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后的第一日,冯时瑛向张思远递了拜帖。
张思远没理解冯时瑛这莫名其妙的做法,他妹妹来郧国公府如同进她家一样随意,怎么他来却识礼地递了拜贴?
张思远问思夏:“在大慈恩寺外,冯小娘子和你说什么了?”
“她就说这两日会来找我。”
“冯时瑛没有和你废话吧?”张思远担心他这么正经不怀好意。
“没有。以前送素素出门的时候,她兄长就在门外等着,说话客气。”思夏又道,“如果他敢放肆,素素就惨了。”
张思远一扬眉。
思夏连连摆手,“我没别的意思。”
他不知是该夸她变聪明了,还是该骂她变恶毒了,只是无奈地摇了摇头,随后朝绀青吩咐:“请他二人到正厅吧。”
绀青躬身退下。
张思远又道:“我看是你存了歪心思。”
他这么大人了,一个女子次次拉着他击鞠,最近又隔几日跑来送吃食,为什么这么做,他还咂摸不出来吗?
思夏举手发誓:“绝对没有。”
没有才怪!她想成人之美。冯素素有心,冯时瑛应该也有心。思夏想让冯素素和张思远培养培养感情。
有道是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可有朋他恨不得天天来,便是不亦烦乎了。
待客有别。往日冯素素来得勤,思夏已和她熟识,便将她请到晴芳院书房里,作客至此,当是无所遗憾。今日因冯时瑛的拜贴,她却只能端坐于郧国公府的正厅,听张思远与冯时瑛寒暄,一时有些别扭。
好笑的是,张思远和冯时瑛只是认识,谈不上熟悉。更好笑的是,冯时瑛这次嘴老实,没废话。
这俩人,主人是没有混上职事官的病秧子,客人是国朝武官。主与客坐做了做面子工程,主又请客落座后便再无说话的落脚点。
张思远不知道冯时瑛今日是怎么了,他不是挺健谈的?
若冯素素不在,思夏也不会来,那么张思远还会和冯时瑛交流几句骑马射箭的事,但大过节的,吃喝玩乐还不够,交流什么交流?于是更加无话可说了。
思夏守在一旁,让绀青煎茶。她又想方设法不叫张思远这位主人冷场,免得让客人觉得被怠慢了。思来想去,她便提议下棋。
冯时瑛与冯素素并不善棋,但因与张思远对弈,冯时瑛不好叫妹妹丢人,只能硬着头皮自己上。武官嘛,整日里舞刀弄枪,不会下棋也无可厚非。
于是,他凭实力节节败退。
张思远也不是非赢他不可,看在冯时瑛初访郧国公府的份上,便步步退让,奈何冯时瑛的棋道堪比洼地。他跟这种人下棋都不知道怎么放水才好,冯时瑛棋艺这么臭是哪来的勇气接招的?
如果对面是程弘,张思远必然会损他。
冯时瑛大约也看出了他的为难,又不敢立马缴械投降,碍于厅中有妹妹在,没几步就输,回去便不敢在她面前立威了,只能半死不活地撑着。
饶是这位混过陇右,打过吐蕃,如今调入京畿折冲府的五品果毅都尉,却在棋盘上被敌人逼到手脚冒汗。他现在想张弓搭箭,活动活动筋骨,在这方寸之地,他快被憋死了。
冯素素趁这二人你来我往黑白轮下之际,目不转睛地盯着张思远。上天不仅好生,还有心思雕琢,此人的皮相能让人癫狂。再看看那捏棋的手,啧,白皙,修长,骨节分明,真是养眼。
思夏不忍看任何一方落败,低低嘱咐宝绘:“去把张福抱来,逗急了,直接往棋盘上冲。”
张福是思夏养的狸花猫。这只野猫跳进了张思远的书房,还跳在他所绘的画上,好巧不巧,它占了张思远题的“福”字上面,当场就得了“张福”这个名字。
张思远可真行,捡只猫都得跟着他姓张。这嚣张霸道劲还没施展开,他就把猫递给绀青,“把张福洗干净了,给娘子送过去,省得她被学堂课业所累闹脾气。”
思夏在太原时便有猫,因被李增带来长安,那猫兴许知道会被舍弃,临走前也不知跑哪去了。在长公主府时,她有心养却不敢提要求,生怕被笑话。搬到郧国公府后,她想养一只,她阿兄就给她送来了。
她白白得了一只猫,捧着、搂着、睡觉时都恨不得抱着它。然因张思远时有咳嗽,赵医正那位爱挑刺儿的人看到有猫跑进来,总拜托思夏不要再让猫啊狗啊近张思远身。
那可爱极了的小东西招人疼,张思远见思夏抱着,他也想碰,其实碰了也不会有事,可赵医正总是以医者之身向患者耍威风,思夏只得忍痛割爱,把张福送到宝绘屋里养。
张福被宝绘抱出来,老远将它一放,它蹿进正厅,终于结束了张思远和冯时瑛的痛苦。它一通乱跑,棋子散乱不堪。
达到目的,思夏松了一口气,奈何这口气还没喘匀,一本正经欣赏张思远美貌的冯素素反应过来,她也跟着蹿了起来,随后扯住了张思远的袖子,再往他身后一背。
也是奇了,不可一世的冯素素居然怕猫。
冯素素不管不顾地将张思远拉来做挡猫牌,惊了正厅的所有人,尤以冯时瑛为最。唉,他这妹妹躲不过丢人现眼的命运了。他脸黑了黑,还好,他因经年累月晒出的偏棕肤色挡住了他的尴尬。
“宝绘,快把张福抱走。”思夏吩咐了一句,又上前一步,安慰冯素素,“你不要怕,已经没猫了。是我不好,没叫人看住它,这才叫你受了惊。”
冯素素抬眼扫了正厅一圈,这才放下心来,手却依旧抓着张思远的袖管。这时冯时瑛的脸塌了,张思远怕是磁石做的,把他这个脾气硬如铁的妹妹吸着不掉。
“冯小娘子,”张思远被她抓疼了,终于积攒了一句话,“我要放棋子。”
冯素素高兴得吃了蜜似的,又觉情绪转变太快怕被人说有病,赶紧抿上了嘴,小脸却憋红了。
张思远这才如取消了定身法一般,右手臂解冻,将手中棋子放进棋盒。
冯时瑛抱歉道:“舍妹鲁莽,让张郧公见笑了。”
张思远真担忧他又会说八百遍道歉的话,赶紧客套,“是底下的人不会管猫。”
之后又没话说了。恰好绀青煎好了茶,四人堵着嘴,不说话也好。
然而茶喝完了,冯素素依然不想走。
冯时瑛放下茶碗,站起身来,“今日冯某叨扰这许久,实在……”
冯素素一听这话,立马拉下脸来,嘟囔着打断他:“阿兄——你倒是玩够了!”
