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过去的三年里,米尔德里德并没有刻意关注蒙蒂就能随时了解他的情况,甚至在往返于拉古纳的路上还有一两次瞥见了他。他还待在米尔德里德和他分手的地方:住在那座祖传的大宅子里,设法把房子卖掉。那座房子即使在其最得意的年代也不比一头白色的大象更好卖,到如今已显出破败的景象。草坪因为缺水已经变得枯黄;草地上横列着五六个房产经纪人的标牌,让人看不分明;铁铸的狗瞧上去锈迹斑斑;门前的一根柱子显然被卡车撞过,剥落了一大块,露出里面粗陋的砖块。米尔德里德虽然知道到哪儿能找到蒙蒂,但她并没有当即联系他。她来到银行,打开自己的贵重物品保管箱,给自己的债券列了个准确无误的清单。她又查看了支票账户和储蓄账户的余额。接着,她到布洛克斯商店买了一件新连衣裙,一顶新帽子,还有一双新鞋。连衣裙样式简单,是黑色的,质地非常柔软。随后,她给一个房产经纪人打了电话,没有说出自己的姓名,问到了博拉根宅邸的最新价格。
所有这些事情花了她两三天功夫。她的计划到底有几分把握还很难说。她是个彻心彻骨的女人,她觉得可以采取拐弯抹角的方法,就像逆风行船,一路抢风航行,每次抢风所改变的角度都不甚明确,但无一例外是朝航标的方向挺进,这似乎是女人生就的思维方式。也许她自己也不知道要经过几番周折才能到达自己的航标——那就是薇妲,而并非蒙蒂。不管怎么说,她给蒙蒂发了封电报,说想让他帮自己在帕萨迪纳选一处房子,问他是否方便晚上八点钟左右往她的“馅饼小推车”打个电话。
那天晚上她有点儿紧张不安,不过,当蒙蒂打来电话的时候,她显得漫不经心,好像自己的生活里从来就没有什么航标。她用聊天一样的口气解释说,她只是想赶快搬家,住在更靠近市中心的地方;帕萨迪纳算是最近便的地方了,她问蒙蒂能不能跟她一起开车四处转转,熟悉熟悉周围环境,然后再着手选一处房子。蒙蒂似乎有点儿莫名其妙,不过他说他会尽力而为,他还问是不是给一些中介打打电话,让中介和他们一起开上车四处瞧瞧,给他们介绍一下有哪些房源。米尔德里德说,她恰恰是想避免和中介打交道。中介她随时都可以去找。她的想法是去感觉一下那个城镇,在这方面蒙蒂比她了解得要多得多,也许他们可以看几个地方,搞清楚她想住在哪儿。蒙蒂说他眼下没有汽车,问米尔德里德能不能开车去接他。米尔德里德说她正有此意,问蒙蒂第二天下午三点钟怎么样。
第二天下午,她花了不少心思穿衣打扮,她打量着长镜子里的自己,感觉相当满意。最近几个月来,也许是内心痛苦的煎熬让她的体重有所减少,没有继续发福,特制的塑身衣还起到了很好的收腹作用。新买的裙子看上去漂亮而随意,长短恰到好处,露出一截腿来而又不过分招摇。戴上那顶大帽子,让她有几分卖弄风情的风流寡妇的味道。那双鞋子也为她的双脚增色几分,让全副装束更显得光彩四射。她试着披上一件银狐毛皮大衣,感觉搭配得很合适,就穿在身上。说实话,虽然她没有自己想象中那般靓丽,也还是很引人注目的。她给人的感觉是一位成功的事业型女人,身材依旧富有性感魅力,容貌虽并不出众,但却有一种威严的仪态——南加利福尼亚这个充满新奇的世界塑造了她,她也同样给这个世界增添了光彩。
