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儿失言,望陛下恕罪!”
袁高邈急忙拉袁逸辰跪下,却被符清羽扶了下,堪堪停住。
符清羽几步跨到房中,于上首坐下,和霜色骑装一色的发带自宝缨面前拂过,宛若一抹天光,仍留几分清寒。
“说笑呢,袁将军不必拘谨,”符清羽嘴角挂笑,“小将军不是放下豪言,要在十日内驯服那匹突厥马吗,怎么驯着驯着人没了?”
皇帝这样说,便是给袁逸辰先前的言辞定了性,只是玩笑,没有闹大的必要。
看来他会轻拿轻放,宝缨见他没有带随从进来就有此猜测,这时更是放下心来。
大概一瞬间表情太过松弛,被符清羽察觉,飞快剜了她一眼。
宝缨被盯的头皮发麻,慌忙低下头去,所幸袁高邈也在这时开口,皇帝凌厉的目光终于从她身上移开了。
“陛下说的是,臣教子无方,犬子性情鲁莽,欠些沉稳,应下的差事都……”
袁高邈作势叹了几口气,沉下脸训斥袁逸辰:“陛下交待的任务,不可半途而废。趁天色尚早,还不快去!”
袁逸辰从父亲手臂中挣脱出来,一脸不服:“可我不是开——”
“袁小将军,”宝缨打断了他,“陛下都催了,还是先紧着驯马吧,其他的事都不着急。”
“你……”袁逸辰嘴唇努了努,咽下了后面的话。
今日见到宝缨,又恰逢皇帝也在,袁逸辰本有把话说开的冲动。哪怕皇帝拘着人不放,他也敢用婚约做借口,争上一争。
难处却在,宝缨自己似乎还没有离开皇宫的想法。
也是,分开十年,几乎是陌生人了,没道理要求宝缨全心全意相信他。
再说她也还不知道皇帝做了什么……
袁逸辰意识到不能操之过急,冷眼看着符清羽,生硬行了一礼:“今日失礼了,臣这便去驯马。”
符清羽眸光低垂,只是浅浅挥了下手指,示意他离开。
袁高邈立马拉着儿子向外退,袁逸辰这次倒没抗拒,只是转向宝缨,轻声道:“不急,你慢慢想,什么时候想好了,我都可以。”
说着,又咧嘴一笑,春光灿烂道:“等驯服了那匹马,我带你骑马吧,小时候你学骑马比我还快……”
还没说完就被袁高邈拉出了门。
少了两个人,窄屋似乎一下子阴冷了许多,寒风从门缝里渗进来,吹得宝缨脚底生寒。
她不由打了个寒战,咬着下唇让自己镇定,用尽量平常的语气说:“陛下,奴婢今日意外和袁小将军遇见,便下车打了个招呼。事先不知袁小将军有要务在身,否则定然不会耽搁他的……”
“你替他担责?”符清羽微微抬头,仍是似笑非笑的模样,笑意却不达眼底,“你何时有这种能耐了,朕怎么不知?”
宝缨对他的阴阳怪气视若未闻,谨慎回答道:“奴婢只是实话实说,陛下若不信,可以传召西北宫门的守卫和赶车的月公公详细问。”
符清羽挑眉,语调彻底冷了下去:“这地方这么隐蔽,要不是问了那几人,朕还真找不来。要是找不来,说不定宝缨这会儿都嫁进将军府,给你的小哥哥当夫人了,倒是朕妨碍你了。”
宝缨知是符清羽同她秋后算账,一双手紧紧攥住袖口,咬紧牙关说:“奴婢从前就不曾听过所谓的婚约,今日正好同袁将军求证了,的确是一场误会。小……小将军当年也只是个孩子,许是听人闲谈,误把谣传当了真。”
“……哦,误会?这么说,宝缨从来没起过嫁袁逸辰的心思,之前声张要去掖庭也不是为了他?”
“自然不是!奴婢那时根本不知袁将军父子要返回京城!军机要闻,奴婢如何得知?”宝缨震惊的语调都在发颤。
帝王心思,深沉莫测,符清羽竟会翻旧账,将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
若有心做文章,这可是前朝后宫相勾结的罪名,别说她一个小小的宫女顶不住,袁将军怕也会跌的粉身碎骨。
宝缨深感后怕,即刻跪倒在符清羽脚下:“求陛下明鉴!奴婢今日意外遇到故人,才顺便说了几句话。此前绝不曾互通消息,宣化殿诸人都可作证……”
“呵……”符清羽嗤笑,弯下腰,以指尖抬起少女的下颏,制止了她的倾诉。
符清羽迫使宝缨看向他,眸子里藏着玩味,笑说:“不过逗你一下,怎么就怕成这样了?你从前胆子不是挺大的么?”
