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月后的一天早晨,她和蒙蒂一起开车从亚罗海德回来。现在他已经成了她生活中的一部分,在最初的一两个星期里,这似乎会是一件非常圆满的事情,但总的看来却不尽然。其中一个原因是,她发现他对自己的喜爱多半是肉体上的,这令她感到心神不宁。到目前为止,她在性爱方面的体验非常有限,基本上是例行公事,没有多少激情,甚至刚和伯特在一起的那段时间也是如此。蒙蒂在她身上激起了一种炽热无比、放纵不羁的情欲,这在她看来似乎有几分羞耻;而且她还担心这会占据她的精力,妨碍她的工作,而工作正在逐渐成为她生活的主要部分。虽然大大小小的麻烦、错误,甚至灾祸时有发生,让她禁不住伤心落泪,但这个小餐馆的生意日渐兴隆。她究竟有没有经营能力,这很难说,但她具有天生的判断力,再加上这个行业似乎从来没有经历过衰落,她的生意还算不错。她早就预见到批发馅饼是一切其他事情的关键,她坚持不懈地继续扩大这桩生意,到后来这笔收入除了支付她雇用的糕饼师汉斯的薪水以外,还能补偿所有的花费。餐馆的营业收入可以留下来作为净赚的钱,换句话说,等她清偿了依旧触目惊人的债务之后,这些钱就会成为她的盈利。她的事业如此来之不易,蒙蒂也许会让她跟不上节奏,这种可能性无疑让她忐忑不安。
另一个原因是,两人在湖边度过的第一个夜晚,他就让她萌生了一种自卑感,而且变得越来越强烈。不知怎的,他那种举止轻浮、油嘴滑舌的做派,使她的成就显得微不足道,无足轻重。在她心目中,自己的餐馆如同圣杯一般,是通过令人难以置信的努力和自我牺牲才得来的,而蒙蒂则称之为“馅饼小推车”,这个说法薇妲很快就挂在了嘴边,还满不在乎地简称为“小推车”。虽然有时候他也会把自己的朋友带到餐馆来介绍给她,请她一起坐下来聊两句,但她发现他带来的总是男人。她从没见过他的任何一个女性朋友,也从来没有见过他的家人。有一次,他意想不到地把车头转向帕萨迪纳市方向,说想让她到自己家里去看看。一想到要见他的母亲,米尔德里德心里顿时有些紧张不安,但是当他们到达的时候,她才发现他的母亲和姐姐都不在家,用人们也都下工回家过夜了。她立刻对那座沉闷的大宅子产生了一种厌恶感,她讨厌从后门偷偷溜进去的感觉,几乎连他也怨恨起来。那天晚上他们没有做爱,他口口声声地说米尔德里德的举止让他感到非常困惑,而且还刺伤了他的感情。而她越来越疑心他把自己当成了一个侍女,一个风趣可爱的侍女,有着漂亮的腿,而且还在床上百般逢迎取悦于他,但不管怎么说仍然是个侍女。
虽说如此,但她从来没有拒绝过他的邀请,从来没有听任自己的直觉就此刹车,也从来没有举起斧头斩断这段关系,但她知道总有一天斧子会落下来。个中的缘由是因为他给她的生活带来了一种美好的感觉,那就是和薇妲的亲昵关系,这是随着蒙蒂走进她的生活而带来的,她担心这也会随着蒙蒂的离开而烟消云散。蒙蒂看起来非常宠爱薇妲。他带着薇妲四处游逛,观看马球比赛,欣赏马术表演,到他母亲家去,总而言之,所有这些标志着社会地位平等的活动他都将米尔德里德排除在外,却毫无保留地给予这个孩子,这样一来,薇妲等于生活在一个现代时尚的天堂里,在那里可以频频和马打交道。米尔德里德也生活在天堂里,那是一个更为质朴的天堂,虽然由于自我尊严受到挫伤而稍有逊色,却充满了竖琴弹奏的袅袅仙乐。她沉浸在薇妲那甜腻腻的感情里,毫无怨言地花钱购置她那个天堂所需要的昂贵家当:骑马、游泳、高尔夫、网球服,以及带有姓名首字母组合图案的随身物品收纳包。如果说米尔德里德在帕萨迪纳市一个人也不认识,那么她应该感到宽慰,因为薇妲则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她的照片经常出现在报纸的社会新闻栏里,对此她都已经变得无动于衷了。米尔德里德心里明白,只要这种状况继续下去,她就会忍耐蒙蒂这个人,忍受他那些让人恼怒的观点,忍受他那副屈尊俯就的可笑姿态,忍受他忽略自己带来的伤痛——不仅是忍耐他,而且还要紧紧地抓住他。
