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第二章

天胜十五年的秋天,总是多雨,这日的一场雨从早下到午后才停,然而天依然阴沉着不肯开阳。

郧国公府的角门前,绀青扶着张思远上马车。李增劝他天冷别出门,平日也不与别人往来,偏偏去见河东回来的都虞侯。若无“信件”一事,他们故友重逢,大可谈心醉饮,但现在张思远傻了吧,这不就是往火坑里跳嘛!

程弘此次回京,花了大半月时间才交割完都虞侯之事,回京任从三品归德将军。他二十二岁得此官职,可谓是圣恩浩荡。不过他由武转武散官,细细品来,却并不是什么好事。

李增追着张思远唠叨,被关在了车门外。坏事情的口子已经撕开,不撕下去的话,愈合了也会留疤。偏偏张思远没事人一样,还要亲自去见程弘。

思夏知道,他认准的事,一定要做。也不是全无坏处,他二人若为此不再往来,那不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

其实,思夏也想见程弘。想看看他到底是个什么货色,能把祸水引到郧国公府!还有就是,张思远今日带她去灞桥,她就不用去学堂了,也不用写课业了。

“李翁回去吧。”思夏道,“程都虞奉旨回京,不会耽搁,我们权当去灞桥看看。”

李增哀叹一声,看着车子消失在十字街尽头。

思夏和绀青今日都穿了男装,戴了软角幞头,一身白色圆领袍,腰系革带,足登小黑靴。国朝常有女子扮男子的样子,但明人眼里一看脖子便知,连喉结都没有,指定是个女郎了。

这二人随着张思远一起去,倒真像两个侍从。

车子从胜业坊出来,向南行至新昌坊与升道坊中间,再向东行,出延兴门再走数十里便到了灞桥。此桥是出长安向东的必经之地,也许是下起了雨,今日行人不多,长亭上有几个匆匆赶路的行者或擎伞或披蓑衣,徒增了一份萧瑟。

灞桥送人有折柳风俗,因是晚秋,柳条凋零无叶,便也无人再折。

灞水缓缓,雨滴落下,渐起的水花绵延至远方,模糊一片。

三人下车,在一家酒肆歇了。张思远喜静,选了二楼安静处,还能登高望着远处,当然,今日水汽重,也望不了多远。

绀青到外头买了一包蜜饯,思夏才知他今日也不全是非要迎程弘,却是来解馋的。

只见他将那包蜜饯戳了个洞,捏了一颗杏子干出来,要塞进嘴里,却叫思夏,先给她喂了一颗:“你尝尝是不是比家里做得好吃?”

思夏没吃出味来,遗憾地摇了摇头,张思远往自己嘴里塞了一枚,皱着眉道:“确实没以前的好吃了。”

绀青笑笑,“这许多年过去了,人都会变,又何况蜜饯呢。再说,当年阿郎是饿极了,自然是吃什么都好吃了。”

绀青的无心之语听到思夏耳朵里却是心疼。人确实会变,她刚到公主府的时候,时常会听见皇帝的赏赐,如今,张思远这个舅舅对他可是太冷淡了,连今日见个朋友都做贼一样。

这时张思远揪她袖子,“想什么呢?”

思夏回神,忙问:“饿急了吃蜜饯,阿兄是有多馋甜食?”

绀青这会忍俊不禁了。

十二年前,程弘父亲程齐园要赴任河东任职,他与母亲也要跟过去。张思远要送他,早饭都没吃就偷跑出府,又打着纯安长公主的名号让守城兵士放行,到了灞桥却没见着程弘的影子,反倒饿得快昏过去了。那时店家还没生火,只有一些杏干梅子之类的蜜饯,侍从给他买来,张思远吃倒了牙。

思夏笑道:“阿兄还有过这等惨事,怎么以前没说过?”

张思远也跟着笑,“我当时是被抓回去的,母亲狠狠责罚了侍从,我也被打了二十手板,半个月都握不稳笔。当时羞坏了,在国子监上课时只跟老师扯谎,说是手被蛰了。”

当年羞于提及,如今轻松说出——原来人真的会变。

这时有轻微的马蹄声传来,越来越响,朦胧的雨汽中出现了模糊的影子,越来越近,最后于灞桥勒马缓行。

张思远虽与程弘有书信来往,但二人少年时分别,十二年未见,且是估算着时间,赶上今日有雨,也不知他今日能不能等到他。是以,离老远,他并不确定来者是不是程弘。

待走出茅舍,那队人也走近了,领头人头戴幞头,穿深绯色圆领袍,其后六人踞于马上,队形整齐。

领头人朝这边看。思夏见他脸阔而硬,目亮鼻高,虽是英气,但不怒自威,继而他面露惊讶,许是看到车驾上有郧国公府的牌子才下马。他一下马,身后人也迅速下马,整齐程度令思夏咋舌。

张思远理了理披风,立于原地微笑。那人牵马朝身后使了个止步的手势,独自趋前,他叉手见礼,“乌飞兔走,转眼十二年光阴流逝,不想能在此地见到故友。”

张思远回礼,“程都虞别来无恙。”

程弘欣喜有余,“受宠若惊!”

