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第十二章

这些日子来,叫思夏安心的是,程弘并无一次来过郧国公府,看来他是听进去她的话了。

虽说程弘稍微让思夏安了心,可还有画的事没有得到解决。

但凡有人送画,都被绀青赔一吊钱打发走。思夏看着那一吊一吊的钱,心疼得不行,这钱赔得也太容易了……

这还不算,不知怎么的,京城如涨潮一样,骤然多了许多知道张思远善丹青的人。一时想登门拜访之人也多了,郧国公府的通传来来回回跑得腿疼。起初思夏还以为那些人是为钱而来,可有人是真心拜访,虔诚论画。张思远却通通以“病未愈,谨谢客”给拒了。

因临近冬至,思夏又在管理府上林林总总的账目,日子并不清闲,便无心再劝张思远去见客。尤其这两日,她几乎扎在账房里。自从学着管家,她才知道产出一粒粟有多艰难,织一匹布有多麻烦。

思夏把头埋进账册老半天,终于看完了一本府上的吃食流水,揉揉眼睛,看到案上还有一摞,肩便塌了下去。她朝旁边一丝不苟复核账册的李增道:“李翁着实辛苦。”

李增只笑:“倒是劳累娘子了。”

思夏不敢喊累,她白吃白喝这么多年,不出点力气怎么行。只是,她没想到郧国公府竟是这般家大业大。

国朝初立时,张思远曾祖父获封郧国公,享永业田四千亩,其后张家虽有衰落,但因纯安长公主下嫁张家,而皇帝与皇太后待这位长公主极好,赏赐如流水,再加上张苒官至吏部尚书,平时俸禄也是颇丰,这么多年,把张家家底垫得老高。

思夏所接触的,不过郧国公府上的账目,至于几处别业与永业田,那就更大了。她知道张思远的用意,她马上十六岁了,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学着这些,以后吃不了亏。

自打跟李增学管账,她越来越觉着她平日里活得像个傻子,挨打之后她脑子都往正道上走了,变得勤奋起来。

张思远平日里不许她单独出门,踩在杌子上都得提醒她站稳了,好像她是纸做的,随便一戳就烂。如今她跟着李增,学着怎么处理仆役之间的矛盾、学着怎么恩威并济约束下人又不叫他们记恨而时刻保持忠心。一堆人情大道理,她收了收自己的小性子,要虚心宽容、三思而后行。

思夏继续核对,片刻后,通传在账房外喊:“娘子,阿郎请您过去。”

还剩几页没看完,她赖着不肯走,兴致高,坚持把一册账看完了才起身,裹了披风拐去了张思远的静风轩。

他此刻在作画。天冷没什么值得写生的,便头也不抬地默画。他极有耐心,洗过笔后,继续蘸色,一根小小的狼毫毛越出笔尖,他慢慢地拾下,在布上蹭了蹭,又继续笔走龙蛇。

最初他跟着名家学画,不过是和宫里的皇子图热闹,免得高贵之人搞不来高雅之事。大家笔力不足,都是挥墨废纸之举,奈何张思远稀里糊涂的画却得到了名家称赞,只此一句,便激起了他学画之心,谁不乐意让人夸呢。

后来名家离世,他便潜心临摹前辈名作,揣摩名画神韵气质,又精心观察事物,认真写生。这几年手上功夫提升,寥寥几笔就气韵横生。

因后期无人指导,全靠他自己悟,又关起门来作画,旁人不知也无法评论他的画是好是坏,他画得如痴如醉,居然也不在乎旁人品评了。见到墙上空白,将自己临摹过的名画挂上去。

去年他刚除服时,有客到长公主府看到了,误以为是名师原作,非要再看看他还收藏了哪些画作。他便不要脸地把自己的原作捧出来充数,才知道原来他已经脱俗匠气,可以称得上“擅长”了。

张思远的静风轩原本是他祖父住的院子,书房极大,他搬过来后将书房隔出一间屋,改成了一间画室。这里极少有人进,他也不让人收拾擦洗几案,怕碰坏了,只他自己动手整理。

画室陈设很是简单,基本全是放画的架子,架子上均是匣子,里面是他的得意之作,其余不满意的画全都卷成轴子放在画缸里。

画缸旁就是一张床榻般大小的条案,上有一水的笔墨纸砚。水是不可少的,铜盆和手巾是备着给他净手的,且还有一口缸,里面注水供他绘画时使用。

思夏看他画得认真,也不去打扰他,只静静解了披风,又老老实实坐下。她最近安分,怎么他又晒着她?正纳罕时,听他问:“什么时候来的?”

