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风轩的书房内,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身材挺拔,穿一身茶色圆领袍,躬身朝张思远一拜:“阿郎。”
张思远道:“杨兄不必多礼,快请坐。”
这人名叫杨璋。他是张苒的人。
旧历九年,张苒成功逼慧娴大长公主还政今上。然而在做这件事时,他除了交通朝臣与武将,还秘密养了一批敢死的人。后来这批人被他送去郧国公的田庄,给他们无忧无虑的生活,也算张苒对得起他们。
这群人最是忠心,张苒没了,张思远就成了他们的新主人。起初他们把新主人吓了一跳,因为张思远只听说过父亲逼着慧娴大长公主还政今上,但根本不知这里头的弯弯绕绕。
这群人都比他年长,张思远尊头领杨璋一声兄长。杨璋不敢当,但听着听着也就习惯了。主人嘛,做什么事不需他们反驳,听令就是了。
杨璋今日亲自来,有重要信息相告。
杨璋说,李柔儿最初是王吉利家的侍女,六年前被王家赶出来,半年后进了彩云楼。
这是杨璋让人从李柔儿的小姐妹那里套来的消息,为了哄那个私妓,手下的人在彩云楼泡了一个月。
张思远眉头微蹙。前几日王吉利登门,他说与李柔儿是熟识,看来不假,他有心救李柔儿,也不假。只是他没说李柔儿曾是他家侍女这事。
杨璋还说,李柔儿虽是私妓,但一直心高,不喜钱,甚至愿见客,为此常被视钱如命的管事责骂。当初她哭哭啼啼求管事收留,有点名气后就摆酸,管事膈应她,但又不敢真的赶她走,因为到彩云楼的人就喜欢她这种人。
王吉利一直想将她赎回去,可李柔儿不愿意。
杨璋疑心的是,妓|女就是图个财,巴不得有人为她们赎身变回良家妇女,为何到李柔儿这里行不通了,她可是不愿迎客的。
那小姐妹说,李柔儿被王家赶出来后又被人救了,但那人又舍弃了她,至于被谁救了,那小姐妹并不知道。小姐妹说李柔儿认定了彩云楼,觉着这里更像个家,任是谁来赎她,她都不走。
管事生她的气,因为李柔儿说归说,她根本就没尽职尽责养“家”,整日里跟她说尽好话才去见客。
前段时间于充常到彩云楼,专点李柔儿。因于充是个官儿,管事说彩云楼得罪不起,终于让李柔儿点头了。他二人好了一段时间,管事见李柔儿上道了,十分开心。不过没过多久,于充说他丢了一副画,逼着管事把李柔儿关了起来,管事其实并不愿意,知道于充有心为难但也无计可施。后来于充不来了,管事就把李柔儿放了。
管事放人,是张思远给了半块贡茶。
然而更让杨璋不安的是,李柔儿昨日去了宣阳坊,在程弘家门口的蜜饯铺子呆了半晌。这分明不是买蜜饯,她也犯不着为了买个蜜饯从平康坊跑去宣阳坊,更不可能挑蜜饯挑老半天……又不是去做蜜饯。
曹杨与程家撕破脸皮,但程弘已经回京,他不会如此迫不及待地派人盯着他——程家连着太子,曹杨做得太过了,难免会失了圣心。
杨璋道:“属下疑心,这个李柔儿与程弘有些瓜葛。程弘刚回来时住在平康坊进奏院,底下的人见过彩云楼的人也进过进奏院,而那个人,也曾出现在灞桥,正是阿郎去灞桥的那日。”
张思远出门就是为了“钓鱼”,只是没想到他钓的鱼是李柔儿。
“如此说,”张思远的手指在案上慢慢敲着,“李柔儿顾着程弘,于充顾着我,他二人不是一路人。”
杨璋也是这样认为的,“属下愚见,该是于充一直顾着阿郎,知道王吉利和阿郎认识,而王吉利又和李柔儿熟识。这才让于充找到了李柔儿,有了讨画一事,实在不行,再让王吉利出面相助。而李柔儿为于充办事,一来是顾及彩云楼,二来是她与于充有共同的需求。”
张思远慎重地点头。他敲案的手一直没停,又思考了片刻方道:“你悄悄给御史台送个信,把于充折了。他不在了,他背后的人做事会再找别人,有了动作才能惹眼。兴许,御史台会将他背后的人挖出来,我们还能省事。”
杨璋答应了一声,又问:“那李柔儿呢?”
张思远原本对她并不感兴趣。可她是私妓,却不愿见客,又不喜金钱,王吉利给她赎身她也不肯,还说要感谢自己……
“继续盯着吧。”张思远的手停住,“给御史台的信儿不要牵扯她。还有,如有必要,帮帮她,于充没了,她大约会不好过。不求她感恩戴德,别给我和程弘找事就行了。”
“喏。”
“还有,我要知道,李柔儿去王家之前在做什么,又为何被王家赶了出来。”张思远问及此,是想看看王家的水都多深。
杨璋连连称喏,“属下领命。”
“哦对了,”张思远问,“我要的东西呢?”