她不打算让汤米同行,便一个人上了车,她对自己老练的驾车技术颇为得意。她飞速驾车越过大桥来到帕萨迪纳,从环形交叉路口开上橘林大道。当她来到博拉根家的宅邸,蒙蒂正坐在台阶上等她。汽车一阵轰响驶入车道,停在蒙蒂面前,她说了声“上来吧”,随即伸出手去,蒙蒂握住她的手,跳上车,坐在她身旁。两人微微含笑,米尔德里德看着他身上发生的变化,感到有点儿心酸。他穿着休闲长裤,看上去很廉价,也没有熨平整。他头上秃顶的部位扩大了一点儿,从二十五美分硬币那么大变成了一美元银币大小。他面容清瘦,甚至还爬上了皱纹,带着忧愁、畏怯的神态,跟从前的潇洒快活相比简直判若两人。对于她的外貌,蒙蒂也没有做任何评价,他甚至根本没有心思扯几句闲话。他说他想让她看看橡树丘地区的一处住宅,房子很不错,价钱也非常合理,问她想不想开车去。她说她非常乐意去瞧瞧。
等他们看过了橡树丘、阿尔塔迪那和南帕萨迪纳地区的几处房子之后,米尔德里德觉得没有特别合意的,蒙蒂似乎有点儿不大高兴。他提起房子的价格来头头是道,米尔德里德感觉自己虽然告诉过他不要给中介打电话,可他还是打了,而且如果她买下房子,蒙蒂还会从中分得一点儿利益。不过她并没有在意,五点钟左右,他们又开车驶向橘林大道,送蒙蒂回家。蒙蒂草草说了声“再见”,就下了车,开始往里走,然后,他好像又想起了什么似的,站住脚等她开车离去。米尔德里德坐在方向盘后面,若有所思地看着那座大宅子。然后她大大地长出了一口气,连声说:“真漂亮,真漂亮!”
“要是花点儿钱修整一下,可以变得非常漂亮。”
“没错儿,我就是这个意思……蒙蒂,这房子他们报价多少钱?”
那天下午,蒙蒂还是第一次认认真真地打量她。他带米尔德里德看过的所有房子报价都在一万美金左右:他显然没有想到她有可能对这个庞然大物感兴趣。他目不转睛地看了她一阵子,才说:“前年,这房子要卖整整七万五千美元——每一分钱都物有所值。去年,卖五万。今年是三万,另外还有三千一百美元所欠税款——总共大约是三万三千美元。”
米尔德里德打听到的价码是两万八千五百美元,再加上税款,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她发现蒙蒂作为一个买卖人,比自己想象的要精明一点儿。不过,她嘴里只是说:“漂亮,真漂亮。”然后她走到门口,朝里面张望。
自从她最后一次雨夜来访至此,这里稍稍发生了一些变化。所有的家具,所有的绘画,所有的地毯,所有的防水布,全都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悬垂下来的长长的纸幅。她踮着脚走进去,鞋子在地板上发出刺耳的沙沙声,她可以听见自己的脚步在屋子里发出迟疑不定的沙沙的回声。蒙蒂的语调有点儿不自然,继续向她介绍房子,带着她走遍了房子的第一层,然后上到第二层。此时此刻,他们来到了蒙蒂自己住的地方,还是他先前占用的那间用人房。原来那些给仆人用的家具不见了,换成了几件橡木家具,还有几张皮座椅,她一眼就认出那是从亚罗海德的木屋里弄来的。她坐下来,叹了口气,说歇息几分钟真是再好不过了。蒙蒂连忙给她端来一杯茶,她接了过来,蒙蒂又进了卧室。他走出来问:“也许你想来点儿烈性的东西?我这个瓶子里还剩有一点儿。”
“我想来点儿烈性的。”
“冰块和苏打水用完了,不过……”
“我宁可什么也不掺。”
“从什么时候起?”
“哦,我变了很多。”
米尔德里德发现蒙蒂给她拿来的酒是苏格兰威士忌,这可不像黑麦威士忌一样合她的口味。她刚啜了一口就差点儿吐出来,蒙蒂哈哈一笑说:“噢,你还是没怎么变。在喝酒上,我要说你跟原来差不了多少。”
“那是你的看法。”
闲话刚起头儿他就打住了,继续称赞自己的房子。她说:“好啦,你用不着向我推销,我已经动心了,如果整件事情在于我想不想买的话。你干吗非得坐在那边冲我大喊大叫,好像我是个聋子。这儿难道没有地方吗?”