这时一阵风吹来,他身上披风翻腾,凉风催喉痒,张思远扭身掩嘴咳嗽。

程弘要上前扶他,被他抬手拒绝,“不劳都虞,是老毛病了。”

程弘尴尬收手,说了几句关心的话,又道:“此次回京,整日里闲散,让我歇着,怕是遭罪了。”

“天子脚下,富庶之地,哪里会遭罪。”

“这点自然是好,不过我持枪握棒惯了,闲下来估计会发慌。”程弘笑谈过后,扬扬下巴,打趣道:“都说曲江多丽人,灞水怎就以断魂闻名呢?”

程弘幼时认得绀青,这话就是在说思夏了。“你不要打趣她,她胆子小,我带她出来纯粹见世面。”

“你府上的规矩我知道,她能入郧国公府,怎会胆子小?再说了,我长得也不是凶神恶煞的模样吧?”

张思远只与思夏提及过程弘,却从未与程弘提及过思夏。转而朝思夏招手,她走过去,听着指挥,乖巧地朝程弘行礼。

程弘只细看一眼便夸:“你府上的管事有眼光。”

只这一句,思夏和张思远都惊了。

“她……”张思远要解释。

程弘却道:“娘子辛劳,这些年照顾张郧公,某多谢了。”

这是……将她当成侍婢了?若真是她照顾张思远,论哪条也用不着他来谢啊!

思夏与他不熟,不想听他贬损,更不想承他的情,不卑不亢道:“不敢当。都虞守河东,御突厥,事多人忙,应该不知张府的情况,某无所长,是那个被照顾的。”

她说话带刺儿,程弘不以为忤,反而朝张思远爽朗一笑,“这便是张郧公口中的胆小?某看伶牙俐齿的很!”

思夏冷冷道:“算不上伶牙俐齿,倒是牙尖嘴利。”

一个无故挑衅,一个当场反击。

张思远讪讪,将思夏拉在身后,思夏要躲,反被他攥紧了。给程弘陪笑:“是我疏于管教,都虞见笑了。都虞还要回宫复旨,这便请吧。”

程弘也不多做耽搁,翻身上马,消失在霭霭水汽中。思夏气得甩开张思远。张思远不急着上车,转过来看着她,敲她额头。

思夏捂着脑门,皱着眉头叫唤:“疼!”

“知道疼就好。”张思远训道:“平日里规规矩矩,到外头却要逞口舌之快!”

她老大不好意思道:“我给阿兄丢脸了。”然而越这么说越觉着委屈,“可他……他竟说出那样的话来。”

张思远语气轻柔:“他不知道你的。”

思夏生气,“阿兄不是什么都与他说?若不是因阿兄,我与他素不相识,断不会出城来见他!今日我算是看明白了,原来我只是……”

“是什么?”张思远眼神里蕴着怒,“嗯?”

她扭过脸去,她也不配让他提。“下人”二字没说出口,更放肆的却是,“你竟如此作践我!”

张思远脸变僵,继而转青,声音凌厉起来:“你还真是长大了,什么话都敢说!”

绀青远远看着,瞧见形势不对,也跑过来了,也不知出了什么事,只能给他俩打岔:“阿郎,天快黑了,咱们该回去了……吧?”

国朝有宵禁,日落敲鼓闭坊门,只许人在坊内活动。今天下了雨,来时耗时颇多,此刻还要抓紧回才好。

回程路上绀青主动和车夫坐在了一起,车厢里只留下思夏和张思远。思夏也不言语,张思远时不时看她一眼,没话找话说:“我知道一家酒肆,酒酿得极好,一会路过,我们——去喝?”

思夏不理。她酒量很差,他哄人的本事更差。

张思远挪了挪,靠近她,思夏远离,张思远跟上,没两次,思夏被逼到车壁上,退无可退,又不敢在大街上和他摆酸。

他当然明白思夏的性子,小小年纪住到陌生地方,饶是绫罗锦缎加身,玉食琼浆入口,她依旧敏感。难怪当年长公主不许别人闲言碎语,大约除了公主府和郧国公府,旁人再不知思夏此人了。不必与外人说,不必提到她的痛处。

“你别气了,今日的事是我没想周全。”他是没想到程弘会如此,有些咄咄逼人,说的他好像就喜欢漂亮女子似的。

思夏张张嘴,想说话,终是咬牙忍下了。

“我做你兄长这么多年,还抵不过别人一句玩笑?”

思夏被这话震得心口疼,如斧锯刀坎那样,继而转成酸涩。想着他药不离口地撑着,身边有耳目还要刻意营造平静照顾她的感受,想到此,她心里的酸涩化成苦味。

气了半晌,他一句话就能戳到她心坎上,酸着鼻子道:“是我不懂事。”

随后她坐直,一双大眼睛盯着他,“河东形势紧张,阿兄的信也被翻了,又这么大喇喇来见他,若被有心人……”她要掀车帘,被张思远止住。她惊道:“有人跟着?”