“有一会儿了。”

“走路也没个声音,”张思远将笔架在笔山上,“属猫的吗?”

思夏一撇嘴,走过去,低头一看,他尚未画完,却仍能见笔蕴丰厚、劲健,远处山石淡墨晕染,其上生长两株老树,树枝蜿蜒如龙凤对舞;近处水岸有一水榭掩映在杂树之中,水榭内有两人对弈,人物表情尚未加上去;画面左上角留白,也不知是杳渺无际的天空还是用来提诗的地方。

张思远抬手挡住她的眼,问道:“管家累不累?”

思夏挣脱他的遮挡,自谦道:“不累。只是我脑子不够使,学得慢。”

张思远只觉好笑,“是学得慢,还是想得太多?”

“府上里里外外那么多事,我自然要小心应付了。”

张思远拉着她跨出画室,指着外间案上的金丝楠木食盒,“正好,这里有点心,犒劳你的。”

思夏吃过左羽林军大将军府上不少美食,以为今日冯素素终于把佳肴送到张思远面前了。她长能耐了,今日的食盒都这般精致得无可挑剔。

她不知冯素素玩了什么花样,打开盖子,却见里面是一碟见风俏,碟子底下是棉絮,有保温之效。这种淡黄色的点心,色泽鲜亮,表面蓬松如纱,其上有类似珍珠的小泡,还有芝麻与桃仁。

见风俏是宫廷点心,世人会做此物者寥寥无几,听闻全部在宫里。

思夏将点心端出来,还有余温,她问道:“宫里来人了?”

张思远边洗手边“嗯”了一句,“太后所赐。”

因去年冷风冷食的事,太后便亲赐吃食给他。老人家心细,生怕御食从宫里出来一路到胜业坊会变凉,总是在底下垫棉絮,哪怕夏日也如此。总之,一定要让张思远吃上热乎的。

太后疼爱这个外孙,除去宠爱纯安长公主外,也因张苒为大随奔波。

先帝年号景元,先帝胞妹封号慧娴,慧娴曾借助夫家之力助胞兄登基,其后靠着景元帝的宠信荣耀无比,世人尽数投于慧娴门下,朝中官员多数出于慧娴长公主府。

后来景元年间的储君病死了,景元帝伤心过度,没多久竟不能起床了,后来神志也不清了。发生了这种事,主持朝政大局的竟然是慧娴,朝官建议立庶子二皇子为太子,但慧娴看中三皇子周赟,并赞其忠孝仁厚,是储君人选。争较一番,最终周赟胜出。

周赟从此成了大随的傀儡太子,即便景元帝崩后,周赟成了今上,依然事事听从慧娴大长公主的意见。因为她手上握着北衙禁军,南衙数卫也听其调度,朝野上下尽是她的人,她已权倾朝野了。

后来宰相希望圣人亲政,却被慧娴寻了个错处,又被活活打死。堂堂丞相,贵臣之躯,死得屈辱。

这事惊得今上寝食难安。他怕啊,他太怕了,当初正是因为乖顺才被慧娴选中推上太子位,又被推上皇位。如果他表露出一点抗议,姑姑一定会废了他。

为此,他有多少不满也只能装怂,哭哭啼啼地跑到姑姑面前,表明这事他不知情,他只愿整日和皇后还有妹妹听曲看舞,再像平常孩子那样孝顺太后,剩下的军国大政还得劳烦姑姑处理。

后来胞妹到了嫁人的年纪,这事由慧娴一手操办,给纯安长公主定了兵部员外郎张苒。慧娴为了笼络张家,张苒从六品兵部员外郎迅速升至四品兵部侍郎。

张家本就是靠军功出身的,加上张苒任兵部侍郎后主持过几次武选,在禁军之中多有熟识之人。慧娴器重张苒,他却多方游走,暗地交通,联合丞相,在旧历九年逼她还政今上。

慧娴被软禁了。今上终于成了名副其实的天下之主。为此改国号为天胜。

太后感念女婿,又惋惜他的早逝,为此很是爱护纯安与他唯一的血脉。毕竟是外孙,过分宠爱外孙会让皇孙大跌颜面,为此只能时不时地赐个膳食。

思夏看了看点心,又看了看张思远,惭愧道:“御赐之物,阿兄不吃,我怎么敢吃。”

“你不说我不能吃甜了?”

