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清羽见宝缨端着碗许久不动,大步过来,伸手托起碗底,严肃道:“一口气全喝下去才能少遭罪。以往都喝了吗?”
刚被压下去的反胃感,差点又涌上来,宝缨眼角晕红,神情凄厉:“喝没喝,陛下不是一直叫人看着呢?陛下不信我,总不会连何公公也不相信……”
何四喜忙说:“姑娘嗓子都哑了,快别说话。陛下,依老奴看,宝缨姑娘可能是受凉了,胃气不顺。从前药都用了,没有欺瞒,怎么会有孕呢?”
符清羽的手慢慢滑落下来,半空里不知所措地停了一会儿,才落到宝缨背上,缓缓拍了几下,助她把药送服下肚。
何四喜怎么会看不出两人之间气氛古怪,见缝插针道:“陛下先去沐浴吧,老奴自会安排御医问诊,陛下大可放心。”
符清羽不置可否,只是看着宝缨。
宝缨虽低着头,也感受到目光的重量压在身上,便将头垂得更低了些,不予理会。
何四喜见状,忙叫人服侍皇帝沐浴。
目光缓缓移开,符清羽音色已恢复了淡然:“好。”
……
冯医正诊过脉,龙嗣自然是没怀上。
倒是叫何公公说中了,吹多了冷风,像是沾染风寒,所幸还不严重,太医说吃几服药,一两天就能好,只是要多加小心,别再冻着了。
“气温骤降,出门可要记得添衣。”冯太医抚着白胡子,千叮万嘱。
宝缨心虚地应下。
想起这场病的缘起,更觉不值。一心只念着他人温寒,出门时都根本没想过,是不是给自己也加了件厚实的衣裳。
以后,应该不会了。
他是高高在上的帝王,真真假假,这一生总归能得到数不清的关心和恋慕,多到泛滥,多到令人不屑一顾。
不像她,身如草芥,要是自己都不爱惜自己,就真的没有旁人了。
再爱一个人,她也不该忘了自己。
以后不会了。
……
“……嗯?”服侍的人都散去了,符清羽伫立在殿堂尽处,留给宝缨一个修长挺立的背影。
宝缨缓步上前,淡道:“冯太医诊过脉,并无孕相,陛下可以放心了。”
“知道了。你别过来——”符清羽转身示意,音色低低凉凉,“不是受风寒了么,窗下冷,别往前走了。”
宝缨便也不往前,站在原地,安安静静的,眉宇轻凝,似笑非笑的模样。
仿佛在问,陛下要如何处置?
四目相对,符清羽先侧开脸,举手将花窗推开一道小缝,丝缕夜风送进,吹淡了几分压抑。
符清羽深吸了口气,神情不豫:“你……”
他忽然顿住,黑眸凝在墙角的雪堆上,头脑里一瞬恍惚,原本要说的话只起了个头就忘了下文。
这不似他作风,宝缨不解:“怎么?”
“朕……”
符清羽阖上窗棂,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等下,朕好像忘了件事,你……”
宝缨抬眸,打断了他:“既然忘了,想来不是多么重要的事。夜已深沉,陛下早些就寝吧。奴婢身上带着病气,不好近陛下的身,就先回围屋——哎——”
符清羽大步走来,直接将宝缨打横抱了起来。
语气不善道:“还嫌闹得不够大?这时回围屋,想把殿上另外一半人也都吵醒?病气要沾也早沾过了,今夜就这样罢,别惹事了。冯文述没给你开药?”
宝缨被他扔到锦被里,瑟缩着,小声说:“冯太医说那药方须在饭后服用,只能等明早了。”
符清羽站在榻前,盯着蜷缩着的少女,终是记着,她是为了给自己送衣物才染了风寒。
不管怎么说,程宝缨也只是个十七岁的小姑娘,大多时候很有规矩,偶尔不懂事,训斥过了,以后改了就好。
他也不是那般冷酷到不近人情的帝王。
“宝缨,朕答应圆你一个心愿,言出必行。”
宝缨本是昏昏欲睡,听见这句,神思一凛:“那……”
“——除了去掖庭。”符清羽立刻打断了她的念想。
宝缨不做声,拉了拉被角,像是睡着了。
符清羽一噎,只能自己也上榻,顺势吹熄了最后一盏琉璃灯。
灯影跳动两下。
垂死挣扎的火光里,好似又看见那堆积雪……究竟忘了什么呢?
