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胜业坊,郧国公府的学堂内,先生喊了“下课”就走,思夏和同学起身送别。
她又坐下,脸贴书案,太烦了,先生又留了很多课业。
“娘子快回吧。”侍女宝绘催她,“还要写大字呢。”
“明日放假,不着急,你先回,把书闸给我拿回去。”思夏痛心疾首,明日休息,后日还得来上课,什么时候才能不上学堂啊?
每次听一个老翁讲课,破锣嗓子,动不动就留一堆课业,她能高兴才怪。怪就怪郧国公张思远,非得让她上学堂,不来不行。
她这个白得的兄长,给人的感觉是如沐春风,舒服得很。但他也有股倔劲儿,真要做什么,谁也别想改。他执着于让思夏上学堂,也执着于吃药。
张思远今年二十二岁,但他在十四岁时就开始吃药,一副挺能吃的样子,至今也没停。这居然成了思夏嘴里的执着。
这不,思夏从学堂出来,就看见了给他诊病的赵医正,还有他的侍女绀青。
思夏与他二人撞了个照面,赵医正率先道:“娘子勿忧,某刚施过针,催了吐,张郧公再休养几日就没事了。”
郧国公府有家医,但太后派了太医署的医正来照看。这两年张思远病情好转,赵医正不像从前那样来得勤了,只是每逢旬休才过来。
可今日他并不旬休,思夏又听他如是说,柳眉微蹙,朝张思远的侍女绀青看,她先是欲言又止,其后是垂头装死。
赵医正立马意识到思夏还不知发生了何事,瞪了一眼绀青,指着头上幞头哀叹道:“某这官戴早晚叫你们的大意给弄丢了!”
说罢,悻悻离去。
绀青失策了。她以为思夏早就离开了学堂,所以才拖拉磨蹭,这时才送医正离开。她扶着思夏就走,“宝绘怎么没跟着娘子?娘子刚下学,该是饿坏了吧,小人送您回晴芳院。”
思夏问:“阿兄他怎么了?你不顾着阿兄的晚饭,反倒惦记我!有意思?”
问了也白问。绀青就是这么个东西,张思远说墨是白的,她就跟着说墨是白的,有心瞒着,半个字也不会吐。
思夏正因课业烦躁,此刻更加不舒坦,有点想哭,是不是张思远病情又重了?
她甩开绀青,撒丫子就往静风轩跑。院子里没有侍者,也没通传,她便一把推开屋门,在东侧的书房看见张思远。他歪在榻上,闭着眼,手肘撑着凭几,旁边的李增正在给他盖毯子。
李增看到思夏,脸上的褶皱震了震,门口的绀青还在大口喘着气,知道多说无益,于是闭了嘴。
张思远听到动静,疲惫地睁开眼,那副倦容,好似几夜没睡过觉一样。他看思夏红着眼圈,勉强挤出个微笑,“这么多年一点进步也没有,再这么爱哭,看日后哪个郎君会娶你?”
他一副浑身无力的样子,声音却还是像碎冰入碗那样清脆。
思夏见他还有兴致说笑,不知是为他欢喜还是为他忧,吸了吸鼻子,乖觉地立在一旁。
张思远坐正,问道:“吃过饭了?”
思夏摇头。
他朝李增道:“李翁去准备一些吧。”末了又加了一句,“备些甜食。”
李增有些为难,张思远每每吃甜,每每咳嗽。然而想想他刚才吐了半晌,终于有心思吃饭了,才答应了他,领着绀青出去了。
屋中只剩他二人,一坐一立,四目相对。张思远叫她,“过来。”
思夏的心头像被水打湿的纸,软了,塌了。她眨巴着眼睛走过去,一只手被攥住,不凉不热,却足够让她吓一跳,下一瞬,她在惊呼中与他贴近——她被他抱住了。
“不要怕。”他说完就不再动作。
思夏不知他为何说出这话,也不敢去打扰他的情绪,就这样呆着。
她忽然想起五岁那年,李增去太原接她到长安,被叮嘱了一路,被告知了铺天的规矩,她也记得好好的,可一见到纯安长公主就紧张,一紧张就想阿爷,一想阿爷就猛哭。
底下的人都吓坏了,担心长公主发怒,李增在她身旁提醒:“小娘子要给长公主问安啊。”彼时,张思远站在长公主身旁,看到小女娃哭得厉害便笑了,跑过去要给她示范如何行跪拜之礼,示范之前,对她说的三个字便是“不要怕”。
后来,她与张思远熟络起来。跟着他学认字、骑马、投壶,还跟着他学会了赌博,最后张思远低三下四央求她,这事不要让母亲知道,否则母亲会打死他的。
这是他们之间的第一个秘密。
思夏喊他兄长,可他们并无血亲,她也不是小孩子了,已经及笄了,再被他这样抱着……实在不像话!
她结束了神游物外,要推开他,却看张思远正目不转睛盯着她,听他道:“小娘子,你好重!”
