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七

夏军布好了罗网,严阵以待,突厥人也确实攻破了第一道防线,眼看就要进入夏军的包围圈。

可就在这时,纳喇大王突然拔营,连刚抢来的粮食器物都没带,便头也不回地向北逃窜去。

眼见无法围歼,夏军的应对也很快,程彦康立刻率先锋追出,皇帝也带领中军紧随其后。

再之后发生了什么,众说纷纭。

总之,程彦康将那五千骑兵带到了敌后,没追到敌人,却也没有立刻返回,反倒是越走越远,最后彻底和大军失去了联络。

偏不凑巧,符铄坐镇的中军行至十方原,碰到了百年难遇的大雪,军马被冻死大半,既无法向前,也不能立刻撤退。

而早先逃走的纳喇大王重新出现在夏军之后,切断了后方增援的道路。形势立刻对转,设埋伏的人反倒进入了圈套当中。

后来,大军饥寒交迫,苦撑十数日,最后大营被破,几万将士活下来的十不足一,符铄不愿被俘,自刎身亡。

符铄一死,朝中主和派立刻占了上风。战事还没结束,丞相杨用已经下令撤回余部,关闭北境沿线各城城门,并派使臣北上与突厥人和谈。

这样一来,孤军深入的程彦康和五千骑兵再也没可能等到援军,他们在敌后又坚持了六个月,最后全军覆没,尸骨无存。

事后,杨用成了力挽狂澜的中兴之臣,将社稷纳为掌中玩物。而程彦康因贪功冒进导致战败,被扣上了“叛国”的罪名。念他本人战死才没有诛灭五族,而是改判为全家流放。

光化十七年,大夏朝数十年之功毁于一役。

那一年,宝缨才七岁,还不大能够理解突如其来的变故和周围人的冷眼,连事件的全貌也是之后逐渐拼凑出来的。

入宫的十年,宝缨学会了在夹缝里求生,为了让自己宽心,很少去想往事。

若不是今日符清羽提起,她已经很久没梦到过雁门的狼烟烽火,总在夜里侵扰睡梦的号角,和操练场上永久不绝的兵戈清鸣。

而回忆一旦开了个头,却又像奔涌流水无法止歇,激烈冲刷过去,所经之处全都再度鲜活起来,让她发现自己不是忘了,只是暂时没记起。

十年了,宝缨垂眸,眼角隐约发烫。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父亲当然也会犯错,可是父亲会是贪功冒进的人吗?

宝缨摇了摇头。

当年她太小了,除了记忆中宽和的笑颜,她其实对父亲所知甚少,更不懂行军打仗的那些事。

但至少有一点她坚信不疑——父亲不可能叛国。

连哄小女儿入睡时,父亲都总是讲斩杀突厥的故事,有时则说起他年少时和符铄交好的往事,这样一个人,怎么会背叛他的主君,与夷狄狼狈为奸呢?

要不是杨用……宝缨忽然意识到,无论父亲做没做错,当年他也许本可以拥有自辩的机会。

地龙将房间熏的煦暖如春,她却察觉出了一丝凉意。

……

镇北将军进京,御驾出城相迎,彻夜未归。

宝缨难得清闲,早早回到围房。还没进门,围房窗户突然被推开了一道缝,里面的人笑着说:“偷偷求乐寿放我进来的。”

“文竹!”宝缨转惊为喜。

江文竹也是宫女,早年在太皇太后宫里,一直和宝缨要好。江文竹聪颖,尤其擅长算学,十二三岁就被尚功局要去做女使,如今已经是拿正八品薪俸的掌计了。

临近年底,尚功局忙碌,宝缨有些日子没见到文竹了,一进屋就抱上了文竹的胳膊:“你这大忙人怎么有空过来?”

江文竹清秀的鹅蛋脸上颇有疲态,却温和笑道:“哪有你忙?宝缨,我一直记着你的生辰,只是昨日御花园有宴席,进不来,只能今天给你补过生辰了。”

宝缨抿嘴,本是笑着,眼眶却红了。

文竹挑了挑眉毛,还没想好怎么问,宝缨就冲进她怀里:“文竹,谢谢你!”

