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辋川位于蓝田县,隶属京兆府,区别长安城的两赤县,是为幾县。
因夏日炎热,长安城的达官显贵们在外城郭外寻找清净之地,城东的灞水、城南的辋川、樊川谷一带多别墅,或依山或傍水,夏日里树樊景幽,是纳凉佳地。
辋川下有人设了击鞠场。场地下望如镜,一面设台,三面围栏,赤旗猎猎。台上坐着几个人,互相说着什么,台下的人或在挑马,或在看月杖。
国朝从皇室到富贵人家,不分男女,很多人都爱这个娱乐活动,今上也曾颁旨叫军人练习。
以前张家在辋川别墅避暑时,张思远认识了一位富家郎君,名叫王吉利。
王家做瓷器生意,在西市有铺子和邸店,销路也广,富得流油。王吉利爱击鞠,在辋川买了一块地改成了击鞠场,经常邀人来。
张思远接了王吉利的请帖。
这里的击鞠,男女混赛最招人。思夏也曾和张思远组队,但她今日肿着左手,骑马就不能拿月杖,拿月杖就骑不了马,纯粹是来充数的。
纯安长公主善击鞠,思夏曾有幸得她指教,但因胆小怕被球砸,愣是没在击鞠上成材。
后来她又被张思远逼着学,好不容易上道了,但关键时刻又走神,拳头大的球飞过来,她呆呆地把月杖当摆设。“啪”的一声,球被张思远的月杖打过去,她这才保住了那张脸。
思夏今日并不高兴,昨日挨了打,现在左手包着白布,心里很不是滋味。然而当她看到程弘时,那张俏丽脸蛋差点抽了筋,左手更疼了。
他……怎么也来了?
程家是武官出身,程弘不比这些文人富人享受,哪里想得起在辋川置别墅,只在长安城宣阳坊有一处宅子。宅子多年无人住,脏乱差各显神通,没收拾出来前,他一直在平康坊进奏院的官舍住。
他在军营里混惯了,也见过军妓,但是头一次见识到平康坊里昼夜喧闹的景象。
他任职武散官这些日子闲得无聊,放马辋川下,却让马蹄失了足,正巧被遛弯的王吉利看到了,叫养马的仆役给程弘的马钉马掌。
俩人就这么认识了。王吉利邀他击鞠,程弘在京闲的无聊,就答应了。
不过他今日来,长了见识——因他小看了思夏。
当日在灞桥,她与绀青同着男装,不过认为她和绀青同是张思远的近侍。今日却不同,张思远和思夏并排着走,身后跟着俩侍从,给他二人拿着披风。走过人群时,张思远挡在她跟前,显然是在护着她……生怕她的左手被碰到!
张思远问程弘:“回京可还习惯?”
程弘回:“还好。”可目光里充斥着疑惑。
张思远淡淡笑了,“她手受伤了。”
程弘眼睛不瞎,自然看得出来,他没看出来的是,眼前这位娘子究竟是个什么人物,值得张思远如此——他可是没妻没妾又清心寡欲的人!
情窍打开了?
张思远并没想到程弘会来。
昨夜他打完思夏就后悔了,在他知道思夏为何整老师后,他更加后悔。为什么没有早点知道?
知道思夏生程弘的气,怕她更不高兴,张思远和程弘寒暄两句就拉着她绕过人群到台上去坐。
程弘寻了个离他们不远的位子,思夏余光中能看到他,便扭着脸,可扭着脸就看不到击鞠盛况了,又将脸转过去。程弘分明在盯着她看,且是目不转睛,他看什么看?!
这时场上已开始比赛,台上的人少了一些,凑到场地跟前去看。一球放下,场上人双腿夹紧马腹朝彩球跃去,彩球在月杖下朝球门而去,遇到对方急急将月杖转向,两队来回争夺,彩球如流星一样飞来飞去,唏嘘声与欢呼声交织在一起。
今日虽有日头,风却不小,思夏没活动,坐在这里生冷,也无心观看,反而觉着周边喝彩声与唏嘘声烦人的很。她左手包着布还好,右手碰不得左手,只单手倒了一盏热水,握上去,才不那么冷了。
张思远又是没话找话:“手疼不疼?”
思夏不假思索:“不疼。”
“你骗人。”
“那你还问!”
“问都不行吗?”
“问啊!”
张思远:“……”
时人喜欢泡汤和狎妓,今日在击鞠场也有□□前来。来找张思远论画。
思夏:“……”
国朝□□分宫妓、营妓、官妓、家妓和私妓。宫妓大多在宫中演艺,也有一部分居于宫外可会客;营妓是为军人提供声色;官妓为各级官员提供声色;家妓是富庶之人蓄养在家中的□□;而私妓则是不在教坊登籍之人。
妓|女除家妓外多居住于平康坊,除私妓外均有官身,不会轻易接客。眼前这人无所顾忌,便是个私妓了。私妓大多是逃田之户的人家,不管不顾只为生存,有奶便是主。
她居然敢招惹张思远。胆儿够肥。
思夏疑惑,张思远从不去平康坊狎妓,也不在家中养妓。他生得好看,惹女人心痒也情有可原,可她是怎么知道张思远善丹青的?他可是从不轻易将画示人的。
他现在活的有些随心所欲,喜欢的便说两句,不喜欢的一句不理。但这是外头,他装聋做哑有失风度。
于是思夏说:“这里人太多了,我看不到,不如我们换个位子吧?”
