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第六章

程弘立在她身旁,居高临下营造出让人冻冰块的气氛。

思夏不待见他,她觉着程弘是祸水。但也不能给郧国公府丢脸,僵了半晌才起立,忍着手痛又向他行了个礼。

程弘这次说话不难听,“当日在灞桥,某言语有失,娘子勿怪。”

思夏一怔,他这是在示好?偷偷摸摸的,怎么张思远在时他不说这话。又愣了半晌,她才垂下眼角,心有不甘地接受了,“是某不会说话,叫将军见笑了。”

这时台上的欢呼声排山倒海,竟是张思远那队率先进一球。如此快,堪称神速。

台上的女子激动地问:“哎哎,快看快看,那位郎君是谁?模样生得如此好,身手也好,这才开场多久,哎呀呀——”

有人尽情卖弄所知:“郧国公。他祖上跟着□□皇帝打天下,天下初立时,异姓国公封了十四位,张家在第四位……听闻皇太后十分宠爱纯安长公主,对这位张郧公也很疼爱。”

还有人跟上了,“某去岁见过他,也是在这里,当时一众人都夸赞他。同场的那位小娘子曾与他打过对抗,输得惨兮兮的。哎呀,今日一看,她那一队怕是又要输了。”

“张郧公家在哪坊啊?他喜欢什么?”

“喜欢击鞠,你会吗?恐怕只会看吧!”

“闭嘴看击鞠不好吗?”

……

思夏听着周边铺天盖地的讨论与反讨论,只觉耳朵要被堵了,生怕他们看到她刚才和张思远坐在一起而来追问,赶忙识趣地往程弘身旁一躲。如果那群人挤过来,她就把他当成一道人肉屏障。

程弘看着她绕过来,不会想到她存了这个心思,只道:“他可从没和某提到过娘子。”

她清汤寡水地道:“某不值得阿郎向将军提及。”

然后思夏一双鹿目一眨不眨地端详着他,程弘面上似喜非喜,似惊非惊的表情无一逃脱,稍后,他面上微露尴尬,直至恢复平静。

程弘面无表情:“这么多年,他怎么也没……?”

思夏等着他说下文,却没如愿,只能仰着脸问他:“没什么呢?”

“……这么多年,他怎么也没好起来。”

思夏依旧看着他,把他看到不自在。内心一哂,上次见面,他疑她是侍女,这次见面,他竟疑她是侍妾了。

这次她微微一笑:“有赵医正照看,阿郎比从前好多了,将军不必担忧。”

程弘皮笑肉不笑,“娘子跟张郧公多久了?”

跟?

算了,他不知道。误会就误会吧。

然而思夏觉得不说话不够意思。于是她没皮没脸起来,掰着手指数了数,难为情道:“有个四五六七八年了吧。”

程弘:“……”

思夏继续道:“他待某极好,还常带某来击鞠,且是亲自教某击鞠。哦,这么一说恐怕也不是待某极好,譬如说,某竟不知,他与程将军相识。他可从没和某提起过将军,那日去灞桥,某以为他只是想散散心。”

程弘的脸像一片遇了蝗灾的庄稼,惨兮兮没了收成。随即用笑遮掩,“某是个粗人,自然不值一提。”

思夏的目光要把程弘戳两个窟窿似的,“将军太过自谦了,那日与将军相见后,某才听阿郎说将军骁勇,御敌立功,是个大人物。”

她小嘴巴一张一合,把这从三品将军逗了几句,又紧张兮兮地低声道:“程将军知道吗?当日阿郎从灞桥回去,路上就被人盯上了。”

程弘面色沉了沉,没有说话。

思夏又道:“某心想着,阿郎清心寡欲,平日里也没个朋友,更没什么仇人,怎么会被人盯上?”

程弘瞥了她一眼,没好气道:“娘子怀疑此事因某而起?”

思夏诚恳地点点头:“将军英明。”

程弘因功被人捧着,回京后也被府上捧臭脚的仆役惯出了高高在上的得意。不成想今日却被思夏表面奉承实则兴师问罪的话弄的心堵。

他滞了半晌方道:“某与张郧公幼时相识且要好,京中也有人知晓。再者说,灞桥每日往来者众多,同行之人也不是没有。娘子怕是想多了吧。”

思夏一提嘴角:“哦哦哦,程将军这么一说,倒真是某多想了。以前不是没有人跟着我家阿郎的车,那些娘子是瞧我家阿郎好颜色。唉,若不是他那时守孝,怕是也会闹出‘掷果盈车’的事来。”

程弘:“……”

思夏又神经起来,夸道:“不过某要赞将军好计策。”

程弘吊起眉梢,想躲开她。

“将军能来这里可真是好,”思夏指着场上场下的人,一扬下巴,“您瞧瞧,这人山人海的,若是真有眼睛在,那他们怕是要瞎了,这么多人肯定盯不过来。”

“娘子慎言!”程弘要受不了她了,“某奉旨回京任职,天子脚下,京畿之地,哪会有什么眼睛不眼睛的。”

“那是最好。”思夏佯装踏实下来,一抚手,忘了左手有伤,疼得眉毛都跟着抖了抖,若是四下无人,她恐怕要龇牙咧嘴了。张思远下手太重了。

她迅速调整好面部表情,放开了胡扯:“某是个没见识的,又胆子小,平白出了这事后吓得要死,阿郎安慰某几次也跟着害怕起来。刚刚将军也看到了,他可是没敢和将军说几句话,这……这哪像是将军口中所说‘自幼相识且要好’的样子?”

