾给她敷额头。
冰凉的手巾盖上来,思夏方觉身上的燥热一个劲儿地往额头上聚集,只恐手巾的热度不够,要把它烧着了。一刻钟换两块,宝绘如是忙了三四次,思夏才好些了。
她小脸微微泛红,慢慢睁开眼,看宝绘一脸疲惫,推了推她,“你去睡吧,别把你也折腾病了。”
“下午见人时还是好好的,怎么发作这么快?”宝绘的手被冷水泡得发红,将手巾取出来,拧干了,又铺在思夏额头上。
思夏动了动,躺着易咳嗽,搂着被子坐起来,和宝绘靠在了一起,精神了方道:“他要给我说亲,一个姓秦的郎君。”
宝绘的困意瞬间全无,眼睛也睁得老大,原本想让她少说两句话,此刻却忍不住询问:“娘子怎么说的?”
思夏无趣地摇了摇头。这一摇,耳鸣了。张思远三两句话把她的体内的火全引燃了,再借着染风寒的机遇,她不配合地发烧也不够意思。只是,这难受劲儿让她不知东南西北了,更晕了。
宝绘略带失望。好容易盼来张思远的开口,却是被思夏拒绝了。在辋川她就说过,想多陪陪他,看来这是真的了。
可张思远近来举止越发亲昵。
宝绘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娘子是、是舍不得他还是……”爱慕上他了?
思夏晕晕乎乎,疑惑地“啊”了一句。
宝绘又叹了口气,若是都有意,恐怕也不必等到现在。是她想多了,便起身,将思夏放好,又给她盖好了被子,“娘子别多想,赶紧好起来,下月就是腊月了,生着病过年就不好了。”
“嗯。”
宝绘:“……”是精神还是迷糊?
等她看思夏的呼吸又平缓了,想来是睡着了,这才将水盆端出去。刚出卧房,看张思远和绀青坐在外间,她唬了一跳,他们什么时候过来的?
万幸,她二人说话声音小,而他二人听不到。
绀青一个劲儿地给她使眼色,宝绘这次却傻了。
绀青上前去,接过她手中铜盆,“看你累的,歇一会儿吧。”
两人到了外间,宝绘却坐不下去了,起身看看,却见张思远仍旧孤零零坐在案前,一动不动,也不像睡着了。
她回眸看绀青,绀青只是摇头。她纳闷了,这到底是怎么个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