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一六

会一直在朕身边的,对吗?

为什么这么问?他是……发现了什么吗?

有一瞬间,宝缨眼前晃过最坏的可能,以为自己暴露了。

符清羽总是这般敏锐,洞悉一切,从前宝缨既钦佩又仰慕,可是当怀疑的对象变成自己,却只觉胆战心惊。

像被猛禽捏住的小兽,循着本能往男人怀里蹭了蹭,靠在坚实的胸膛上,勉强掩饰住不自觉的颤抖。

不能长久沉默下去,却也不敢说谎,生怕被他看穿。

睫毛抖了两下,宝缨仰起一点脸,盯着男子棱角分明的下巴,鼓起勇气反问:“奴婢能走吗?”

因着哭过,清甜的嗓音有些发哑,更显得楚楚可怜。

符清羽揽着少女的半边身子化了一半,顿觉之前的口角俱是庸人自扰,轻笑道:“不可能。”

说完,喉结上下一滚,轻咳道:“你还能去哪儿?别怕,在朕身边,没人能伤到你。”

那如果,是你伤我呢?宝缨心说。

不过并不敢直抒胸臆,她试图挣开怀抱,却忽觉肌肤贴合,隔着衣衫都能感觉到不断升高的体温,而桎梏于腰间的手掌也缓缓摩挲着,越来越重……

“陛下,”宝缨一凛,身子僵硬起来,“这是在皇陵!太皇太后的忌辰……”

回应她的只有一声嗤笑,和毫无顾忌落在发间的亲吻。

“正是祖母把你给朕的,”符清羽笑,“她若在天有灵,也该乐见。”

“可是……”

“可是什么?”符清羽松开怀抱,却还牢牢握着宝缨腰肢,迫她抬头看他:“近来总是推脱……为何?”

他竟然连这个都察觉了么,宝缨咬咬嘴唇,扯谎说:“奴婢……奴婢不想总喝避子汤……”

不由低下头去,声音细若蚊蚋。

符清羽一怔。

他尊崇法纪,也能以身作则,从来比任何人都更守规矩,本就不可能在皇陵弄出风月之事,只是随口逗逗宝缨,没想到却逗出这样一个回答。

沉默片刻,深沉的帝王已经恢复了平静,淡道:“那就不喝。”

说着将宝缨揽腰抱起,“不早了,送你回去。”

怀中少女不安地挣了下:“奴婢自己能走。若是传出去又……”

符清羽从喉咙眼里发出一声轻嗤:“所以你安静点。”

……

再回来已过了亥时,遍地麝香珠早被人收拾走了,地砖干干净净,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符清羽眼眸微动,梁冲立刻悄无声息地跟上来,小声道:“陛下放心,都是奴才捡的,处理干净了,不会叫旁人知晓。”

年轻的皇帝轻哼了声,算是满意,重新坐回了书案前。

目光却沉沉压在那片地砖上,微抿起嘴,不知在想着什么。

梁冲大着胆子说:“陛下,魏嬷嬷等候已久,可要传召,还是……再相思些时候?”

虽立刻被皇帝剜了一眼,预想中尖利的斥责却没落下来,倒是接上了一阵静默。

烛花噼啪,跳了两下。

“朕有时候想……”

符清羽撂下奏折,往椅背一靠,按了按眉心,面色有些颓唐,“朕连那些个搭台唱戏的伶人都不如。伶人做戏还分台上台下,朕做戏,十年如一日,有时候连自己都分不出戏里戏外了……”

梁冲难得收敛了随意的姿态,严肃道:“不会太久,很快陛下就能洗脱名声,让天下人看清楚真龙本色。”

符清羽又笑,神情已然平静无波:“名声?朕这辈子不会有那玩意了。朕只是担心不能给这出戏来个群响毕绝的收尾……叫魏嬷嬷进来。”

……

魏嬷嬷的回禀却不大让人满意。

皇帝带头把杨家陵墓搅合的人马喧嚣,魏嬷嬷的手下也趁机潜入了杨用墓穴,过了墓门径直深入到侧间,却在这里被一道小小的机关门给挡住,不得不空手而归。

魏嬷嬷神情凝重:“杨用的墓倒是中规中矩,因妻子还未过世,墓穴并没彻底封死。属下一路进去,可以说畅通无阻,连那老匹夫的椁室都瞧了一眼,唯独这间东侧室——”

“六面封闭的石室,只能通过一道窄门出入,墙壁间隙恐是填了腐蚀之物,若破壁而入,便会毁了整座石室和里面的东西。属下心有顾忌,便没敢强行突破。”

“不过倒是印证了陛下的猜测——若杨用真把生前文稿书信藏了起来,多半就藏在这间石室里。”

“嗯……”符清羽掐着眉心,脸色阴郁,“只能通过机关门……”

魏嬷嬷面有惭色:“是。那机关倒不复杂,是个十纵十横的字板,在一百个文字当中选择正确的按下,就能打开石门。只是没有任何提示,按错了恐怕也会触动腐蚀物,毁去取墓室……”

魏嬷嬷的声音渐低下去。

梁冲转了转眼:“一百个文字……不知共有几字……千变万化,无法穷除,一旦犯错,前功尽弃……嬷嬷可有誊下字板?”