人也甜,嗓子也甜,如沐清泉,江文竹觉得心都化了。

她很了解宝缨,看着软绵绵的人,其实一点也不矫情,不爱诉苦,从来只报喜不报忧,所以也不追问,而是把准备好的点心拿出来,两人就着烛光聊了许多闲话。

到了晚上,文竹宿在宝缨这里,并排躺下,宝缨突然拉着文竹的手说:“文竹,我真羡慕你,还有出宫这条路可以走。”

宫女们大体有三条出路:被帝王临幸升为妃嫔的是极少数;有一技之长的会像文竹这样,成为女官或嬷嬷;再不然,大多数人年满二十五虽或是服侍超过十年,都会被放回娘家,自行婚配。

江文竹以良家子入选宫女,现在又有了品级,留在宫里当差亦可,想回家亦可,若回家,宫里还会按年资给一笔嫁妆。

宝缨却不成,顶着叛国之罪,就连天下大赦都轮不上。想走,除非主子额外开恩。

可符清羽连去掖庭都没准,又许下婕妤之位,这个时候再说想要出宫,他不会当真,只会觉得宝缨得寸进尺,贪得无厌。

身份的鸿沟,注定宝缨无法向他提出这个请求。

文竹默默打量着宝缨,见她不是冲动说气话,小心问道:“好端端的怎么想到这个?……因为陛下要大婚了?你也是太皇太后指定的,新皇后总不至于容不下吧?”

宝缨低声说:“那些还在其次。我昨日看到陛下和杨家小姐站在一起,我竟无法忍受,难以自处……既然留下来也得不到我想要的,那……我也该为自己打算打算了。”

文竹沉默了片刻,随后是长长的叹息。

对符清羽的爱慕,宝缨一直藏在心里,哪怕对文竹都没说过。但以文竹的聪慧,想必早猜出一二了。

平心而论,符清羽待宝缨不差,该给的都会给。即使她是罪臣的女儿,符清羽也只偶尔嘴上说说,没有真正迁怒于她。

只是,他待她的好,始终带着上位者对下位者的仁慈怜悯,和珍惜一个物件、宠爱一只小狗没什么分别。

他记不住约定,不在意她说的话,不许她有孕……更不可能同等回应她的爱意。

较起真来,宝缨甚至没有嫉妒杨灵韵的资格,无论从婚约的角度看,还是从地位的角度看。

偏偏宝缨幼时被家人捧在手掌心,即便后来落到尘埃里,仍是放不下自尊,无法满足于仅仅做个忠仆,还在奢望不属于她的情投意合。

还会为求不得而痛苦。

宝缨苦笑:“我真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文竹又叹了一声:“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不知道,”宝缨也问过自己很多次,却只是变得更加迷茫,“想离开……又不知怎么走,能去哪儿。”

“若让你家里人求情,放你归家尽孝……”

“不行的。”宝缨立刻否定,“好不容易结束了流放,若他们上书,再掀起旧案,不是要连累祖父和三哥嘛。”

而且她还又一层不便和文竹说的担忧……

宝缨相信三哥会惦记着她,可族中做主的是祖父与其他族老,宝缨自打生下来还从没见过他们,也许族里根本不愿意收留她。

不然怎么会这么多年都没问过她一句呢。

文竹想了想:“要不……去求那位殿下吧?若她能开口要你,陛下也许会同意吧……”

“那位殿下……”宝缨若有所思,随即又无奈道:“不说那么远的……我现下出不得皇宫,要如何求她?”

文竹想了想,低声说:“快到太皇太后的忌辰了。”

宝缨豁然开朗。

本朝推崇丧仪从简,即便是帝后忌辰也不举行大享,皇帝只是以儿孙礼私下拜祭先人,向来不走礼部,而是由宫里承办。

“若是我说,想对太皇太后她老人家尽孝心……陛下应当不会拒绝。”

文竹抓紧宝缨的手:“对。而长公主殿下的明月庵,就在皇陵附近。”

……

第二天寅正,宫门开启。文竹赶早回尚功局去了。

宝缨想着文竹的点子,越想越觉得可行,心里盘算着要对皇帝和长公主说的话,没注意步子,走进正殿时,差点撞到一个人。

“对不起——”宝缨慌忙道歉,却在看清人脸后讶异道,“叶太医?怎么是你?”

熹微晨光斜射进殿,叶怀钦的眼眸流光溢彩,叫人想起上好的茶色琉璃。

他扶宝缨站稳,然后立刻收回手,礼貌地拱手:“在下是来找宝缨姑娘的。”

宝缨不解:“找我?有什么事吗?”

叶怀钦眸光微闪,笑说:“无事就不能找宝缨姑娘了么?”

宝缨愣住。

这才是她第二次见叶怀钦,可对方的语气太过亲切,好像他们已经是相识多年的老朋友。

少女杏眼灵动如林间小鹿,仿佛随时都会受惊跑掉,却又因着几分好奇姑且留了下来。

叶怀钦咧开嘴:“开玩笑呢。其实是冯医正验过了药方,采纳了在下的意见,所以特来告知宝缨姑娘。”

宝缨这才舒了口气:“劳烦叶太医。陛下……太谨慎,委屈您了。”

没想,听了这话,叶怀钦嘴角的笑意反而渐渐淡去。

宝缨觉察出他的变化:“……怎么?”

叶怀钦眯着眼睛,悠悠道:“伴君如伴虎,御前侍奉多年,要说委屈……宝缨姑娘可有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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