逗?
宝缨竭力压下惊慌,后退几步,避开男人的钳制:“陛下以后别逗了。奴婢一直胆子小,不经吓。”
心底暗自懊悔。
怕才是正常的,倒是她从前不自量力地喜欢上这个人,才真是无知无畏,蠢得可笑。
符清羽的手在空中僵了片刻,心头异样越发难以自制。
宣化殿始终有人盯着,他从没真正担心程宝缨有异心,更不担心袁高邈,那人沉寂多年才终于获得提拔,自然知道如何行事。
就是袁高邈那个儿子,也没有看起来那么冲动无脑。
然而……
既是这样,他的焦躁因何而起呢。
无论是皇陵那次,还是今日,总有股莫名的燥气伴随着他,引得心中惴惴,总觉得……会失去她。
这个念头时不时的困扰着他,可想想都觉得荒谬。且不说程宝缨一直还算安分,就算她想走,她能去哪儿呢?
嫁给袁逸辰更是不可能的,他绝不是那等用女人犒赏笼络臣下的君主,他不会准许。
所以,为何总压不下心头的不安呢?
符清羽暗暗审视着宝缨。
少女仍是规矩本分的,衣饰简淡,举止有礼,从头到脚挑不出错处。
若说哪里变了,似乎是那对眸子,虽则一如既往的澄明,可从前总是透着天真欢快的甜美,如烂漫春花,与外物不相干,总是自顾自的欢喜着,而现在……
不知从何时起,那份甜美渐渐沉淀下来,透出些疏淡的剔透,和几分难以掩饰的脾气。
她越来越有自己的主意了,口称胆怯,其实根本不怕。
先是莫名其妙给自己个儿安排了去处,皇陵那次竟察觉不到他的心思,以杨灵韵之物敷衍他,今日表面柔顺内在却坚持,不顾自身维护袁逸辰……
符清羽眼眸一暗,转瞬间却又换上了笑意。
他向前伸出手:“宝缨,过来。”
宝缨不明所以,胆战心惊地向前挪了一步,却突然被抓住手腕,拉到了符清羽的膝上。
“陛下!”宝缨不由惊叫。
下一刻却想起这不是在宣化殿,只是侍卫们公用的窄屋,一墙之隔兴许就有其他人出入,于是生生止住了叫声。
想无声地挣开,可是男人刚劲有力的手掌握在腰间,不但挣脱不得,反引他又加重了力度——
被扣进了怀抱里。
宝缨被按得紧紧的,下巴颏搭在符清羽肩膀,只能被迫仰起头,呼吸困难,身躯不由自主地抖了起来。
“不叫了?”符清羽在她耳侧轻笑,一只手缓缓抚上宝缨细嫩柔腻的脖颈,缓缓摩挲。
随着手掌游走,所过之处一一被点燃,烫得叫人心惊。
符清羽却低低笑了声,然后握着宝缨肩膀,推开了一点距离,与宝缨四目相对。
色若芙蓉。
这个词突然跳到符清羽脑中,令他一时失神。
然而也只是瞬息,欲念分明未平息,符清羽却面不改色地放开了宝缨,沉声道:“不知者不为罪,今日之事,就当是你和袁将军父子偶遇,澄清了婚约谣传,朕不会计较。”
“可是你,既然什么都懂,就不该单独和男子进入一室。便是你和他都心无杂念,若叫有心人抓住马脚大做文章,你又待如何?到时候,袁逸辰他们会维护你?”
宝缨动了动嘴唇。
她愿意相信小哥哥,可符清羽的话也在理。小哥哥也许愿意护她,但袁叔叔的态度就很微妙了,更何况很多事不是愿不愿意,而是力有不逮。
和杨灵韵打过照面后,她也不会再天真地相信只要安分守己就不会被针对。
可是,哪怕处处谨小慎微,不落下把柄,就一定能避开灾祸吗?
她也不是很信。
她也不信自己能够做到。因为现在的她,已经快要被有形无形的束缚压得喘不过气了,难以再承受。
所以宝缨只是息事宁人道:“陛下教训的对。奴婢知错,以后不会再犯了。”
符清羽站起身,脸色稍缓,擦肩而过时轻触宝缨手背,低声说:“你是朕的人了,除非你死了,否则朕不会把你让给其他男人。早点绝掉这份心思。”
走到门口,又说:“大婚定在元月十八,在那之前,别给朕惹事了。”
然后他离开了。
宝缨蓦地想起长公主那句话。
他不喜欢的,可以束之高阁,可以拆烂打碎,却不能让给别人。一边要迎娶别人,一边要将她拘在身旁,不肯放她离开。
可她是一定要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