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第十三章

郧国公府的偏厅内,张思远歪在一张罗汉床上,胳膊肘撑着案几,手上破天荒地戴了枚金质镶玉的戒指。他正捧着一册书,有模有样地翻看着。

难得他用一条丝绦束着腰,左腿支起来,踩着罗汉床床沿,右腿自然垂着,右腿旁边是一个侍女,跪在地上在给他轻揉小腿。

屋中还有两个侍女,一个在静静焚香,另一个在准备煎茶。郧国公府的人在客人面前不发一言,安安静静地在偏厅铺排出一场怠慢。

王吉利在下首站着,愣是没敢张口说话。

思夏躲在屏风后,透过镂空的格子扫了一眼,还是头次见到张思远这幅纨绔样子。他平日极其约束自己的行为,今日见客却如此放纵,一副不可理喻的无礼之态,不怪外头人说他把张家败了。

在思夏的印象中,张驸马与纯安长公主的感情极好。张驸马未因长公主是皇室女而屈于威压,是发自内心地敬着她宠着她,长公主也并未因是皇家女而骄横跋扈,她温婉贤淑,像个普通女人一样相夫教子。

便是这样一对恬静夫妇,养出了一个温和又有礼的张思远,他不去狎妓玩女人,近侍只有绀青一个女子,给他梳头穿衣服,却是洗澡时不近他身。

其他侍女伺候他无可厚非,可如今,他这是在见客,浪|荡德性,摆谱摆到思夏替他丢脸。

偏厅内香烟缭绕,无人说话,只煎茶侍女在忙碌,声音很轻。

她先将煎茶器具备好,风炉、釜、火夹、贮茶筅子、茶碾、拂末、罗合、盐簋、茶碗等一应物品摆好,随后是用木炭生炉、缓火烤茶饼、轻捶敲碎茶饼、碾成茶末、再用拂末扫入罗合中过筛、放入竹合中备用、后煮水。

煎茶的关键在于掌握水的“三沸”,当出现蟹眼水泡且有微微响动时为第一沸,这时可调盐;当水中气泡像涌泉连珠时为第二沸,这时舀出一瓢水备用,投茶后加以环搅;当茶汤出现腾波鼓浪、奔腾溅沫时为第三沸,这时将先前舀出的那瓢水倒进去,使沸水稍冷,停止沸腾,以孕育沫饽。

至此,一锅茶汤才算煎好。

煎茶侍女将鍑从火上拿下来,又向茶碗中酌茶。她舀茶汤倒入青瓷碗中,恭恭敬敬奉给张思远。

他接过后只看了一眼,随即将茶汤泼了出去,又将茶碗砸在那个侍女手上,语气冷硬道:“下去!”

煎茶侍女唬了一跳,捧着青瓷茶碗慌忙退下。

张思远刚搬到郧国公府时,李增怕他嫌新买来的侍女粗鄙,调到静风轩服侍之前都提前教了很多东西。这煎茶侍女的手艺是绀青所教,应该差不了,不成想张思远喝都没喝就泼了。

思夏一攒眉,默默心疼她,白忙活这老半天了。又见王吉利面色难堪,一会儿抓袖口,一会儿展手,一会儿偷偷摸摸地看张思远两眼,却一直没吭声。

偏厅又没了人声。思夏无聊地等着,想起几年前的疑惑,朝廷有禁止商人骑马的规定,可王家有击鞠场,击鞠场有马,而王吉利还明目张胆邀请人击鞠。

啧,这世道。

这时张思远将书放下,坐正后一摆手,屋中侍女都悄声退了出去。他似是自谦实则无礼道:“家中愚笨之仆太多,连个茶也煎不好,平白糟蹋了要请十三郎吃的茶,千万别笑话我才好。”

王吉利更加无地自容,他再傻也知道这就是不想叫他吃。他今日来,也不是为了讨茶吃的。

张思远笑问:“今日十三郎来,可是有事?”

废话。没事谁找他!

王吉利先是在外头冻了半晌,又在这厅中被两个火炉烤,此刻已浑身是汗,听他问话给他行礼,这一弯身,可不是平辈朋友之间的见礼了,又惭愧道:“……王某多有得罪。”

张思远睨了他一眼,又换上笑容,起身将他托起来,“坐。”

王吉利却是听不懂人话似的,一再弯着身子。“王某交友不慎,给张郧公添了麻烦……”

“什么麻烦?”他分明在装蒜,刚刚对客无礼,此时又佯装不知,简直过分,“坐啊。”

王吉利道:“前次城南击鞠,邀了一名叫李柔儿的艺妓。”

张思远佯装思索了好一番后才记起来,“哦,她被冯家小娘子泼了一脸水。”

王吉利面色凝重,“听闻她曾借王某之名……来、来叨扰张郧公。”

“有这事?”张思远一脸疑惑,又道,“前几日我一直病着,多半是底下的人坏了规矩。刚才十三郎也已看见,我在此,她们都敢怠慢了客。”他抬眸看着王吉利,“见我脾气好,以为我舍不得罚她们,真是越来越放肆了!”

