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拐过几个弯,遥遥望见明月庵的金字匾额。
于敏之停住了脚步:“于某就到这里。剩下的路,姑娘自己能走吗?”
宝缨点点头:“可以的。驸马有什么东西要我代为转交?”
想了想,又很小声地问:“都来了……真的过山门而不入吗?”
长公主古道热肠,今日看来,于敏之也不似其他杨家人那般跋扈自恣,两人都很好,却何以至此?
夫妻之间的事,固然是关起门来,冷暖自知,可宝缨觑见于敏之神色郁结,便多问了一句。
于敏之先是惊讶,然后又自嘲似的,笑了笑:“不了。她不欢迎我,也不会欢迎我送的东西。”
见小少女脸颊顿时泛红,很不好意思的样子,于敏之知她误会,急忙解释道:“但于某原本就要过来看一眼,的确是顺路送姑娘一程。”
跋山涉水而来,只为了遥遥看上一眼?
宝缨有些疑惑。
于敏之见她没有迈动步子,淡笑道:“倒还真有一事……殿下日夜纵酒,最后伤的是自己的身子,若是方便,姑娘帮忙劝劝吧……不要说提到我的。”
于敏之扯扯嘴角:“若她知道是我说的,定会逆着来,到时候饮酒反而变本加厉了。”
他面色颓然,明明是在笑,笑容却莫名叫人觉得悲凉。
宝缨善解人意,看不得别人难过,眨眨眼,说:“那……或者驸马可以劝殿下多饮酒?”
于敏之一愣,随即哈哈大笑,笑到玉山倾颓,消瘦的脸颊也多了几分血色,迎着夕光,仿佛又是当初意气风发的少年状元了。
宝缨见状,郑重行了一礼:“那奴婢便告退了。”
于敏之收敛笑容,拱手道:“再会。宝缨姑娘也别太难过了。”
宝缨答应地很快,可是告别了于敏之,独自走在冷清的山道上,天地间霎时静寂,潜藏的隐痛再次涌上心头。
符清羽忘记了生日看雪的约定,那不算什么,他终日忙碌,不可能像闲极无聊的宫女,整天惦记着一个缥缈的念想。
那个约定,原本也只是随口说说的……宝缨其实给符清羽找了很多理由。
可是那香囊……是他亲口要的,才几天他便厌了、弃了?
还是本就准备借花献佛,拿去讨好杨灵韵?那又为何跟她要了两次,让她误会了,以为他会珍之重之。
他不会回应她的爱恋,那她就不奢求。他不肯放手,那她就逃开。
这还不够……就非要继续在她尚未痊愈的伤口上,再戳一刀吗?
在皇宫里厮混了十年,帝王家的负心薄情,她今日才深刻体会。
呼吸冰冷沉重,除却悲伤难过,心里还有难以抑止的愤怒,好像全身血液都在沸腾。
宫里人人夸她甜美可人、柔顺得体,但那不过是生存的伪装,宝缨心里清楚,程家没落了,将门之血却还流淌在她身体里,她其实不是任人捏扁搓圆的性子。
做不到唾面自干,也无法任由一颗心落在地上,被踩的碎透,还坐视不理。
……
再度叩响明月庵的大门。
符婉瑶面前杯酒狼藉,衣裳还没换过,人已经半醉,明眸漾着秋水,半杯酒拿在手里晃了三圈,才意识到宝缨去而复返,并非一直都在。
“给本宫满上,”符婉瑶讲话开始口齿不清,“来,你自己也……什么?不喝?那你来干什么?”
宝缨咬咬嘴唇,小声说:“殿下,我准备好了。”
这次,真正准备好了。
**
月初下的一场雪,城里面不过几天就消弭了形迹,却在皇陵清寒的山坳里顽强留存着。
乐寿用了晚饭,正准备回房休息,一进跨院,却见宝缨房间亮着灯。
说是拜访长公主,原来人已经回来了,却没见她去用饭。
乐寿还是少年,玩心重,有心提醒宝缨吃饭,非不好好敲门,而是用树影后的残雪攒了个小雪球,“砰”的一下,掷到了宝缨窗上。
窗棂被撞得咯吱乱动,灯前的人影却只轻微颤了一下,再没有其他的反应。
“宝缨姐姐?”
乐寿感到奇怪,犹豫着上前,却发现门压根没关紧,雪白热气不断从门缝中溢出,消散在冰冷的空气中。
乐寿这下有点紧张:“宝缨姐姐,你怎么了?我……我进来了?”
宝缨背对着他,还是出门时的装束,连斗篷都没解开,对灯看着什么,很入神的样子。
还发现火盆熄着,全靠之前积攒的一点热度,只比外面稍暖一些,乐寿惊叫:“回来多久了,怎么不生火?”
