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第十六章

郧国公府的刑房简陋,但也干净。不是官府的牢房,也没什么刑具,看上去并不恐怖。

张思远不算太缺德,让人给这个侍女铺了两床被子,好吃好喝地养着,如此一看,她哪是犯了错,分明是来当姥姥的。

这一个多月来,送饭送水,她要什么有什么。只一点,没一个人搭理她,不吓死她也快把她憋死了。

门外有声音,她期盼的眼神照向门缝,看到了张思远和思夏。她起身,跪在他二人跟前。

仆僮给张思远和思夏搬了两张杌子,张思远嫌冷,他们又抬进了火炉。一时间人多了,又有了火炉,刑房也暖和了。

这侍女名叫许彤儿,到郧国公府有一年多了。起初是分到静风轩跟着绀青做事。这人踏实,如今看来,却是个不忠心的。

张思远不怪她。许彤儿生父死后,她娘被迫改嫁,继父待她娘俩不好,醉酒后常打她娘。继父认钱不认人,逼着她做事,又拿她娘的命威胁,她就做了。

张思远也不原谅她。她原本可以和自己说清楚,难道他还不能给她做主吗?偏偏她没有。他长这么大,亲身经历了背叛,那滋味,不好受。

“阿郎!”许彤儿泪水落下,“小人……”停顿了半晌也没下文。她实在没有脸面说出口!这时认罪是废话,过了这么久,什么事都能弄明白。

其余人守在外头,屋内只剩两主一仆。思夏直截了当问:“想死还是想活?”

张思远:“……”以为她会温柔点呢。这么一看她就会欺负他,在他面前哭得七零八乱,叫他无计可施。瞧她那模样,啧,从小白兔变成了大老虎!

许彤儿这才了然,今日张思远没理她,是思夏来审。是她自己咎由自取,哪里还敢奢求阿郎原谅,不过还能看到阿郎,心中难免激动。

她去年刚到这里时,十四岁,听绀青说主人温柔,她起初以为绀青就是安慰她别害怕。许彤儿跟着绀青学规矩,学了好久也没学会她举手投足的稳重,但得到了她的肯定,进了静风轩给张思远伺候茶水,后来又在绀青不当值的伺候汤药。

继父给她签了卖身契,来郧国公府赚钱补贴家用。她以为会做很劳累的活儿,但很轻松,钱不多不少,她很满足。头次端茶时,她紧张,手抖。主人在看书,她躬身,声音嗫嚅:“阿郎用茶。”

一听就是新来的。是绀青的话,一定不会多话,毕竟放下茶盏就会有声音。

张思远抬头看她,模样不错,皮肤也白,看着不心堵。

许彤儿也看了他一眼,有点恍然。继父丑陋,阿郎……她虽认得几个字,但并不会形容,就是好看,很好看。

他接过茶说不用伺候了,许彤儿“喏”了一声,却走不动路了。

后来她明白了,绀青所言不假,阿郎温柔。所以她的胆子也渐渐大了,有时还和张思远开两句玩笑。她开心啊,回家看娘时使劲儿夸张思远,说他是个神仙。

之后继父也知道了。继父撺掇她把她给了张思远,成了郧国公的人,家里就不愁吃喝了。许彤儿不敢存这种龌龊心思,她哪儿配得上神仙,只配给神仙端茶送水。这已是老天开恩了。

她娘被继父攥在手里,伤痕累累,逼着她给神仙下药,那时她才意识到继父攀上“高枝”了,已经不需要她成为张思远的女人而追求“不愁吃喝”了。

继父说这包药不是春|药,且这药就是让人睡上一天。于是许彤儿应下了。

她心虚,给张思远递药时又开始手抖,看着张思远一口将药灌进去了,她就更加心虚了。

很快,她看到他软塌塌倒在了榻上。她关上门,笨手笨脚地开始找钥匙。她根本不知道哪是哪,以前进来过几次,但多半是躬身低头,好在运气不错,她找到了钥匙,开锁,又找到了信。

她不敢耽搁,也不知里面写了什么,找到了张思远和程弘地信就收进了袖管。她翻箱倒柜一通折腾,根本没理会身后进来了人,刚站起身来,颊上吃痛,挨了绀青一巴掌。本以为会被打死,然而并没有,一直被关在这里。