“自然。”魏嬷嬷从怀中掏出块软绢,呈到御前,面色却依然沉重。

符清羽匆匆扫了下软绢便丢给了梁冲:“无用。不过是《千字文》。”

梁冲接过来看了,叹气道:“那……这条路不通,便只能换个法子。”

他顿了下,眼尾划过明显的暴戾:“奴才尽可以抓几个杨用心腹,重刑之下,陛下想要什么都能问出来!”

符清羽看着梁冲,在对方毫不惧退的目光中,摇头道:“别整天喊打喊杀的,还不到那一步。”

时间紧迫,魏嬷嬷心里也认同了梁冲的法子,不解道:“陛下?”

符清羽垂眸凝思,嘴角弧度却舒展了些:“你们说,杨用弄这一出,目的是什么?若他真不想让人打开这间石室,直接不要修建,将里面的东西都毁掉就好了,何必多此一举,留下一道机关门呢?”

皇帝冷哼了声:“他这举动,可不像是要天长日久封存那间石室,倒像是……希望有天能让石室中的藏物得见天日……咱们想不出破门之法,不如直接去问知道的人。”

梁冲飞快与魏嬷嬷交换了个眼神,迟疑道:“问谁?他儿子杨平?”

符清羽捏着下巴,认真想了想,叹道:“杨平好像还没那么蠢,倒可以先试试杨会。不行再想别的法子。”

魏嬷嬷不太确信:“儿子正当盛年,杨用会把机密托付给孙子吗?”

符清羽幽幽道:“试了就知道了。”

随即又拨着烛花,似是怀念:“朕前些年总去杨府听取教诲,有次赶上腊八,还喝过杨府一碗腊八粥,那滋味,至今难忘。反正在宫里也是茕然一身,今年的腊八节,不如就请杨家人进宫一起过吧?”

又对梁冲笑了笑:“朕知道,你对杨家的恨不比朕少。魏嬷嬷毕竟不好在宫里露脸,只能委屈你再忍忍,再陪朕唱一出戏。”

梁冲一怔,随即收敛了神色,又成了那个丢进人堆里看不出来的模样。

“奴才遵旨。”

……

待到梁冲和魏嬷嬷退下,符清羽吹熄了最近的一支蜡烛。

房间骤然变得幽暗,淡然的面容也随之转冷,嘴角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修长手指紧抓在书案边缘,指尖惨白却仍是不放,似是只有这样才能对抗隐隐作痛的神魂。

快些结束吧,他已经要等不及了。

**

皇陵一行,终究耽搁了许多政事,换了别的皇帝也许就这么算了,毕竟孝道为天。

然而符清羽不是那种主君,腊月初一,忌辰刚一结束,就点了亲卫,一路奔驰回宫了。

宝缨等人留在皇陵,处理了完剩余事宜,初二这天一早才慢悠悠地往回走。

宝缨临走前特意起了个大早,单独去太皇太后陵前上了柱香,既是悼念,也是请罪。

太皇太后是个不凡的女子,性情直爽,遇事果断,在孝惠、武烈两朝都积极参与政事。她所想所为高瞻远瞩,宝缨如今还不能完全理解其中深意,但无论太皇太后是出于什么目的把宝缨放在皇帝身边——

她老人家最后的嘱托,宝缨做不到了。

宝缨心里不是没有愧疚,可是已经求过了长公主,再没有回头路了。

只是如何离开皇宫……还有,符清羽那天突然发问,究竟是什么意思?

那天之后,忌辰诸事冗杂,符清羽再没单独传召过宝缨,这件事连带着之前的不快也就都没了下文。

宝缨心里七上八下,回宫的一路都假寐着,不断回忆自己前些时日的一言一行,唯恐哪里出了差错。

直到牛车进入宫门,突然有人大喊“让开!”,接着牛车猛地偏斜了下,然后猝然停住——

宝缨来不及反应,整个人向前扑倒,梆地撞到了围栏上。

“啊……”

宝缨按着狂跳的心口,坐起身来,挑开帘子问赶车的小内侍,“发生什么事了?”

他也是一脸气愤:“谁知道!突然一人骑着烈马冲过来,要不是咱们避得快,那可不得出大事!喏,往那个方向去了……这宫苑当中怎么还有人骑马呢?”

宝缨也是疑惑这点。

早些年杨用倒是有宫苑骑马的殊荣,只是他那时年纪已经大了,只用步辇,从来没有真的骑马入宫。

杨用死后,还有何人敢在宫门之内纵马飞驰呢?

内侍一边把牛车往正道上拉,一边扬声问守门侍卫:“大哥,刚才骑马的,是什么人呀?”

侍卫正要回答,忽地指了指左前方:“喏,人回来了,自个儿问吧。”

宝缨转头,见男子从远处快步跑来,窄袖骑装沾满了土灰,半身惨绿衣衫都变作了土黄。

那男子边跑边抹去脸上的灰,神情却很明朗,高声喊道:“有没有受伤?方才冲撞了,实在对不住!在下禁军左武卫将军袁逸辰,不知惊扰了何人车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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