王吉利听出一些指桑骂槐的意思来,但也听出一些其他意思来,“张郧公既已大安,可否……”

张思远打断他,“十三郎不怪她借你之名?”

王吉利局促不安,又硬着头皮道:“实不相瞒,王某与李柔儿还算熟识,倒是王某新认识了一个叫于充的官儿,他也常去李柔儿那里,还一同品画……也不知他们怎么品的,李柔儿便来叨扰张郧公了。”

王吉利瘫着脸,将事情说明。

彩云楼的管事说,李柔儿待客无道,被罚了。王吉利便送金银,说好话,要见她,管事没答应。

可管事让于充见她。

私妓嘛,只要不出人命,全是管事说了算。所以王吉利有钱也不好使了。

他这几日听人说张思远善丹青,而李柔儿想登郧国公的门品画,如今又担心她被管事关一辈子。他与她相识一场,想了她一个心愿。

说来说去,还是要画。

张思远转了转手上的戒指,戴这破玩意儿真不舒服。他把绀青叫进来,“刚刚糟蹋了要请十三郎吃的茶,你去看看怎么弥补。”

随后绀青到茶床上包了半块茶饼,又送王吉利出府,还宽慰他:“郎君不知,我家阿郎并不善丹青,外头传的,就是图个热闹,这么多年的风言风语还少吗?”这时将包好的茶饼递给他,“这是今年的蒙山茶,太后总共赐了两块,如今只剩这半块了,请郎君收下。天恩,请郎君细品。”

偏厅内送客之后,思夏结束了一场偷听。她其实很自在,躲在屏风后头之前,她让侍女设了个小案,上面还有一碟点心,边吃边听。

她确实能吃。临来前在张思远书房吃了见风俏,此刻也不嫌腻得慌,又吃了两块透花糍。

等张思远转过来时,她刚将最后一口点心塞进嘴里,却不小心噎住了,咳了两声。她捂着胸口道:“快,把煎的茶给我倒一盏。”

张思远嫌弃地看了她一眼,太笨了,真是太笨了,吃个点心都能噎住。他可怜她难受,这才将茶递给她,又指着镂空云纹的四联屏风,讥讽道:“立必端直,处必廉方。你连个屏风都比不上!”

“那阿兄跟屏风说话好了。”

张思远:“……”还说不得她了?

思夏放下茶盏,起身调侃:“阿兄刚刚那副样子也是无礼啊,何必五十步笑百步?”

张思远翻了个白眼。

“哦还有,阿兄连宫里赐的茶都拿出来送人了,再加上前头那几吊钱,赔了多少了?”

张思远:“……”她管家之后变得小气死了。

思夏又一努嘴,“你别陪那个兵部主事玩了,没劲!好像御史台的人是傻子。”

思夏已经来来回回想了多日。河东总有一些战事,那朝廷就不会轻易除掉程家,现在程弘也回京了,便短期内便不会有什么情况。

郧国公府的家奴偷翻主人信件,背后之人是于充,可张思远表面并未有任何动作,之后李柔儿就来了;李柔儿想约张思远论画,张思远像打发妓|女一样给了几吊钱,没有接受她,之后王吉利就来了。

长安城内一下子有多人想要登拜访张思远论画,是有人想来个混淆视听,反正这么多人都要找张思远品画,李柔儿再找他品画那就是顺应潮流。

可张思远不肯让那群人踏进门,以致李柔儿没机会品画。

于充为难李柔儿,王吉利跑腿,难保不是一出苦肉计。

“翻信不成,讨画不成。”张思远道,“我想看看他还会做什么,更想看看他背后的人能有多少银子让他挥霍,这么卖力传播,也不知每个人得几贯钱。”

思夏抬眸,眼波流转,像两汪湖水,小心翼翼道:“虽说商人只富不贵,可王家以前给天家出过力,视朝廷禁止骑马的规定如空文,如今王家十三郎搅在其中,会不会是王家在背后使银子?”

张思远很是欣慰,以前拿她当瓷娃娃,怕摔着碰着从不敢让她为难,如今一见,却是个会动脑子的人。他点点头,“已经让人去查了,不过王家经商,接触的人杂,必然不易查到。”

思夏又问:“阿兄送贡茶,是卖给王吉利面子,对吧?”