他赶紧点着了炭火盆,回头看宝缨,被少女面上的颓唐吓了一跳。
“这不是……你的香囊么?”乐寿小心地坐过去。
少女低垂的眼睫抖了两下:“嗯……”
乐寿能在御前服侍,自然不傻,见宝缨对着这只香囊难过,立刻联想到送到皇帝手里那只香囊,虽不知具体发生了什么,也猜出了几分前因。
只是情伤本来难解,又涉及到皇帝,乐寿也不敢把话说透,只是劝道:“师父总说,没有过不去的坎,当时觉得再难,等过后看都不打紧的。”
“嗯,你说得对,”宝缨低低应着,却突然抬起头,“不难了。”
她直直走到火盆前,解开香囊,把里面的香料一股脑全倒进了火盆中。
火苗扑簌了一番,才重新跃动起来,几声噼啪跃动,芬芳醒脑的香气逐渐浮上。
香味直冲天灵盖,乐寿一凛:“你……”
话没说完,宝缨手腕微动,石青连蝉锦囊似在空中不甘心地挣扎了一下,但随即也坠落火中——
“哎——哎!!!”
乐寿急的跳起,立刻抓着火钩子,几乎是盲目地挑了一下,将香囊随着炭灰都拨到外头,又立刻补上几脚,踩灭了星点火光。
捡起香囊,扑掉浮灰,却还是于事无补——不但脏了,还被灼出了几个洞。
“你干嘛?”宝缨一直淡淡的,这时才终于皱起眉头,“已经不能用了。我的香囊,我不要了!”
为何不能烧个干净,为何不能让她顺遂心意一次?
宝缨心里愤然,平素软和的人,这时也眼尾泛红,语气急厉,恨恨地瞪着乐寿。
“是是是,不要了,别激动嘛——”乐寿讪讪地抓了下下巴。
为何要救下这只香囊,乐寿也说不清楚。
可能因为看到过她当初绣香囊时的用心,尤其是第二只,绣之前反复裁纸样的纠结,落下第一针时屏住呼吸的郑重,被针尖戳到手指却先担心有没有弄脏丝线的紧张……
那份用心,怎么能够葬身火中,散成灰烬呢?
他一个外人都不舍得。
宝缨还在愤愤瞪着他,乐寿轻咳一声,想到一个理由:“我、我这不是看这香囊花样稀奇,想照搬一下么?你都不要了,不如给我,我拿着打样,用完了再丢掉。”
宝缨怔住。
乐寿针线活做的比宣化殿全部宫女都更好,符清羽的衣物若有小处破损,一贯都是乐寿缝补的,他那里绣样确实很多。
……乐寿打的竟是这个主意么?自己方才迁怒于他了?
不免羞耻,耳根热的发烫,声音也低了下去:“我重新画给你就好。”
“不用,直接打样更快。”乐寿笑笑,“我拿走了,宝缨姐姐也快去吃饭吧。”
乐寿说着,快步退出门外,不给宝缨反悔的机会。
宝缨怔怔望着合上的门扉。
她只是再也不想看到那香囊了,怎样处置其实无所谓,事到如今,坚持烧个精光反而是看不开。
这样也好。
……
月亮方才升起,挂在枝头,冷若冰轮。
宝缨取出《本草经》,空翻了几页,却不大看得进去。
长公主应允了宝缨的请求,但只答应在她出逃后帮忙安置,要如何离开皇宫,长公主的原话是“心有余力不足”。
宝缨不敢要求更多,明白这一步只能靠自己,只是想到几个离开皇宫的方法,都觉得不妥,要么走不出太远,要么会累及他人。
这边正在纠结,却有太监过来,说是陛下叫她。
宝缨还委屈,还生气。而且,就和那对连蝉锦香囊一样,既决意要走,便不想再见到符清羽,生怕再多一点牵扯,会生出新的动摇。
而符清羽这人太过敏锐,满朝文武都被他看得透彻,更何况身边人,宝缨极怕在他面前露出马脚。
然而皇帝口谕不由推脱,宝缨平复了一下心情,还是乖乖去了御前。
房间灯火通明,符清羽来到皇陵也不会耽搁政事,宝缨进去时,他仍在案前处理奏章,神情专注,一如往常。
宝缨微抿起了嘴,觉得凄凉,又觉得本该如此。
符清羽当然不会被这点小事影响心情,只有她自己庸人自扰。从来都是这样,令她辗转反侧的事,于他却微不足道。
更衬得她犹如跳梁小丑。
“……忌辰准备的怎么样了?”符清羽不曾抬头,也没有停下写字的手,只是随口问道。
忌典虽然庞杂繁琐,但不求出彩,循守惯例即可,对皇帝的问话,宝缨一一答过,都中规中矩,挑不出过错。
接着,又是一阵无话。
等蜡烛又矮下一小截,符清羽才从书案上抬起头来,定定看着宝缨,深眸里蕴着叫人看不懂的浓云沉雾。
宝缨微微侧开脸。
符清羽也移开了目光,轻咳一声,嗓音低晦:“那香囊……你别多想。”
作者有话要说:男主还会作次大死,然后就要火葬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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