蒙蒂看上去有点儿傻呵呵的,他穿过房间来到她坐着的靠背椅跟前。她抓住他的一根小手指扭来扭去。“你甚至还没问过我过得怎么样呢。”
“你过得怎么样?”
“还好。”
“那就好。”
“你过得怎么样。”
“还好。”
“那就好。”
她又开始扭动他的小手指。他抽回手指,说:“你要知道,处在我这种境况的男人生活里没有多少浪漫。如果你一直这样下去的话,你可能会发现自己成为好色之徒兽性大发的牺牲品,你不会喜欢那样的,对不对?”
“噢,让人兽性大发也不是那么糟糕。”
他飞快地把目光投向别处,说:“我看咱们还是谈谈房子的事儿吧。”
“有件事儿让我心里不安。”
“什么事儿?”
“如果我买下了这座房子——我确实有点儿动心,那样的话,你住在哪儿呢?你会待在房子里的什么地方兽性大发,还是全归我一个人?”
“全归你一个人。”
“我明白了。”
她又伸出手去想拽住蒙蒂的小手指,还没等她够着,蒙蒂就缩回手,脸上现出几分恼怒。然后,他粗暴地抱住了她。“你想让我这样吗?”
“嗯——嗯。”
“那就来吧。”
可是,还没等她坐稳身子,他就松开了手臂。“这座房子的价格我算错了一点儿。卖给你的话,应该是两万九千五百八十美元。这样我欠你的那点儿钱,总共是五百二十美元,就结清了,这让我苦恼了很长时间。”
“你欠我的钱?”
“好好想想,我觉得你能记起来。”
他做出一副恶狠狠的表情,她嘴里“嘘”了一声。他哈哈一笑,把她揽进怀里,摸索着她裙子前面的拉链。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他无疑是在踌躇不定,一个声音告诉他别去动拉链,另一个声音则怂恿他轻轻地拉开,那会是无比美妙的事情。米尔德里德感觉自己的裙子松开了,因为拉链开始往下滑。接着,她感觉自己被抱了起来。然后,她被扔到了铁床上,蒙蒂动作粗鲁但并不过分,床上还是原来那条弥漫着烟草味的毯子,几年前,在亚罗海德湖畔,她就是从这张床上踢下了自己的沙滩袋。
“真见鬼,你的腿还是那么漂亮。”
“你觉得有点儿弯曲吗?”
“别乱晃你的腿。”
“我问你呢……”
“不弯。”
天色渐暗的时候,她变得伤感起来,开始哭哭啼啼。“蒙蒂,我不能没有你,自己一个人住在这儿。我做不到,事情就是这样。”
蒙蒂一动不动地躺着抽烟。过了很长时间,他才用一种奇怪而颤抖的声音说:“我永远都是这句话,如果你不住在格兰岱尔,你会成为一个男人的好妻子。”
“你在向我求婚吗?”
“是的,如果你搬到帕萨迪纳来住的话。”
“你是说如果我买下这座房子?”
“不——这房子是你所需要的三倍大,我不强求你买下来。但是我不会住在格兰岱尔。”
“那么好吧!”