杨璋从袖管里取出来一块白布,里头包裹的是一根木簪,很是简单,连花纹都没有。是下药侍女母亲的簪子。
“原本以为有卖身契就够用。”张思远又叹了口气,“我长这么大也没什么功德,如今又要用下三滥的招数,可见是缺德到家了。”
杨璋:“……”阿郎还是太年轻,当着他这个杀人不眨眼的死士说这种话,太嫩了。
二人谈话迅速,杨璋也不敢多留,这就起身告辞。张思远送他出府。
刚出屋就看到了思夏,她端着茶点,显然是做样子来偷听的。她哪知他们这就出来了,走路也没个声音,此刻要跑是来不及了。
张思远还没训她,她先心虚地扯起谎来,“阿郎,是李翁让小人来的。”
今日冬至,侍从都去玩了,绀青又去了宣阳坊,院子里没有人伺候。有客来,李增便去准备茶点,思夏非要抢着做事,“好李翁,你去歇着,我送进去。”
李增哪里拗得过她,就把茶点给她了。可她站屋门口不走,立成了一根钉子。李增没上前去催,催她肯定也不会进,一准闹出动静来又得惹张思远生气。又不敢走,怕张思远有事叫他。所以,他一直在院子里冻着。
杨璋好整以暇地看着思夏,模样好,穿着打扮在绀青之上。这个时候,这种场合,说这么明显的谎话,又这么泰然,这是个什么人?
张思远攒眉,有外客在,她居然如此堂而皇之地给他丢脸。反正也是丢了,他便站在廊下问:“李翁叫你来干什么?”
思夏将漆盘往前举了举,低头恭敬答:“李翁说有客来,让小人送茶点,别怠慢了客。”
李增局促地咳了一声,不得不配合:“……是。”
思夏这才知道原来李增在。她在外头占了半天,手已经冻红冻僵了,她没干过这种端漆盘的活儿,端了这么久,举高了手都有些发抖。
张思远视若不见,又问:“那你怎么不送进去?”
“小人……刚到,阿郎和客就出来了。”说话那么快,她听得脑子糊涂了,正好好捋着呢,她就被发现了。
“哦。”张思远道,“我不是让你去东市买物品吗?都买回来了?”
思夏见他有心为难,又不敢跟他硬杠,便撑着力气回话:“是。”
张思远不依不饶:“我何时让你去东市了?”
思夏抬眼看他,他真的是一副严厉家主模样,复又低头,答道:“阿郎什么时候让小人去,小人便什么时候去。”
杨璋明白了,主人这是在逗女人,他该回避。偏偏他插不上“我告辞,你留步”的话,站在廊下只想聋了瞎了。
张思远好笑道:“这话说得妥帖。平日里怎么没见你这么乖巧?”
思夏心说:他还没完没了了?
她咬牙道:“小人才疏学浅,但也听过‘上不正,下参差’的话。小人时刻要求自己,别让自己出差错,否则会让旁人以为是主人行为不正。阿郎夸赞小人今日乖巧,其实是比平日更乖巧。”
杨璋和李增都紧憋笑。
张思远看的眼风就扫过去了,他俩赶紧换回肃然面容。杨璋趁这会儿躬身行礼,“某告辞了,阿郎留步。”
偏偏张思远非要送他走,他走了几步又回头看思夏,她已经放松了。他抓了个正着,扬眉问道:“这也是‘上不正,下参差’?”
思夏慌忙又躬身举漆盘,他就是有心整她,气死她了!
张思远问:“李翁,胡言乱语,要怎么罚?”
李增惭愧道:“……掌嘴。”多少没说。
张思远叫思夏,“你!”
思夏“哎”了一声。
“自己去领罚!”
“……喏。”她赶紧乖点,他赶紧走。
送客路上,张思远为了找回颜面,话都多起来了,“杨兄不知道,这群人整日里笨嘴拙舌,如今当着你的面卖弄,真是不懂规矩。”完了还朝李增道,“你也不管管,丢我的人!”
李增只笑,也不答话。等到了门口,杨璋也笑,劝道:“阿郎留步吧,否则那位娘子真去领罚了。”
张思远表情复杂。她本身就该罚,杨璋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以为他会心疼?
他还真是会心疼,刚看她手都红了,还微微颤抖。
思夏自行坐在张思远书房揉胳膊,揉也没力气,手都冻僵了。刚刚也不是不能放下漆盘,可放下漆盘就会出声,所以就一直忍着。
以前也跟着张思远学过射箭,用力拉开弓就很费劲了,哪知道端漆盘也这么累人。
看见张思远捧着手炉进来,她就没正形了,“我去领罚,打死我好了。”
张思远展臂拦住,“又淘气了。”
“是阿兄非要给我难堪。”
张思远放下手炉,扯着她往画室里走,那里头常备着水。他往铜盆里舀了水,让她泡手,又道:“一会儿再用手炉。”
思夏把手放进去,虽然冷,但她认了,非要用端漆盘这么蠢笨的法子偷听,活该!
张思远伸手往铜盆里蘸水,冲着思夏的脸弹手指,“外客面前还这样放肆,你让我说你什么好?”
水花飞溅,思夏“啊”了一声,侧着脸抬起手肘擦了擦,随后问:“那个‘杨兄’……是谁啊?”
张思远怕吓着她,只说是父亲的人。
思夏“哦”了一声,又问:“可阿兄把于充折了,线索不就断了?”
“再接上不就行了。”
思夏手上有劲了,接过张思远递来的手巾,边擦边道,“阿兄捏着人家母亲的东西,又要做什么?”
“冬至了,当然是要让她过节了。”
“啊?”
张思远塞给她一个手炉,“别啊了,你先回屋睡一会儿!”
思夏坚定地摇头。
“乖,听话。”张思远温言相劝,“你一脸的困意,不信你回屋照照镜子。”
思夏揉了把脸,又挤了挤眼睛,信誓旦旦道:“既然阿兄把于充折了,又说要把线接上,那我去问她,给阿兄交投名状!”
她言辞恳切又决绝,张思远不禁深深看她一眼。她最近脑子开窍了,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阿兄必然是不想跟她说话的,所以我去问。”思夏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她认得我!别说什么不想让我插手的话!别张口闭口说是为我好!”
她见他没什么反应,昂起了头,要和他杠。
张思远甚无语,他就是让她回去先睡一会儿。真无奈,又得哄,哄着她去,“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