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想?
宝缨勾起嘴角:“奴婢怎么会多想?”
白日里澄净无暇的少女,在灯烛中莫名染上些冷艳妖异的色泽,笑意仿佛包裹着毒药,既诱人深入,又拒人千里。
宝缨一贯是温驯乖巧的,符清羽心绪一沉,眉头随之蹙起。
然而不过一瞬,少女又恢复了往日形貌,垂眸道:“奴婢来的路上听梁公公说了,陛下格外珍爱那只香囊,所以才会随身带着。只是今日走山路,不小心掉了出来,被杨小姐拿到,爱不释手,周围人跟着起哄,让陛下赠与杨小姐。形势迫人,想来以陛下的身份,不好计较一只不值钱的香囊,便也只能割爱了。”
“嗯……”符清羽牵了牵嘴角,喉头无比的干,干到发堵,“你明白就好。”
这事原也简单,不过是多个不凑巧叠在了一起。偏偏让符清羽为之胸闷气躁,整个下午总是不经意想起,心脏时不时突兀地坠一下,不得安宁,可连他自己也说不清这份不安来自哪里。
符清羽向来果决,既是不安,那就从源头上解开,然后就可以不再去想。所以即使政事缠身,即便根本没有解释的必要,他还是召了宝缨过来,准备把话说开。
可现在,他的话,全叫程宝缨自个儿给说了。
按理说,程宝缨这般懂事,他应该感到欣慰,然而符清羽现下一点也没有感受到舒畅熨帖。
恰恰相反。
心头燥火反是更加炽烈,炙的人通体不畅,恨不得当即掐碎点什么,打破点什么。
皇帝的燥郁无的放矢,冷飕飕瞥了梁冲一眼,梁冲吓得立刻闪去了门外。
“你……”
话到嘴边又不知要说什么,符清羽少有这么茫然的时刻,已经说开,可以让她回去了,可符清羽心底偏就觉得,还少了点什么。
宝缨眉梢微动:“陛下还有训话?”
仍是恭谨的态度,却无端疏离,还带着一丝讥诮……旁人也许看不出,可是十年朝夕相伴,符清羽早习惯了宝缨总是挂着三分笑的模样,从未见她这般冷漠,这般咄咄逼人。
符清羽登时沉了脸:“莫要得理不饶人。那香囊会掉出来,还不是因为系带不牢,归根结底是你缝制的不用心……没了香囊的是朕,朕还没说什么,你倒……”
符清羽忽然顿住。
难怪他一下午都不舒坦。
除了对杨灵韵的恼怒之外,更主要的是因为已经习惯了随身带着那只香囊,无论是锦缎的触感,还是干脆清净的香料,样样都合他心意,突然被人夺去,身边少了如影随形的那抹香气,就像身子缺了一块,当然会不适……
只是,现下若是想再要一个,却不好开口了。
宝缨不知符清羽这些心思,只耷拉着眼角,静静听着,唇角的冷笑都快掩饰不住了。
她在宫里做了十年老好人,自认忍功不错,气成这样还是头一回。
竟气到,连心里的难过和悲凉都给盖过去了,只剩气愤。
是他开口要的,她费尽心血做了,巴巴送出去,他不珍惜也就罢了,竟还要反过来怪她?!
也许,他只不过是厌弃了她,所以无论怎么做都不对。
宝缨扯出一个假笑:“陛下教训的是。起初只是自用,随便做的东西。即使陛下要了,奴婢也只当是陛下猎奇,心想陛下见多识广,不可能真会佩戴这么粗陋的香囊。若奴婢事先想到,定会更认真,做的更牢固些。”
符清羽怎么会听不出宝缨在阴阳怪气,眼眸一凛,只是心里还有所求,便也忍住了没发作,耐着性子说:“没有粗陋,戴久了,觉得还不错。”
顺势提出:“朕来皇陵,只带了那一个香囊,突然少了它,倒还不习惯了。你不是给自己也做了一个吗,先拿来给朕用用,你给自己再做一个。”
符清羽说着,向前摊开了手,见宝缨没动,想了想,又补上一句:“不白拿你的,有赏。”
可宝缨只是静静看着他,杏眼里雾气氤氲,叫人怎么看都看不透彻:“没有了。奴婢那只已经扔了。”
“扔了?”符清羽摊开的手掌缩成拳头,脸上线条霎时绷紧,“为什么?”
“是。”宝缨忽地笑了,容颜靡丽,樱唇中吐出的话语却锋锐无比,“坏了,不能用了,所以就扔了。大概正如陛下所说,缝制的不用心,才这么容易损坏,而且——”
她从袖中取出一物:“既有了更珍贵的玉春龙麝手串,还要那香囊做什么?啊,对了……”
宝缨上前一步,轻轻掰开符清羽的手掌:“既然陛下也缺了香囊,就暂用这手串替代一阵子吧。”
龙麝煦暖甘甜,香气甫一入鼻,激的符清羽全身血液翻腾不止,全部冲上了头顶。
符清羽浑身战栗,怒顶心口:“你!你……你很好!”