这下,程弘的脸彻底白了。

思夏往人群后走,程弘跟上她。她看了看那群人的目光全聚焦在张思远的英姿上,便放心地对程弘乘胜追击:“某虽是个没见识的,但久居京城也知这里鱼龙混杂,将军为何回京,该是心知肚明。”说完又笑笑,“某绝无挑拨之意,这些话也非我家阿郎授意,因他待某好,某也要为他着想。将军宽宏大量,定然会宽恕某。”

她小嘴一巴巴,程弘不宽恕她都显得小气。

“他非朝官,某如今也是散官……”程弘迟疑片刻,将信不信地问,“他的处境如此艰难了?”

这时击鞠场上叫停,观看人员也多半后退寻找自己座位。思夏见大众的焦点散乱,便朝程弘点了个头,又迅速远离他,回了她的位子。

场上叫停,是因冯素素那队要换人。

方才众人为张思远叫好,台上台下的女子发了疯地要加入冯素素那队,要和张思远近距离接触,却都没入冯素素的眼。

她看着思夏,非常想让她带伤上场,奈何思夏闷着个头没去看她。

这时,程弘主动帮忙。冯素素并不知他身手如何,但看他生的膀直挺拔,似乎没有比他更好的人了,便请他上场了。

程弘是武官出身,骑术定然是上乘的,圣旨曾叫军中练击鞠,他自然不会差。

思夏开始为自己捏汗了,他别把她刚说的话拿去问张思远。

身边或欢呼或惊喜或唏嘘的声音又炸开了锅,她前边占了一排人,看不到了。

台下站着的宝绘和绀青一扭头,也看不到思夏,就着急忙慌地往上钻,看到她右手护着左手也在往外挤。

宝绘看她右手冻得青紫,抖开披风给她系上,“今日没带手炉,娘子赶紧披好了。”

接着,思夏又听到那些人对程弘的讨论,将赞张思远的那套重复了一遍。见一个爱一个,呵,女人!

思夏看了一会儿,越看越觉着张思远击鞠的本事倒退了,装的?再想想让她散步的话,哦,装的!

她朝绀青问:“知道方才那个私妓是什么来头吗?”

绀青只答:“小人以前路过平康坊时见过她一面,听人说她叫李柔儿。其他的,小人不知了。”

思夏又问:“阿兄的画不是只献给圣人吗?”

“是,只献给圣人。娘子知道的,阿郎虽在丹青上有造诣,却极少示人。”

思夏自然知道,张思远在丹青和书道上一直抠抠索索,也不知他苦练绘画和书法是为了什么。兴许是不缺钱花,不然早就为了逐利而追名了。她只是确定一下。

思夏又跳跃性地来了句:“我去走走,你留下等阿兄吧。若是我回得晚,就去西边找我。”

绀青嘱咐她:“娘子小心!”

因今日有击鞠赛,场外并无几个人。思夏和宝绘朝西走,能见土路两侧枯黄的草丛,风乍起,黄草折腰,风过后,复又弹起,远处青山不老,松柏如被,能见隐藏其间的房屋檐角,不时有飞鸟掠出,直冲苍苍云霄。

思夏拣了把干草,找了个日光充足的地方坐下,笑嘻嘻地朝宝绘道:“还记不记得小时候?”

“娘子已及笄了,怎么老想着以前?”宝绘嘴里唠叨,但还是跟着她坐下来,和她背对背靠着。

幼时,思夏在太原,谌松观常忙,家里就宝绘陪着她。思夏从未见过母亲,对乳母也没印象了,初见宝绘时的情形也忘了,唯独对两人在院中晒太阳记得深刻。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长公主对我有恩,阿兄很难,我没有心思想着嫁人。既然他是我阿兄,那就等他先娶了妻,再考虑我嫁人的事吧。”

宝绘扭头看她:“可、可阿郎似乎没娶妻的意思。”

思夏叹了口气,“阿兄在青春之际接连守孝,前两年又病得厉害……应该,慢慢就会有了。”

“阿郎若真不娶妻呢,娘子就不嫁人了吗?”

思夏嫌烦,“你张口闭口就是让我嫁人,也不嫌羞!你让我嫁给谁?你能给我做主吗?我这样子,哪个愿意娶,像颗灾星!”

宝绘无语了。

张思远平日不许思夏单独出门,跟着侍女也不行。他可能是因双亲离去而格外珍惜这个白得的妹妹,总怕哪里顾不到叫她出个意外。像现在外出散步,是经过他允许的。

若说让思夏嫁人,别说旁人不知思夏这个人,就是知道了,可她有张思远陪着,难免叫人以为她是他的人,又有哪个郎君敢提亲?

思夏已没了父母,谁能给她做主呢?除了张思远,恐怕没别人了。

宝绘赶紧劝:“娘子别多心。”

思夏好容易出来玩一趟,不想为这事浪费时间。赶紧闭上眼睛,感受着初冬的阳光。即便是冷天气,有日光照耀时,也是温柔的。

不多时,“叭”的一声,有东西在她二人身旁落下。思夏骤然睁眼,吓地跳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