“都尉,”思夏笑着挽留,“我有体己话要和素素说,还请应允。”
“也好。”冯时瑛巴不得这俩人赶紧走,他今日就是硬被妹妹拉过来的。他哪有心思真的拜访张思远,恐怕除了力气比他足,什么都比不过他。既然妹妹与思夏说话,那他就不必多留了,免得被张思远“欺辱”。
不料张思远却道:“我有事请教都尉,还请赐教。”
冯时瑛:“……”他有什么值得被请教的?去陇右克敌还是打吐蕃?
最终,思夏和冯素素走开,张思远和冯时瑛留在了正厅。
分开后,思夏莫名发慌。
也不知张思远能和冯时瑛说什么,方才在正厅他们说的基本都是扯皮的废话。他单独找冯时瑛,不会想说那只雁的事吧?
也许是真的害臊了,一个不留神,脚下踩空,她踉跄两步,幸亏冯素素眼疾手快又有身手,蹿上去将她扶稳了。跟在她身后的宝绘也追上去,看她没事,才松了一口气。
冯素素看着她魂不守舍的样子,皱着眉道:“你这是怎么了?上次也是心事重重的样子,我跟你说啊,这次我可没带吃的。”
思夏扯谎道:“冬至前我日日看账到很晚,这一停,眼有些花了。”话锋一转,“不说这个了,你和我去书房,我有东西给你。”
冯素素羞着脸,“可我今日没带东西给你。”
思夏拉着她的手,笑道:“以前经常吃你的东西,我这是吃人嘴短,才要给你东西讨好你的。”
她确实给冯素素准备了礼物,从柜中取出一方墨来,“万望勿辞。”
冯素素以为思夏会送她什么好东西,没想到只是一方墨,要咧的嘴也没笑起来,接过来看了看,“你知道我就是个认字之后识字的,也不常写字,你何苦为难我?”
“哪里是为难你?”思夏嫌她不识好人心,“前次提到管家,你也说在学,这东西定然是用得上的。再说了,这是上党碧松烟墨,品质优良,是太后赐给阿兄,阿兄送我,我才给你的。”
冯素素不识好歹,“你这是借花献佛,可我不是佛。”
“你不要就给我放下!”思夏不想跟她废话了,就伸手去抢。
冯素素动作利索,将墨举得老高,“你送出去的东西哪有往回要的道理?”赶紧往墨玉手上一砸,“给我收好了。”
外头李增叫人送来了茶点来,思夏与她边吃边说笑了几句,随后她又问:“今日你该不是求着令兄要进府上学堂吧?即便现在没有老师。”
可能因为冯素素刚吃进去的一口蜜饯,不知怎的,她咳了起来,脸都咳红了。思夏只能忙不迭地给她拍背,又叫人拿了热茶来给她灌下。
思夏有点后悔把老师整跑了。如果府上还有学堂上,冯素素就可以每日都来了,再跟阿兄套套近乎,俩人成得快点。
还是那个想法,以冯素素父亲的地位,张冯两家结了亲,张思远这艰难局面就化解了。这事得赶紧,免得一个个的苍蝇蚊子围着他嗡嗡。
“哦,对了。”冯素素镇定下来,“我听说张郧公善丹青,在城南击鞠场,听那位艺妓说的。”
“她说你就信?你既信她,你为何当时还泼她一脸水?”
冯素素来了精神,“我看不惯有女人缠着他!”
思夏故意逗她:“你凭什么看不惯?”
“凭我……”冯素素前一瞬嚣张,后一瞬就泄气了,“我就是看不惯她,不行吗?”
思夏不屑道:“你看不惯她跟我说什么,反正我是吃干饭的。”
冯素素:“……”记仇了?那日在击鞠场不过和她开了个玩笑。
“你不会是听了那个私妓的话来讨画的吧?”
“能讨到?”冯素素期盼的目光看着她。
“我就说你没安什么好心,在大慈恩寺外说冬至来找我玩儿。”思夏一摊手,颇为不满,“其实不是。”
冯素素不好意思了。
“你既然说我阿兄温柔老实,又说看不惯私妓缠着他,”思夏故意往李柔儿身上引,“那怎么又信了她的话?”
“可京城里也有人说他善丹青啊,都是假的不成?”
“旁人怎么想的,我并不知晓。反正京城里常有风言风语,若真信了,耳朵都能磨出茧子来。”
话虽如此,思夏却巴不得冯素素赶紧信了。
冯素素却是呆了。
思夏心里直痒痒,她到底听没听明白暗示?她可别认为传这种话的人是要示好张思远的小娘子们。
思夏叹了口气,要是她出的去郧国公府的府门,她不必拐弯抹角暗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