“那太后还赐这个。”

张思远擦干手,又在她额头上敲了一下,“不许妄议太后。”

思夏嘟着嘴“哦”了一声,“阿兄不吃,我不敢吃,我们打个神龛供起来?”

张思远笑着捏起一块见风俏塞到她嘴里,“坐那儿吃,别废话。”

思夏依言坐下,仔细品味着点心的香甜,没一会儿就吃完了。唉,不能不沐天恩啊,一点都不能浪费!

张思远震惊于她的进食速度,又不得不佩服她吃甜不咳的健康程度,羡慕加体贴,给她倒了一盏水,递过去,“压一压。”

思夏一口闷了进去。

张思远又说:“等过了冬至还有元日,你要挺不住了就说话,反正日后有的是时间学管家,不必急于这一时。”

“说起这个,我有事要劳烦阿兄。”

“什么事?”

“冬至送的礼品由阿兄来做。”

张思远贬损道:“真没想到你竟如此持家,也不知以后便宜了哪家郎君。”说着说着就吊眉梢了,“刚管家便来克扣我了?库里那么多东西不送,是要留着长毛吗?”

思夏公事公办道:“上月击鞠回来,库里的东西增了一倍不止,皆是京城小娘子们的心意,借花献佛也不能这么献吧。”

“你做主收的,却来为难我。”

思夏也是管账后才知,以前也多有人相送礼品,大多是女儿家的心思,诸如荷包、香囊之类的物件,后来也没得到回应,干脆送起了文人喜欢的翰墨、俗人喜欢的珠宝,且一送送一堆,总会有一款张思远喜欢的吧。

这些天思夏终于开眼了,原来女子这般能花钱!她却连府门都不能随便出入,花钱更别提了。

虽然张思远内心无欲无求,但叫人说孤高清冷便不好了。旁人一而再,再而三地递来拜贴。他若总是以“病未愈,谨谢客”为由,长期如此,怕不是真的身子不好,而是脑子有病。

所以思夏想让他回礼。

她伸伸脖子,往案上看,张思远再次抬手挡住她的视线,“你别打那幅画的主意!”

思夏漠然一问:“是冬至献给圣人的吗?”

他慎重地点头。

他浑身上下皆是皇帝所赐,就这绘画的本事是他自己所有。他自己所悟之技,兴许入不了皇帝的眼,但终归是他心诚又仅此一份,不比那些奇珍异宝差。

思夏又端视他,“真的不会赠给其他人吗?”

“送你可以,别人不行。”

“那位叫李柔儿的私妓很执着,前后来了几次了。”

张思远酸溜溜道:“你心疼她不心疼我?她想看画,你就让我给她画?”

“我心疼钱。每次来都倒贴一吊钱,阿兄倒是大方,苦的是我和李翁,还得给你记账。”她说着就伸手,“还钱!”

“你去找绀青讨债吧,又不是我给的。”

思夏白他一眼,绀青事事听他的。她抿嘴一笑,“不会是让绀青给了钱,再让人捧你吧?不然也不会增了这么多要和你品画的人。”

张思远居然成了花钱找托儿捧画的人了。

其实他完全不想理会那些人,文艺一旦沾染酸臭,受累的是他自己。他现在不想被人夸了,只想安静,想画便画,不想画别人也管不着。

思夏见问不出来,只好正儿八经起来,“阿兄,你是得了什么病啊?”

张思远怔了怔,也不知她怎么就问起这个来了,随即一笑,“失眠,头晕。你明知故问。”

思夏踟躇,稍后又问:“是……真的吗?”

“那还有假,谁还装病不成。那么苦的药,你给我喂药之前又不是没尝过。”

思夏抿了抿唇,“怎么、怎么这么多年还没好?”

“不是快好了吗?”张思远刮了刮她鼻梁,“你也说过,赵聪医术高明。”

思夏便不好再问了。确实如此,她看过治失眠头晕的药,与赵聪开的一样,药浴所用之药也是安神的。

“叫你来有正事。”张思远递给她一个纸条,“冬至拜喝的事,我懒得去,你和李翁商量商量,选几件雅致的礼品,赶在冬至前送过去,画和字不能送。”末了又补充了一句,“送的时候招摇点。”

思夏:“……”怎么还招摇点?

再看纸条上有六个人名,她只认识字,真人是谁一个也不知道。

这时绀青进来,一施礼,“阿郎,王吉利求见。”

张思远搁笔,“不急,先让他侯着。哦,再把偏厅摆两个火炉。还有……”

思夏听他说了一堆,拧了眉头,见他出屋了,连忙将纸条塞进袖管,也跟着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