她蜷缩在他怀里,试图做出一副娇媚可爱的模样,但是,他虽然用手臂环抱着她,脸色还是阴沉沉的,也没有朝她看一眼。这时候,她突然想到他也许饿了,就问他愿不愿意跟自己一起开车去拉古纳吃晚餐。他想了一会儿,然后自我解嘲地一笑:“你最好还是一个人去拉古纳,我自己再开一听豆子罐头好了。我这身衣服不大适合到餐馆吃饭。当然,除非你想让我穿上一件外出就餐的礼服。现在我剩下的只有附庸风雅了。”
“咱们计划好的那次新年聚会还一直拖着呢。”
“哦,可不是嘛。”
“咱们用不着非得去拉古纳……蒙蒂,我喜欢看你穿上礼服的样子。你去穿礼服,然后咱们一起开车到我家里去,我也换上一套附庸风雅的行头,就可以出门了。咱们可以庆祝一下订婚之喜。我的意思是说,如果咱们真的要订婚的话。”
“好吧,就这么定了。”
她拍了一下蒙蒂瘦削的臀部,把他推下床,自己也紧跟着跳了下来。她跟他亲昵地戏耍胡闹,这种时候她总是显得娇媚迷人,他的脸一瞬间焕发出了光彩,他吻了吻她,然后两人开始穿衣服。可是,当他们俩来到她的住处,他的脸色又阴沉下来。她拿出威士忌、冰块和苏打水,他给自己调了一杯酒。在她穿衣服的时候,他心绪不宁地来回踱步,然后把头探进她的卧室,问自己能不能用她的电话发个电报。“我想告诉我母亲一声。”
“你想跟她通话吗?”
“这可是往费城打电话。”
“哦,我的天哪,你这副腔调就好像是要往欧洲打电话。你可以告诉她房子的事儿已经尘埃落定了,价格是三万美元,别犯傻,说什么要减掉五百二十美元,不管那是一笔什么钱。如果是这件事儿让她犯愁,你就告诉她用不着再担忧了。”
“我当然愿意这么说。”
他进了小书房,她继续穿衣打扮。那件蓝色的晚礼服早就过时了,不过她还有另外一件,是黑色的,她自己非常喜欢,她刚把那件晚礼服摆出来,蒙蒂就出现在房门口。“她想跟你说几句话。”
“谁?”
“我母亲。”
虽然米尔德里德事业成功,有不少钱,与人打交道也有相当长时间的经验,但是,当她匆匆忙忙披上宽大的和服式晨衣,坐到电话机旁,和这个她从来没有见过面的女人通话的时候,还是感到一阵忐忑不安。她拿起听筒,用颤抖的嗓音说了一声“您好”,传到她耳边的是一个温文尔雅的声音,听起来非常亲切。“您是皮尔斯太太吗?”
“是我,博拉根夫人。”
“也许你愿意让我叫你米尔德里德?”
“我非常愿意,博拉根夫人。”
“我只是想说,蒙蒂已经把你们打算结婚的事儿告诉了我,我觉得这真是好极了。我从来没有见过你,但是我从好多好多人口中听到过你的情况,我一直认为你非常适合做蒙蒂的妻子,我暗地里希望有一天这会成为现实,做母亲的经常会有这样的心思。”
“噢,博拉根夫人,您真是太好了。蒙蒂把房子的事儿告诉您了吗?”
“他说了,我非常希望你们能在那儿过得幸福美满,我确信一定会是这样。蒙蒂对那座房子十分依恋,他对我说你也很喜欢——这是朝幸福迈出了一大步,难道不是吗?”
“我当然这么认为。我非常希望您什么时候能到这儿来看我们,嗯,嗯……”
“我会非常高兴去看你们的。可爱的薇妲现在怎么样?”
“她很好。她在唱歌,您知道吧。”
“亲爱的,我听过她演唱,我简直惊讶极了——当然并不是真的感到很意外,因为我一直觉得薇妲有很高的禀赋。即便如此,她还是让我大吃一惊。米尔德里德,你有个非常有才华的女儿。”
“您这么认为我当然十分高兴,博拉根夫人。”
“请你代我向她问候一声,好吗?”
“我会的,博拉根夫人。”
她挂上电话,脸颊上浮现出一抹红晕,显得容光焕发,显而易见,她刚才的表现可谓应付裕如,但蒙蒂脸上的表情却很古怪,于是她问:“怎么啦?”
“薇妲到底在哪儿?”