偏偏张思远不肯走,凭什么为一个毫不相干的人换座位?一个私妓也配?传出去好像他怕她一样!
私妓笑得极美极柔,大冷天的还装蒜,拿着把团扇。这会半遮着白皙面庞,目不转睛地看着张思远。
张思远今日出门是想看看有什么好郎君,给思夏寻个夫婿,也不枉他为兄这么多年。
“信件”一事确实让他惶惶不安了数日。赶紧把她嫁了自己也省心了,免得哪日他一不小心死了,那她也没个依靠要多伤心。
不成想没给思夏找到靠谱郎君,自己反惹了私妓投怀送抱。生气。
但看她没皮没脸的德性,他平静了,和私妓较真反是自己无趣,语气不冷不热,“今日某为击鞠来,无心旁的。”眼神里却写满了“赶紧滚”!
骂人得寸进尺,“妾亦是为击鞠来,稍后与郎君一起打一场,日后再与郎君论画,可好?”
思夏内心滑腻腻的,明白过来那是一种叫做恶心的滋味,真是心疼张思远。正发愁怎么解围时,她看到了一个人,不,是灯塔!灯塔走向了她!
私妓觑了觑思夏,男装下的她文静、幽雅、还有股清冷的姿态,又笑道:“原来郎君喜欢这样的!”
“叭”的一声,一盏热水劈在了□□脸上。冬季天冷,能看出她脸上在冒热气。
嚣张跋扈冯素素!
张思远见她取盏时便抬手遮住了思夏的脸,随后扭头,躲过了池鱼之殃。
私妓惊恐地看着这个手持月杖的美貌女子,想要发作,却已被她言简意赅的骂镇住了——“滚下去!”
思夏透过张思远的指缝看,心里很是感激冯素素,她走得挺快,一步三跳上了台,一盏茶一句骂就给张思远解了围。
爽!
那人狼狈至极,又拿扇子遮了脸,逃也似的从台上消失了。
思夏听人说,冯素素是左羽林军大将军冯扬志的小女儿,极受宠爱,骄横,但是个痛快人。
冯素素将月杖往肩上一扛,一副要去田里收庄稼的姿势,桃花眸子闪了闪,露出一口小白牙,“张郧公,下一场,如何?”
毫无废话,是个直性子。
张思远守孝结束后被王吉利邀来此处,很久没击鞠的他,如同豹子,迅速、精准,接连抢了冯素素三个球,让她所在的那队输得一败涂地。
这一年多来,每次来击鞠都遇到冯素素,每次必被她缠着不放。
“行不行?”她音中透着紧急,最后一个字音调上扬,大约拐出了二里地。
台上众人闻声看过来,张思远面容寡淡,却憋着难堪。冯素素将眼一横,问那群眼睛,“有谁要打吗?”
他们想打,但不会啊,会打也打不过她啊!是以,又把头转过去看场上了。
张思远败北,这光天化日的,又是可以男女混打的,人家小娘子都来相邀了,他不应的话估计冯素素得把台拆了。想着干脆让她一次,叫她赢了,日后放过他。
“那好,”冯素素这下开心了,“请张郧公取月杖吧。”
“娘子挑就是了。”张思远懒得动,心想叫她给他挑个最差的,让他输吧。
“某就是想让你走,某好跟这位妹妹呆一会。”冯素素脾气显然不怎么好。
张思远不与她计较,好像招人烦的是他。起身前和思夏道:“你若是想散步,就叫宝绘跟着你!”言下之意是叫她别看他击鞠了。他要输球,肯定惨烈,思夏就别看了。
这边,冯素素嘻嘻一笑,将月杖给了身旁侍女,在思夏身旁坐了,“思夏,我是该说你傻着呢,还是该说你老实呢?你是吃干饭的?”
还真得感谢冯素素,不然思夏就得学私妓的样子给张思远解围。然而要想逼着那个私妓放弃,她恐怕得扑到张思远身上才算完。
那得多丢脸。程弘就在一旁,他又要看扁她了!
然而她似乎也没什么好办法,她做不到不管不顾给人家脸上泼一盏茶,更不会张口骂人。于是她窝窝囊囊地道:“我就是吃干饭的。”
冯素素笑了:“我知道他的为人,温柔老实,否则怎会被一个妓|女堵到无路可退。”
思夏心说:他也被你逼得无处逃脱啊!
冯素素转而看到她包得严实的手,惊道:“你这是怎么了?还能不能击鞠?”
思夏将手一抬,让她闻了闻窜出来的药味,“自然是不能了。”
冯素素顿觉惋惜,“唉,我好不容易想了个法子,就是叫你和我一队,我看他还敢不敢赢我!可你今日又打不了了。”
“他又不是一个人。”思夏遗憾地说了实话,“你该盯着全场才是,否则方才你打趣我的话会落到你自己身上。——你是吃干饭的?”
冯素素一噎,转而摆了摆手,“走了。”
这时思夏才知一场击鞠已结束,要开始新的一场。她微微靠在凭几上,看着张思远翻身上马,接过月杖往场上去了。
然而,她目光里多出了一个人。
程弘?!
他是阴魂不散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