思夏“腾”地跳下来,没力气就说没力气,还嫌她重!
张思远细看看她,“是不是个子又长了些?”
“每天那么多课业,累都累垮了,哪还有力气长个子。”思夏时刻向张思远透露她不想去学堂的想法,就是不敢直说。
张思远又听到了抱怨,却并不安慰了,只道:“那行,既然没长个子,今年冬衣就别添新的了。”
“啊?不行!”思夏道,“是我长个子了,也重了,行了吧?”看他得意,便问:“阿兄,真的没事吗?”
张思远眸中闪过一丝凌厉,稍纵即逝,可思夏还是捕捉到了。
他是真的生得好,一双长眉飞逸,浅浅的双眼皮,眼梢上扬,晶亮眼眸如星子,守着高耸的鼻梁,薄唇被发白的脸色一衬,反而很红。他微微低头的样子,像是温柔月亮守着夜里沉静的村庄。
看到他,她就心安。温柔的人眼神露出一点邪性时,显而易见。
“没事。”他说得云淡风轻,又朝她伸出手,“怎么办,我头沉得厉害。”
“都不能站起来了?”思夏想着刚被他一句“你好重”调侃,便不想再上他的当,“不如我叫赵医正再回来?”
这次换他求饶,“别,他那里尽是苦药。”
“阿兄可关系着赵医正的考课呢,总是不好,他就总是吊眉梢。”思夏唠叨着将他扶起来,他的手生冷,又给他套了件袍子,“是不是底下的人把药弄错了?”
“赵聪告诉你的?他话真多!”
思夏斜他一眼,给他系前襟扣子的手也松了,“人家辛苦来照看,阿兄却嫌烦。我听说赵医正医术很是了得,阿兄却总是拖人家后腿,他考课一直没得过上上。”
张思远拿手点她额头,“我就说一句,你这么多话等着我!”
思夏将头撇开,又道:“阿兄不是一直失眠吗?难得有这幅困容,怕不是吃了许多安神药吧?是怎么回事,都问清楚了?”
“不想问了。”
思夏看他这次上道了,想再问,侍女们进来布置饭菜。张思远洗过手,捏起一块饼馁就往嘴里送。
李增担心他甜食吃多了夜里睡不好,提醒了一句“菜也是阿郎爱吃的”,张思远只说:“李翁去歇着吧。”
被赶了,李增再留不合适,却朝思夏道:“这点心分一半送去娘子院里。”说罢便三下五除二捡去了多一半,又怕其他侍女守在这挨骂,打了个手势,领着她们迅速走开。
“哎,我家这么穷吗?吃个点心都得分半了?”张思远又看看另一张板足案上的思夏,“吃饭,不理他们了。”
思夏看他也没胃口,自己便更加憋屈,憋了半晌才道:“为何不问了?”
张思远的手一滞,之后筷子就摔了出去。
搁平常,思夏准得替筷子惋惜,府上的筷子可不是两根竹木小棍,是镶了金的,他也太不珍惜了!
但是现在,思夏慌忙站起身来,惊恐地看着他。
外头守着的绀青听到声响,叫了声“阿郎”,屋中便甩出来三个字——“站远些”!
绀青顺从地退远了。屋内的思夏也往后退,她被他突如其来的拒绝震住了,她头一次听他这么大着声音吼,傻了。
他冲她撒气?
“不、不是说你的。念念,真的不是说你的。”张思远头大了,“你坐下吃饭啊——”
一顿饭预备了半晌,俩人都没吃好。思夏回晴芳院就扑在床上,整个人恹恹的,更没心情写课业了。张思远瞒她,不像以前什么都同她讲了。
翌日清晨,她从杂梦中醒来,宝绘便道:“娘子,李翁在外头,天一亮便过来了。”
“怎么不叫我?”思夏连忙起身洗漱,稍后李增将下人都支出去,毫无预兆地给她跪下了。
思夏惊慌失措。当年他去太原接她到长安就足够她感恩戴德,他也是服侍过长公主的人,思夏可不敢受他的大礼。她要扶他起来,可别折她的寿啊!
李增却道:“娘子担得起。”
李增是看着张思远长大的,也是看着思夏及笄的,以前在长公主府,思夏像是长公主的义女,像张思远的义妹,是小主人,如今在郧国公府,也是主人。
但在思夏眼里,她这个主人也只是……像。
她敏感,小心翼翼守着规矩,却一直不敢真的靠近张思远,只是因为他待她好,她对他也好。那是什么样的人呢?郧国公的爵位,纯安长公主的独子,太后喜爱的外孙。
她又是个什么呢?一个孤女而已。
李增啰哩吧嗦地和她说开,是叫她别误会张思远。他真要感谢她,四年前若不是她,张思远怕是熬不过来的。或许真的是因为彼此都没了亲人,这两个年轻人提前懂得了什么叫做珍惜。他二人难得一见的闹别扭,张思远没力气主动不了,思夏爱使小性子不会主动,所以只能李增来劝。为表诚意,他老早就过来了。
思夏被他这一通带着控诉的叫早儿羞得无地自容。
原本以为他说完了,结果他又扯开了书房之事。
昨日绀青不当值,在她屋中歇着的时候,忽的想起张思远这几日一直要甜食吃,却并没实现。她起身去叮嘱当值人不要应他这个要求,结果跑过去看到了那人正在做贼偷信,而张思远因过量安神药睡的深沉。
依着李增的意思,要将这人捆了报官。张思远却制止了。
思夏问:“他们要找的,是阿兄和程都虞的书信?”