即便王家富有,但贡茶是献给皇帝的,贡茶中的蒙山茶更是珍贵稀罕,近臣之家也不能有。王吉利拿着半块蒙山贡茶去彩云楼,管事会衡量利害关系。

“没错。虽说商人唯利是图,可我不信他是心思不纯之人。”

思夏撇嘴松肩,不以为然。如果他心思纯,今日就不该张嘴。

张思远看她站没站相,蹙眉道:“当着屏风的面,你站好了。”

提到屏风,她非但没站直,反而笑得开心,又揪住他胳膊,还踮起脚尖,要告诉他一件事。张思远不知她神神秘秘地要做什么,只微微弯身侧耳。

思夏凑他耳畔小声说了句话,随后一步三跳迅速跑开,却被张思远大步追上,堵在偏厅后门,“你也敢拿我寻开心。你再说一遍试试!”

思夏嘴硬道:“阿兄要听我便说。”

张思远眉目皱在一起,思夏却咯咯笑起来,“好好好,我不说了,我再也不说了。”看他脸色稍霁,又道,“我再也不说那几个侍女看到阿兄就脸红了。”

刚刚思夏躲在屏风后边看,那几个侍女一近他身,都红了脸,想看他又不敢明目张胆地看,只能小心翼翼略微抬眼,又迅速低头做事。

思夏一通憋笑。

张思远最是受不了这种话,一把就将她双手攥住,又一手捏住她两侧脸颊。

思夏后动弹不得,只能求饶,因脸颊被他的手箍着,所以声音也变了,嘟着小嘴艰难道:“我不说了,我真的不说了,阿兄饶了我吧。”

她这模样倒是讨人喜欢。

张思远松了手,无奈道:“真拿你没办法。”

思夏揉着脸,“我不就是坐着吃了个点心吗?你吃不了,见别人吃就不乐意了?”

她这塞牙劲儿,张思远真想捂上她的嘴。

他微微垂着眼看她,她却需仰着头看他。

此时日光并不明媚,再穿过窗纸,更显颓然,可贴在她脸上,像是涂了上好的面药。在他看来,那张脸美得无可挑剔。他看她眼睛里有两个小小的自己,忽然后悔了一个想法,怎么有一股莫名其妙的感受在他脑子里游荡?

那是什么感觉,说不上喜,但足够开心,又十分熟悉。什么时候也有过这种感受?

他绞尽脑汁回忆,是那次从灞桥回来,他被她拽倒了,他脑子嗡嗡响,心也跳得贼快。这还不算,马匹因为街况太乱,他们再次摔在了一起,他们的脸……贴在一起了,而她的脸红了一路,车子刚停,她跳下去就跑了。

他眨了眨眼,她依然在看他,便不由自主地抬起手。思夏以为他又要曲指敲她额头,赶紧躲开。

他又理智地停下手,“笨。”然后又扯了她一把,“赶紧干活儿去!”

“别扒拉我呀!”思夏踉踉跄跄道,“注意形象,还一家之主呢!外头可有人看着啊,红脸的那群人。”

张思远欣然接受她成长起来的认知,却忿然于她张嘴闭嘴的揶揄。一家之主,是该好好管管她了。

“啊——”思夏惊骇地叫着。外头一根枯枝“啪叽”落地。

张思远反剪了她的双手,又往后一拉,再一托她后背,将她弄了个半倒不倒的姿势。

他居高临下地问:“还敢不敢放肆了?”

“不敢了不敢了。”

“说这么快,肯定是谎话糊弄人。”

“可、可我这样子也不能举着手发誓啊?”

“那你好好想想要怎么说。”

这时绀青送客回来,一条腿迈进偏厅,看到张思远背着身子低着头,看到思夏的裙摆没看到思夏的头,她的上身都被张思远遮住了。

这、这是……啊?

她那条迈出去的腿又“嗖”一下收回去了。羞臊着脸背着身子,立在门口,看到宝绘过来,展臂一拦。

宝绘解释道:“刚刚看到收拾茶具的人说客走了,所以我才来的。李翁说他要出去一趟,今日先不去账房了,让我回娘子一声。”

张思远听到外头声音,失望地放开思夏。她甩甩手腕,和张思远一起出偏厅,再一看绀青和宝绘通通大红脸,异口同声问:“你们怎么了?”

宝绘和绀青对视。

思夏涌上一股怒气,嘴角都跟着颤了颤,猛地踹了旁边几案,“你们好大的狗胆!”说罢就扭头走了。

张思远看她气,他也跟着气,骂道:“混账东西!单个拎出来能当擀面杖,凑一起成捶鼓了!”

宝绘和绀青更疑惑了,这是怪她们耽误事还是怪她们多事?

这俩祖宗可真难伺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