“她……她自己找了一间公寓,是在几个月前。她练习发声的时候所有的邻居都听得见,这让她感到很不安。”
“那时候一定很麻烦。”
“确实——很糟糕。”
不出一个星期,博拉根家的宅邸看上去就像遭到了炮火轰炸一般。装修改造是在蒙蒂的监管下进行的,主要目的是让原本舒适可人的大宅子恢复原貌,恢复到变成一座面目可憎的小房子之前的模样。为此,他们让人拆掉了门廊,搬走了铁铸的狗,刨掉了棕榈树,但原来那片生气勃勃的橡树丛还是原封不动地保留了下来,这样一来,那种格格不入的热带风情就一扫而空了。经过一番大刀阔斧的削减,房子显得小了许多,米尔德里德突然开始对这里产生了一种归属感。工人们搭起了脚手架,设计好的图景开始逐渐呈现在眼前,他们用火喷枪烧掉原来的黄色油漆,重新刷上柔和的白色油漆,安上绿色的百叶窗,又拆除了原先那座具有蒙提萨罗风格的门廊,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小小的、给人以亲切之感的入口,这一切让米尔德里德开始爱上了这座房子。让她更为高兴的是,蒙蒂还根据外观改建的进度适时地安排室内装修,置办家具。蒙蒂的情绪依然有些阴郁,他不再拐弯抹角地提起那五百二十美元的事儿,也绝口不提格兰岱尔或者任何涉及隐私的话题。不过,他似乎在刻意取悦米尔德里德,他总能把她的想法用油漆、木料和灰泥体现出来,这让她时不时地大吃一惊。
她所能表达出来的意思只有她本人“喜欢浅棕色”,但蒙蒂单凭这一句话就以令人惊叹的巧妙心思在重建房子的过程中完全体现了她的审美情趣。他去掉了壁纸,用颜色柔和的涂料粉刷了墙壁。他买来的地毯都是纯一色,色彩淡雅,让整座房子有一种温暖、随意的感觉。他给软垫家具选配的罩布颜色鲜亮,价钱也不贵,他向米尔德里德表达了这样一个看法:“凡是和舒适相关的,一定要不惜代价做到尽善尽美。一个房间,除非待在里面很舒服,否则看上去也会别别扭扭,而要做到舒适,是要花大价钱的。不过,在摆设方面,或者单说在装饰方面,要适度一点儿。如果你不这么大手大脚地摆阔气,大家会更喜欢你。”这种说法米尔德里德觉得很新鲜,她一边在房子里走来走去,一边暗自思忖其中的道理,心里想着自己可以怎样把这个见解用于自己的餐馆。
蒙蒂要求把自己家里祖传的几幅绘画,还有另外几张小小的图片挂在墙上——都是朋友们替他保藏下来的,不过,他并没有喧宾夺主,把这些东西摆放在过于醒目的位置。原来的会客室改成了一个大大的起居室,蒙蒂专门辟出一个空间陈列了一组米尔德里德·皮尔斯公司的照片:米尔德里德制作的第一份菜单,她第一次发表讲话的情景,格兰岱尔餐厅的模样,米尔德里德身穿白色制服的抓拍照片,诸如此类,她甚至都不知道他竟然一直保存着这些——照片全都放大了好几倍,镶嵌在相框里,挂在一起,当作是一个小小的展览。一开始,她感觉颇有点儿不好意思,担心蒙蒂挂上那些照片是为了取悦她。她在话里透露出了自己的猜想,蒙蒂放下手里的锤子和金属线,看了她一两分钟,然后带着几分同情,轻轻拍了拍她。“坐会儿吧,我给你上一堂室内装修课。”
“我非常愿意洗耳恭听。”
“你知道我所见过的布置得最好的房间是哪个吗?”
“哦,我不知道。”
“是你的小书房,或者倒不如说是伯特的小书房,在你们格兰岱尔的那座房子里。那个房间里的一切对伯特来说都有着不同寻常的意义。各种各样的宴会情景,还有那些看上去荒唐可笑,永远也不会付诸实施的房屋设计图,这些都是他生命的一部分。它们会给你留下深刻的印象。那个房间的妙处就在于此。你知道我所见过的最糟糕的房间是哪个吗?”