绀青过来问过话,她没说,说了母亲就死了。其实不说也会知道母亲的下场,可她不想承认她做了蠢事。如果只是下了药,她大可扯谎说搞错了,凭着阿郎的性子,一定会原谅她。可她在翻信,是做贼。

她追悔莫及。

娘子给了她选择,多了一条路,即便其中一个是死,她也觉着她不再是个木偶,因为娘子让她自己选,这是机会,这会荣幸,所以她忙磕头,“小人想活。”

“好。”思夏将那块白布扔给她。

许彤儿抖着手拆开,又颤抖着将那根木簪捧在胸前,“娘子,小人的母亲怎么样了?”

思夏道:“那要看你怎么做了?”

许彤儿用手肘擦了把脸,“小人万死难辞其咎,只求娘子开恩饶过小人的母亲。”

“你不用万死,一死也不可以。”思夏冷冷道,“你死了累及张家名誉!”

张思远:“……”她这话一听就是跟李增学的。他不禁看她一眼,果然是长大了,脑子好使了,做事知道顾全大局了。

许彤儿糊涂了,忙又磕了个头,“小人想活,请娘子赐教。”

“给你两贯钱,回家去,现在就走。”

许彤儿当然知道这不算完,又问:“娘子让小人什么时候回来?”

“你傻吗?”思夏真想骂她一顿。

许彤儿连连称喏,思夏这是告诉她,她没犯错,到了日子该回家回家看看就回家看看,等过了冬至再回郧国公府。她现在成了眼睛——以前是继父的眼睛,现在是张思远的眼睛。

“喏。小人这就回去。”

思夏叫她去账房领钱,然后才松了口气,临出门前她又和许彤儿说:“阿兄应承你,这事做得好与不好令堂都不会有事。只是,做好了,你与令堂可一同过日子;做不好,你出了事也怨不得别人,只是令堂没了你,必定会伤心一场。”

许彤儿只觉一股酸味从鼻子蹿到了眼角,早该与阿郎说清楚,也不必费这么多事。她脑子是清醒的,去做这件事,必定艰难,可谁让她犯了错,如今不做也不可了。娘子说这话也是给她提醒,她娘虽是无碍,可已经落到了张思远手里。“小人记下了。”

“想好怎么应付你的继父了?”思夏问。

“便说医正给阿郎调换了几味药,一人一直没找到机会下手。”许彤儿又想了想,“用这两贯钱买些东西先讨好他,求他别动母亲……再表表忠心,问他接下来怎么做。”

思夏道:“你很聪明。”随后又笑了笑,“难怪阿兄舍不得罚你。”

许彤儿震惊,她怔怔看着思夏。思夏继续笑:“趁着天还早,快回吧,今日还要过节呢。”

看着她离去,思夏只觉“好颜色”占尽了先机。而她也学会了心机,一句“舍不得罚你”就把张思远卖了,却赢得了许彤儿的心理。

思夏明白了她的心,那么这条线埋下去,不会担忧她反水。利用就利用吧,谁叫她真存了这心思呢?谁叫她又曾动过歪心思呢?能弥补也属幸运。

只是这事越发不可思议。于充和李柔儿不是一路人,于充背后没什么大人物,却知道了张思远与程弘通信,又知道了张思远给圣人献过画,那他背后的人到底是谁?

正在冥思苦想之时,张思远已走过来了,身量颀长,面容精致,声音动听,“你傻站着做什么?”

思夏回神,嘴角一提,“做什么?看好颜色啊!”

张思远恨不得撕了她的嘴,“你还想不想过节了?”

“当然想。也不知是谁的破事,大过节的让人忙。”

“你刚刚信誓旦旦地要做事,现在又来埋怨我。”张思远扯着她,往晴芳院而去,“既然忙完了做完了,赶紧回去睡。”

他是想让她睡了午觉,晚上好陪他喝酒。原本她就喝不了几口,若再加上犯困,那他一个人和西北风喝就没意思了!

“阿兄慢点,我跟不上。”思夏两条腿倒腾不过来,他长手长脚又加快步子,她快被他带倒了。

太快了,她真倒了,跪在了地上。

这时宝绘急急忙忙从晴芳院出来,嘴里还小声念叨着:“这会儿了也不回来睡觉,晚上还……”

她的念叨戛然而止,因她看见张思远搂着思夏,她震惊了。

再想想前次绀青的阻拦,他们……?