平生所耻莫过于皇室被杨家欺侮,杨家那个小丫头三番五次骑到头上来,身为帝王,他却只能曲意逢迎,只因还没到撕破脸的时机。
他恨杨家,更恨自己。戴了十年的面具,自己都觉得憋屈,恶心,无法直视,偏偏都被程宝缨看在了眼里。
他不介意在满朝文武面前做戏,不介意被民间叫作傀儡皇帝,甚至不介意被亲姊痛骂,但是……程宝缨?
她不行。
被她看低,绝对不行。
骄傲的皇帝现下顾不上去思考这里面的不同之处,只想,程宝缨不光都看到了,还大方地把手串借他,是还嫌不够,要再侮辱他一次?
玉春龙麝手串压在掌心,每一颗珠子都昭示着他的屈辱和失败。
好似坐拥天下,实则留不住想要的,也推不掉不想要的。
胸中刺痛,符清羽极力压抑,才挤出句完整的话:“什么意思?甩脸给谁看呢?”
少女始终垂着头,神色匿在灯影里,模糊不清,听了这话,急忙跪下请罪,却没有半分认罪了的态度。
气到齿寒,符清羽黑眸深凝,手掌一翻,将那恶心死人的手串重重摔了出去。
——坠在金砖上,麝珠四散,遍地乱弹。
宝缨本是伏身跪着,不及躲闪,被一颗弹起的珠子绷到了,手腕一麻,整个身子也跟着震动了下。
这一幕被坐于案后的皇帝尽收眼底,怒火正盛的脸忽地凝住。
宝缨怔怔地抬起手腕,又看了看那颗罪魁祸首的珠子,呆愣地眨了下眼,便再收不住,让琼珠般的泪滚下了脸颊。
滴答——
滴在地砖上,迸出深幽的花。
符清羽已经忘了如何呼吸。
除却在床榻上被他欺负惨了,仔细想来,他几乎不记得见程宝缨哭过。
哪怕在刚入宫时,小豆丁大的女孩也没有哭哭啼啼的,总是傻乎乎的笑。
后来她长大了,笑容也打磨的更甜美,她笑眯眯地看人时,根本不像个家破人亡的罪奴,倒像是无忧无虑的深闺少女。
符清羽有时候很讨厌她那副乐呵呵的样子,恨不得将她折磨哭。
可她现在真的哭了,他却悔了。
明媚鲜亮的少女,哭起来时却安静的可怜,没有呜咽,没有抽泣,近乎无声无息,只有大颗大颗的泪珠,不断从颊边跌落。
满腹燥火便也被这泪雨浇灭,痛楚却越发明晰。
竟会这么难受。
符清羽忽地泄了气,走到宝缨面前俯身,语气软了下来:“是朕失态了,没想打你……”
自己也觉得这话像是辩解,可是哪怕遍读诗书,此刻却找不出更合适的语言,胸中闷滞几欲成狂。
宝缨不语。
她知道自己做的过分了,也不是没有后怕,皇帝已经给了台阶,这时明智的做法是立刻接下,可她就是止不住泪水,也说不出半句话。
眼前突然暗了。
流云纹在她身前一晃,符清羽小心抬起宝缨手腕:“朕看看。”
宝缨下意识要躲,却没躲过,被他抓住腕子拉近,吹了几口气,又轻揉了几下。
手腕早就不疼了,只有浅浅的一个红印,对着灯也不太看得清。
符清羽却觉得那点红痕像刀子一样扎进他眼里,要用尽全身力气才能正视。
他不忍再看,于是干脆俯首亲了下去。
宝缨挣扎几下,反被男子握住肩膀,扣进了襟怀。
“没事的,”宝缨头被压在他胸膛,声音从头顶传来,微风穿林,凉薄而低柔,“我们都不要了……会好的……会好的……”
符清羽讲话的声调比平时轻忽得多,叫宝缨想起幼时听哥哥吹洞箫,竹管幽咽,飘逸空灵,听着听着,思绪飘远,便也忘记了要哭。
三哥大概没有这份闲情,那是大哥,还是……到底是哪个哥哥吹的?
记不起来了,反正他们也都死了。
符清羽刚从宝缨手腕上移开嘴,见着的便是少女惘然若失的表情。
分明在怀中,却好像已经走远。
不由想到她生辰那日,郑重其事说要去掖庭,他看多了朝堂上故作难色自抬身价的人,只当她也在装腔作势。
可是……难道她说这话时,竟是认真的?
符清羽心底忽然涌起强烈的不安,不敢继续想下去。
手心倏然收紧,将人牢牢困在怀里,他贴在耳边问:“宝缨会一直在朕身边的,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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