“接着往下说,我正听着呢。”
“恰恰也是在同一座房子里,那就是你的起居室。里面没有一件对你,对他,或者对任何人有特殊意义的东西——直到摆进去一架钢琴,不过那也是最近的事儿。那只是一个房间,我觉得这是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家不是博物馆,用不着非得把毕加索的油画、谢拉顿风格的家具,东方地毯或者中国瓷器请进来,但必不可少的是那些对你自己具有特殊意义的东西。如果匆匆忙忙买上一堆华而不实的玩意儿把房子填充起来,那就跟你原来的起居室没什么两样,或者像是这片草坪原来的模样,那时候我父亲刚刚炫耀完自己多么有钱……咱们还是按照自己希望的方式来布置这座房子吧,如果你不喜欢那个展示馅饼小推车的角落,我可是喜欢得很呢。”
“我非常喜欢。”
“那就保留下来。”
从那以后,米尔德里德开始对这座房子产生了一种无比骄傲和幸福的感觉,那让人手忙脚乱的最后一个星期尤其让她感到兴奋不已:锤子、锯子、电话铃和吸尘器发出的声响此起彼伏,汇合成一曲尖利刺耳但又令人无比愉快的准备工作交响曲。她让莱蒂搬了过来,给她安排了一个单独的房间,汤米也有一个带私人浴室的房间。在蒙蒂的要求之下,她还雇佣了库尔特和弗丽达,用库尔特的话来说,在这里“完蛋”之前,他们夫妇俩一直在服侍博拉根夫人。随后,米尔德里德和蒙蒂开车前往凤凰城完成了婚姻大事。
他们在县法院不声不响地举行了结婚典礼,此后的一个星期,她几乎忙得不可开交。她亲自在信封上写了姓名地址,把自己和蒙蒂结婚的消息告诉薇妲;报纸上满是关于两人举行婚礼的报道,配有米尔德里德的照片,以及对她的经历所做的冗长乏味的介绍,另外还有蒙蒂的照片,以及关于他的大段文字,读来沉闷无趣。但薇妲没有打来电话,没有登门祝贺,也没有发来电报或者一张卡片。家里来了很多客人:大部分都是蒙蒂的朋友,对她非常亲切友好,每到下午,当她不得不表示歉意,说自己无论如何也得去工作了,他们也没有丝毫不悦。伯特给她打了电话,祝愿她婚姻幸福,还真诚地夸赞蒙蒂,说他是个有良好教养的人。她得知伯特现在正跟婆婆和老皮尔斯先生住在一起,不禁大吃一惊。原来,比德霍夫太太的丈夫在得克萨斯州发现了油田,她到那儿去和自己的丈夫团聚了。米尔德里德一直以为比德霍夫太太是个寡妇,伯特显然也是这么认为的。米尔德里德满心期待的电话还没有打来。蒙蒂这时候已经非常清楚她和薇妲之间存在着某种矛盾,有意装作没有注意到她心情低落,连问也不问。
一天晚上八点钟左右,盖斯勒太太穿着一件鲜亮的红色晚礼服,出现在拉古纳的餐厅里,几乎是不由分说就让米尔德里德关上店门,因为她要去赴约。米尔德里德对此非常气恼,到了九点整,阿奇脱下工作服,一两分钟不到就离开了餐馆,此时米尔德里德的情绪依旧没有好起来。她带着郁闷烦躁的心情回家去,一路上,因为车开得太快斥责了汤米好几次。等来到新宅子门口,她才发现大门外似乎停着好多辆车,这也没让她感觉有什么不同寻常。汤米没有为她开门,而是按了两下门铃,接着又按了两下。米尔德里德张开嘴,正要发几句牢骚,抱怨有些人总是忘记带钥匙,一楼突然灯光大亮,紧接着门似乎自己慢慢打开了,开得大大的。然后从屋里的什么地方传出了一个声音,开始放声高歌,这声音对米尔德里德来说意味着整个世界。过了很长时间,米尔德里德听到了钢琴声,这才意识到薇妲正在演唱《罗德格林》中的《婚礼进行曲》。薇妲高唱着“新娘走了进来”,“走了进来”并不能恰如其分地道出此情此景,米尔德里德简直像是飘进来的,眼前簇拥着无数面庞、鲜花、礼服、纸帽,耳畔萦绕着欢笑声、掌声和祝福声,这一切如梦如幻。薇妲一边唱歌,一边走过来拥抱她,亲吻她,这让她几乎无法承受,她赶紧摇摇晃晃地走出人群,借口自己必须穿上一件适合这个场合的礼服,让蒙蒂带她上了楼。