李增痛苦地点了点头。
思夏脑子“轰”地一响,颤巍巍将李增扶起来,听他道,“程都虞为官将兵必然很忙,总不好叫阿郎一直写信乱他心思!”
她常听张思远提到程弘,其母卢氏曾为纯安长公主伴读,二人十分要好,后来两人都嫁为人妇,张程两家便常有往来,两家的孩子也熟悉,即便程弘随父赴河东任职,也一直和张思远有书信联系,便是家里多了一只猫都会告知对方。
这些年,国朝整体安稳没大型外患,朝廷在国土边界设节度使,河东方镇是防突厥南下而设。这几年,河东一直和突厥有小规模作战,而朝官动不动就弹劾程弘的父亲,说他升任河东节度使以来,多募兵,又怠战,有不臣之心。这些话呼啦啦往皇帝耳边送,不想信都难。
而李增的意思,是叫张思远断了程弘这个朋友,免得引火上身。前提是,张思远与程弘的信件被翻了。
张思远虽是皇帝亲甥,但他日子并不好过。父亲母亲相继离世,圣恩对他的普照也越来越少,甚至还会捂住恩泽作践他。去年他去宫里赴宴,没吃饭就被皇帝轰回家;明明知道他一直在吃药,皇帝选了大冷天给他赐冷食。
然而,他与河东武官的书信被翻,是不是皇帝碍于血亲,又碍于太后,要变着法子弄死他?
思夏不傻,李增是宫里出来的,会管教下人,处置个仆僮还需报官么?他想要报官,便是向朝廷证明,郧国公府并无二心,而张思远与程弘的书信也并没什么要紧事。
以张思远的性子,他绝不会将人送到官府,清白又怎样?只会叫人说郧国公府御下不严!这还是轻的。若真把人送去官府,还不知会审问出什么结果来,没准还会成为削弱河东的引子,届时再给郧国公府安一顶暗通河东的帽子,谁还能分辨清楚?
思夏忽然就明白了张思远抱着她说“不要怕”的意思,忽然就理解了他为何和颜悦色,却在她问及缘由时发了火。
她忽然觉着所有人脸上都挂着隐情,只有她是个傻子。这事李增点到为止,便是张思远最大的松口了。她再多问,都将是徒劳。唯一的期盼,是让张思远赶紧好起来。
天气转冷,日头也落得早,这日阴天,刚过未时屋中便黑了,思夏闷在翘头案上写大字,又闷着头叫人点灯,待光亮传来,一个影子也朝她压了下来。她抬头,看到张思远立在书房。
他没戴幞头,头发上只饰了根玉簪,穿一件青色联珠团窠纹圆领缺胯袍,领口扣子未系,自然垂着,腰系革带,足登黑靴,应该是刚骑马回来,看来是有力气了。即便一直与药石相伴,他的骑射却从不肯落下,医正也说,这样有助于恢复。
那双眸子里驻扎着清风皓月,静静地守着这一捧易碎却未碎的青春。
张思远抱怨天冷,凑到她跟前,大半个身子越过书案,“你帮我捂捂手。”
“不是有手炉?”
“你给我捂捂!”他催促她。
思夏不耐烦,“阿兄别闹,笔上的墨要滴下来了。”
“你把笔放下啊。”
思夏叹了一口气才依言放笔,握住他的手,果真冰凉,拉着他坐下来,不停地给他搓着,又呵了一口气,“知道冷还不多穿些。”
“我不光不知道天冷穿衣,还不知你小气到家呢。是不是我不来,你就不理我了?”
思夏将纸和笔推到他跟前,表明学堂的课业太压人,而他前几日又一直没精打采的,加之她也没多少脸面去见他,所以就一直死皮赖脸地拖着。——当日他无以倾诉,在她面前露了气急的真情,却被她这个愣头青理解错了。
思夏摸着他手上有温度了才肯放,迅速递过一根笔,“我课业繁重,要不,阿兄帮我写几张?”
张思远接过她的笔,在她写好的字上打了个叉子,又好意提醒:“再敢有这种心思,你就没时间睡觉了。”然后告知他来的目的,“过两日带你去灞桥,程弘要回来了。”
思夏惊上加惊,没有可怜那张字,反而是在内心暗骂:祸水!祸水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