他心思敏锐,博闻强记,书都不必读二遍,很少体会到想不起事的感觉,但……
算了,多半是无关紧要的事吧。
翻过身,他低声道:“明年……朕会册你为婕妤。”
少女背对着他,黑暗中,她的脊背纹丝不动。
话一出口,符清羽便有些暗悔。
他向来沉稳,不喜欢在事情做成前大肆声张,但今夜已经开了口,只得忍着烦躁继续道:“你父亲犯了叛国大罪,祸及后人,按例是不能册封你的,直接改律例,不知几时才算办妥……”
宝缨依然不应,背影凝成了一道藩篱。
“此乃实情,并非刻意渲染困难,也不需要你多费思量。朕应下了,定会办到……就算为了祖母的遗训,也不会亏待你,做好你该做的事,别瞎想。”
婕妤,视同三品,皇后和四妃九嫔之下,女官宫眷之首。后宫的女人,若没有家世背景,哪怕再受宠爱器重,一般也只能止步于此。
不至于受到轻贱,也没有更进一步的可能。
符清羽想的清楚,这是最适合程宝缨的位置,因她向来还算稳妥懂事,才破例授予。程宝缨若不糊涂,也应该明白这点,不能要求更多了。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少女渐渐悠长的呼吸声。
她不会……没听见吧?
年轻的帝王不准备说第二遍,便也翻了个身,闷闷睡去。
**
第二天,宝缨起的更迟。
等她梳妆完毕,急匆匆去见太医时,前头的朝会都快散了。
宝缨一进门,先纳了个福,抱歉道:“让您久等了。”
抬起头来,却愣了一下,今天来的太医是第一次见,看起来二十出头年纪,仪表温文,但行止中有些说不出的意味,含着几分潇洒不拘,不像那些恭谨的京官。
他似乎看出了宝缨诧异,解释说:“冯医正突然生病,将程姑娘的病例交给在下了。哦,忘了……”
他笑着摇头,躬身作揖道:“在下叶怀钦,刚入太医局数月,还是第一次见程姑娘。”
宝缨转了转眼。
她的姓氏至今仍是个不大不小的禁忌,大多数人都会避免提起,这位新来的叶太医可能对朝政不大了解,连着叫了她两次“程姑娘”。
宝缨不动声色地提醒他:“叶太医客气了。宝缨只是小感风寒,按时服药就好,何必劳您亲自走一趟。倒是冯太医这病……莫非是被我传过去的病气?”
叶太医只是温和笑笑,说天气突变,老人家遭不住,和宝缨无关,然后执意又走了一遍望闻问切的流程。
切完脉,他沉吟:“依在下看,风寒只是外因,姑娘有些情志内伤,经年累月下来,脾胃脏腑都很虚弱。今日的药已煎好,便按剂服用,明天在下会在药中加上一味甘草、一味黄连,更宜祛燥补益……”
“就是会有点苦。”叶太医笑说,看宝缨的眼神像在看小孩子。
见他温和可亲,宝缨也客气地搭话:“听太医口音,不太像京畿人士,可我见识短浅,也听不出是哪里的口音。”
叶怀钦淡笑:“在下自幼跟随老师行医,走南闯北,各地口音都学了点,虽是走到哪里都不至于被骗,但也不记得家乡话怎么讲了。”
他的神色,莫名让宝缨想起三哥。
三哥从前最调皮,小小年纪就不爱着家,整日在街上厮混,十岁出头还拜了个乞丐为师,险些叫拍花子的给拐走。
当初得知要被流放去南疆,三哥吹了声口哨:“小宝缨,等着瞧吧,哥给你带个南疆嫂子回来。”
他吹嘘起南疆女子的貌美和热情,说着说着,突然哽咽:“我们都去南疆,只你一人进宫……如果宝缨也是男孩就好了……”
如果她是男孩,不管多难,至少这十年间不必和三哥分开。
宝缨心念至此,有些憧憬地说:“真羡慕叶太医,去过很多地方。若我是男子……哦,说远了,四海为家想必是极辛苦的事,我却说的如同游山玩水一般,抱歉。”
叶怀钦目光停在宝缨脸上,却像透过她看到了别的什么,半晌才低头道:“……也不必是男子。”
“嗯?”
叶怀钦莞尔一笑:“在下的老师,就是位女医……虽然家师的确因女子身份承受了不少偏见,遇到了不少麻烦……”
宝缨一怔,刚要再问,殿外隐约喧哗,接着便有太监高呼:“皇帝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