若是在几年前,米尔德里德根本无法在这样一场派对中扮演主人的角色:她自己那么平淡无奇,她并非出身于名门望族,她在“社交场合”总有一种自卑感,这一切会让她顾影自怜,备受折磨,根本无法胜任这样的角色。然而,今夜她不仅是个魅力十足的女主人,还是个光彩四射的贵宾,二者集于一身。身穿黑色的晚礼服的她仿佛无处不在,一方面保证让每位客人心满意足,另一方面还时时叮嘱主厨的阿奇,还有库尔特、弗丽达、莱蒂,以及从“馅饼小推车”调来帮忙的阿兰和西格瑞德,好让一切进展顺利。绝大多数客人都来自帕萨迪纳,是薇妲和蒙蒂的朋友,不过她曾经受过女招待的培训,再加上几年来经营米尔德里德·皮尔斯公司的经验,这些此时都派上了用场,让她如鱼得水。每个人的名字她只听一遍就能牢牢地记住,这甚至让蒙蒂也由衷地大为叹服。让她感到高兴的是,蒙蒂把她仅有的几个朋友也请来了:盖斯勒太太,艾达,尤其是伯特,他身穿礼服,显得格外英俊潇洒。伯特一直在帮忙调酒,当薇妲在众人的强烈要求下欣然同意演唱一曲,他又走过去为特雷维索先生翻乐谱。
人们开始纷纷离去的时候,米尔德里德差点儿哭出来,后来她才发现,这个夜晚还没有拉开序幕呢。当薇妲、蒙蒂和她一起坐在大客厅对面那个小小的藏书室里,决定让薇妲留下来彻夜长谈,最精彩的部分才刚刚开始。蒙蒂在这位艺术家面前仍旧是一副满不在乎的腔调,他说:“哦,真见鬼,你怎么会成为一个歌手?当年我发现你的天赋,把你从臭水沟里拽了出来,那时候你是个钢琴家,或者说应该是个钢琴家。我刚一转身你就开始吊着嗓子唱歌,一会儿真声,一会儿假声。”
“哦,真见鬼,这简直是歪打正着。”
“那就说说吧。”
“那是在洛杉矶交响乐团。”
“噢,我去过那儿。”
“我是去听一场音乐会。演奏的是舒伯特的《未完成交响曲》。音乐会结束后,我正穿过公园,朝自己的汽车走去,一路上哼着刚才的曲调。这时候,我发现他正在我前面走着……”
“谁?”
“特雷维索。”
“噢,原来是他,那个来自那不勒斯的斯托科夫斯基。”
“我可不想走上前去和那位尊贵的先生攀谈,因为我曾经为他弹过一次钢琴,他压根儿就看不上我的演奏。于是我放慢脚步,让他走在前面。谁知道他却停了下来,转过身看看我,然后走到我面前问:‘你在唱什么?’哦,我必须说明一下,那时候我对唱歌没有什么信心。以前,哈宁先生每创作一首歌曲,我就为他演唱出来,但他总是打趣我,因为我唱歌的时候用整个胸腔发声,听起来跟男人没什么两样。他说我是格兰岱尔的男中音。哦,那是查理跟我开的玩笑,不过,我心里暗想,我用不着非得听这个特雷维索取笑自己。于是我对他说,我唱不唱歌跟他没关系,可他抓住我的胳膊,说这跟他,还有我,有很大关系。接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卡片,还有一支钢笔,跑到一盏路灯下,在卡片上写下自己的地址,然后递给我,让我第二天四点钟到那儿去找他,还说这件事儿非常重要。那天晚上,我左思右想,心里很矛盾。我知道,当他把那张卡片递给我的时候,并没有记起曾经和我有过一面之交,所以,他绝不是在跟我开玩笑。但是——我还想再次打开那扇门吗?”