“磕到我膝盖了。”思夏没好气道,嘴里还抱怨,“说了不让走这么快,说了今日过节,就是要报复我。”

宝绘听不清他二人在说什么,只是在犹豫不知要怎么做,是上前去扶呢,还是转身回屋呢?她只想自己的五官中丢失眼睛和耳朵。

张思远抱着她上半身起来,又改抱为扶,忙问:“疼得厉害吗?”

思夏一手扶着他的手腕,一手捂着膝盖,以脚踝为轴慢慢活动了一下,“还行,走不快了。”说罢又拍了拍衣服上的土。

张思远看着她握在自己手腕上的小手,呆愣愣地“哦”了一声,又道:“还有一段路,我背你。”

思夏一扫刚才的烦闷,笑道:“已经及笄了,还当我是小孩子吗?

那是九年前,两个侍者看思夏无聊,要和她踢毽子。原本玩得开心,可她一不留神摔倒了,还崴了脚,疼得直哭。两个侍者要将她抱回去,然而谁也近不了她的身。宝绘也跟着劝,偏偏她就一直哭,得亏是她自己摔倒了,如果是别人推她一个跟头,她不得把眼睛哭坏了?

正好赶上张思远从国子监回来,心说谁惹到她了,坐在地上撒泼打滚呢?走近后才知道她崴了脚。

好说歹说才让她上了自己的背,放下她后,他右肩湿了一大片,她可真能哭!

好在她有了进步,摔一下没哭。

张思远扶着她,“那你慢点。”

“哦。”思夏走了两步,抬头时看到远处站着一个人,忙叫道,“宝绘,我膝盖疼,你来扶我。”

宝绘瞬间解冻,跑过来,代替张思远,假装刚出来,忙问:“娘子这是怎么了?”

思夏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进,“走快了不小心踩到了衣摆,摔了一下。”又叹口气,“衣摆太长了。”

宝绘点头,哦,原来是这么回事。

张思远趁机讥讽道:“你这是腿短,能怨衣摆长么?”

“确实时衣摆长,”思夏和他辩白,“再说了,上个月量尺寸要做新的冬衣时,阿兄说我又长个子了。”

“没错,我是说过。”张思远一摊手,云淡风轻道,“长了也还是腿短啊。”

思夏不服气,立时反驳:“我才多大,个子能长多高?阿兄比我大七岁,自己长得好怎么能笑话我?”

张思远“嗯”了一声,“我七年前就这么高了,你又不是不知道。”

思夏小脸气得通红,他怎么老是贬损她?她发狠道:“……我还能长呢,阿兄还能吗?等着变老往回缩吧!”

张思远点点头,“你变老也得往回缩。”

宝绘“噗嗤”一笑。思夏立马火了,“你笑什么笑?”

张思远继续得意:“笑你腿短呗!”

思夏一急,没迈上台阶,一个趔趄向前扑去,幸好被宝绘拉住了。

张思远也跟着上前去扶,“没磕到吧?”

思夏摇摇头。

继而又是张思远的嘲讽:“你看吧,说你还不爱听,这明摆着的事实,腿短!”

思夏推他一把,随后膝盖吃痛,颤巍巍要跪下。张思远被唬了一跳,将她抱紧了,嘴上依旧不饶人:“说你两句怎么还要下跪?”

宝绘极度尴尬。虽说以前见过这两人亲近,但他们到底是长大了,怎么还想小时候一样?

难道……?

这边思夏脱离了张思远的帮扶,握住了宝绘的手腕,惊了她的呆傻。

思夏瞪着张思远,怒气冲冲道:“阿兄不是让我睡觉吗,你还跟着做什么?”

张思远驻足,显然泄了气,他去她卧房做什么?他又不想太尴尬,却冷着一张脸,“我怕你出了静风轩乱跑而不是去睡觉,要看你进屋,赶紧!”

这边思夏看着宝绘像是冻住了,抬手晃了晃,“你怎么了?”

“啊……啊?”宝绘眼睛眨了眨,磕磕巴巴道,“没……没事!娘子慢点儿。”

她的确没事,她在纳闷思夏和张思远之间的事。怎么感觉张思远不光是想要做兄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