“这会知道担心我了?”张思远只笑。

思夏嘴硬:“我是担心我自己。阿兄若有事,我指定……”

张思远捂住她的嘴,嗔道:“你能不能盼我点好?”

思夏老实地往后一靠,抿了抿唇,“那你得小心吃药。”

“我们今日出来为了散心,那些事以后再说。”他闻到酒香,叫停了车,扯起思夏,“这会,我先教你喝酒。”

“赵医正说近期不让阿兄喝酒!”思夏反手拉住他,张思远被这个猛劲儿拽了个趔趄,“哐当”一声,俩人叠在了一起,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思夏仰视他,那一刻,他漏掉了呼吸。

绀青听到响动,慌里慌张问:“阿郎、娘子,是磕到哪里了吗?”

“没、没事。”张思远抖着睫毛看着思夏,吩咐绀青,“回吧。”

“等等。”思夏推开他,掀开车帘,低声嘱咐绀青几句,绀青则抬手招来一个乞儿,给了他一吊钱,依着思夏的话照说一遍。

然后,街上就乱了——“捉贼啊!捉贼!拦住他们,要进东市了!”街上之人面面相觑,随后捂紧钱袋,慌得不知所措!

思夏并不知是否有人跟着,可她生程弘的气,就想泄愤。然而她没想到的是,马匹因街况受了惊,车夫使劲喊“吁”也不行,马车飞奔之时,车内两人又摔在了一起。思夏差点被张思远砸死!

待车子在府门前停稳,思夏跳下车,一路小跑直达自己的被窝,宝绘探头探脑问:“娘子这脸是怎么了?哎,别蒙脸啊,会憋坏的……”

思夏来了句:“以后每日去门房那看看,若有叫程弘的人来,立马报我。”

可宝绘日日都去,却都无收获。

这日张思远叫她过去,思夏从府东侧的学堂下学,让宝绘拎着书匣先回去。又搅着衣袖磨蹭,穿廊过桥,东转西绕,大有“三过家门而不入”的气魄,如果不是府上的灯都亮起来,她大约还会躲在黑暗里瞎溜达。

然而,思夏站在张思远院子里又不前进了,左一脚右一脚地摇摆,间或踩上几片刚从树上掉下来的柿子树枯叶。负责洒扫的仆僮也不敢打扰她,可再不扫完,晚饭得被同侪抢完,便仗着胆子问:“娘子,您做什么呢?”

她反应过来才闷着头进了屋。

张思远正在书房里练字,腰杆挺直,微微垂头,在烛火的照耀下,能看到睫毛的影子垂到下眼睑上。

思夏以为他知道了她在打听程弘的事,叫她来是挨训的。谁知进屋后,张思远根本没搭理她。

她径自在榻上坐下,闷着,实在承受不住这种莫名其妙的感觉,悄悄抽了本书看起来。也许实在不是读书的料子,一看书就犯困,她很没出息地睡着了。

张思远确实知道她存了什么心思,叫她来就是晒着她,谁知她这幅德行!他不可思议地看着她那糟糕的睡姿——侧着身子,一手垫在脸下,一手搭在榻沿,手上还捏着书,书已触地了,两条腿从榻上耷拉下来,要死不活的样子。

张思远:“……”怎么还流口水啊!

看了半晌,忽觉无礼,慌着手扯了条毛毯给她盖上,又迅速背过身去。

恰逢李增进来,张思远像个贼,被吓了一跳,李增尴尬,退出去要跟他说话,一想站门口说话声音大,只能朝他比划。

李增这是要去码头扛活?张思远看不明白,“什么事?”

可见李增平时与他沟通也是困难的,伺候他这么多年可真不容易。

李增一拉眼皮,正道:“阿郎今日要药浴!”

张思远:“……”那么大声干嘛!不会叫绀青进来相告吗?转而一想,绀青应该在煎药。

思夏闻声动了动。

“念念,”张思远将她半个身子拎起来,又拿帕子给她擦了擦口水,“你回你屋里去。”

她正在困劲儿上,哼唧了一声,倚在了他身上。

张思远:“……”这睡功实在了得。为什么他要靠安神药才能勉强睡着?

李增眼瞎似的盯着地面。

府上本有浴室,他只在暖和的时候才去那里沐浴,一到天凉,便叫人把一应用具抬到他卧房去。

书房和卧房有一段距离,却是相通的,张思远又是个不愿意让下人近身的人,一会屋里没了人,思夏醒了,万一……俩人都得红脸。

最终,张思远将她抱起来。唉,可真够沉的。抱到晴芳院时,力气渐失,“哐当”一声把她放在床上,思夏就这样被摔醒了。

她揉揉眼睛。

张思远在她还没看清自己时,大步流星地……逃了。虽然他坦坦荡荡,但也不敢轻易进女儿家的卧房。——刚刚宝绘的眼神已经惊了,但也正好,她是证人,他可没对思夏做什么!

思夏打了个哈欠,想起课业来,捏了两根笔,蘸墨,敷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