“什么门?”
蒙蒂迷惑不解,但米尔德里德在薇妲开口之前就明白那是什么门。薇妲说:“锁闭音乐的门。我已经用一把刀子刺穿它的心脏,把它锁了起来,扔掉了钥匙。可现在特雷维索又冒了出来,让我明天四点钟去见他。你们知道我为什么去找他吗?”
薇妲此时变得异常严肃,眼睛注视着他们俩,似乎是生怕自己的意思被误解。“那是因为他对我说了实话,为此我憎恨他,他一句话不说就在我面前合上了钢琴盖,不过,现在看来,他是用那种方式对我直言相告。于是我就去了。他花了一个星期时间指点我,让我学会了女人的演唱方法,然后,一切都开始走上正轨,我可以听到那天晚上他在公园里听到的歌声了。接着,他开始告诉我,我应该成为一名音乐家,这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他说我有很好的嗓音基础,如果我能够精通音乐的话,就能成名成家。他向我说出了一连串名字,谁能教给我音乐理论,谁能教我见谱即唱,谁能教我弹奏钢琴,那些名字我简直一无所知。”
“哦,是吗?”
“没错儿,当时我决心给他点儿颜色瞧瞧,报复他那天丝毫不留情面在我面前合上钢琴盖的事儿。我问他手头有没有什么乐谱让我试试见谱即唱,他递给我一份《让我被烈火燃烧》,那是罗西尼《圣母悼歌》中的一个段落。呸,去他的。我轻而易举就唱了出来,他一下子兴奋起来。我又问他想不想让我试试改编乐曲,然后我向他提起了查理,提醒他我曾经到他那儿去过一次。啊呀呀,哪怕他在死谷发现了金矿也不会这么欣喜若狂。他用一大堆工具把我上上下下检查了一遍,拿一个小木槌敲打我的膝关节,用卡钳一类的玩意儿查看我的鼻子,还用上面带灯的一堆小器具伸进我的喉咙,哎呀,他甚至还……”
薇妲做出一副仔细探究的神情,在自己腹部上方戳了几下,蒙蒂不相信地皱起眉头。“真的!信不信由你,他甚至还把手指戳进‘乳房’里去了。啊呀!我当时真不知道该怎么想,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只要她愿意,薇妲随时都能做出一个非常滑稽的鬼脸,蒙蒂被逗得大笑起来。米尔德里德也情不自禁地哈哈大笑。薇妲继续说:“原来啊,他的兴趣点不在于情欲,而是肉体。他说这能让音色饱满。”
“什么能让音色饱满?”
蒙蒂扯着嗓子大声问道,接下来三个人笑成一团,为薇妲的“乳房”轶事笑得一发不可收,就像是许多年前蒙蒂头一次到她们家去的那个晚上,三个人为打趣比德霍夫太太的乳房爆出一阵狂笑。
米尔德里德上床去睡觉的时候肚子都笑疼了,心里盛满了幸福,幸福得有一丝酸痛。这时候,她想起自己刚一走进房子,薇妲就迎上来亲吻了她,而她还没有吻过薇妲。她轻手轻脚地走进自己原先打算让薇妲住的那个房间,在床边跪下来——在格兰岱尔,她曾经多少次这么做过啊,她把那个可爱的人儿抱进怀里,使劲儿吻了吻她的嘴唇。她真希望留下来,朝薇妲的睡衣扣眼儿里吹气。等她回到自己的房间,她简直无法忍受蒙蒂和自己同居一室。她想一个人待着,让那些小小的欢笑从自己心底汩汩地流淌而出,一个人默默地想着薇妲。
蒙蒂欣然同意搬到他称之为马具室的房间里去住,那里存放着他的马鞍、辔头,还有他从小木屋里搬来的家具。作为丈夫,对这样的要求如此欣然从命,也许是有点儿不合情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