但是,在这个特别的早上,她心情很愉快。过了一个浪漫的夜晚之后,她好好地睡了一觉;时值初秋,山上的树木变黄了,她正坐在车里,用舒缓的语气自以为是地谈论着罗斯福先生。她已经神气十足地说了好半天,特别是对政事大发议论。她开始经营餐馆之后,没过多久就对税务了如指掌,而且极为愤懑不平,这自然而然就把话题引向政治事务和罗斯福先生。她说,她打算给罗斯福投上一票,因为他会结束胡佛的铺张浪费之举,实现预算平衡。她接着说,她搞不明白为什么那些毫无用处的人要求政府给予帮助,而那位胡佛总统居然还在考虑为他们做些什么。他们什么问题也没有,只是太懒惰,不愿意工作罢了。她说她才不相信会有人无法生活下去,即使处在大萧条时期,任何人,但凡有一点儿进取心,没有过不去的坎儿。从她这番话中,蒙蒂也许觉察到了一丝自鸣得意的意味,暗示她自己凭借一点点进取心成就了怎样的事业。不管怎么说,蒙蒂一直在似听非听,他突然问道:“我能跟你说件事儿吗?”
“如果你要支持胡佛的观点,我可不想听。”
“是关于薇妲。”
“她又打算干什么?”
“音乐……哦,真见鬼,我有什么资格给你提建议呢,我只是知道这个孩子是怎么想的。”
“她在上课呀。”
“她在格兰岱尔跟一个不入流的无名小卒学习钢琴,她为此大发牢骚。她觉得自己根本没有前途。噢,这当然跟我没什么关系。”
“接着说。”
“我认为她有一种特质。”
“我一直都在说她有天分。”
“说她有天分跟做出正确的选择完全是两回事儿。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要说,跟音乐相比较而言,你更了解馅饼。我认为,应该找一个真正能够驾驭她才能的人来教她。”
“比方说谁?”
“噢,在帕萨迪纳有个人,可以在她身上创造出奇迹来,你也许听说过,他叫查理·哈宁,直到近几年前,在演奏界非常有名。后来由于肺功能衰退,他就搬到这儿来了。他现在不怎么做事。在我们的教堂里担任风琴手,唱诗班指挥,随便你怎么说吧,他过着安静的生活,不过还收了几个学生。我敢打包票能让他对薇妲产生兴趣。如果他收下薇妲,薇妲就有前途了。”
“你什么时候对音乐了解这么多?”
“我其实什么也不懂。不过,我母亲懂音乐。多年来她一直是交响乐团的赞助人,简直无所不知。她说这孩子确实有天赋。”
“当然啦,我从来没见过你的母亲。”
这话中带刺的一语蒙蒂避而不答,过了几分钟他才继续说:“还有一件事让我觉得她有天分,那就是她练习弹奏有多么勤奋。这么说吧,我只懂得赛马,每当我看见一个人骑在马上,大早晨在外面手执球棍练习反手击球,砰砰砰砰的击球声响个不停,周围空无一人,我就会暗想,也许有一天他会成为马球赛手。”
“那真是让人佩服。”
“她也是一样。据我所知,她在她爷爷家那个干货箱子上练琴,一天都不曾间断过,甚至到我母亲家去的时候,她每天早晨也要练上两个钟头,然后才会谈到网球、骑马,还有我母亲打算为她安排的其他项目。她确实很努力,你不用非得有一双音乐家的眼睛才能看得出来。”
虽然她近乎虔诚地认为薇妲具有音乐天赋,但蒙蒂这番话并没有深深地触动她:她太了解薇妲了,对于薇妲这些表现,她有着和蒙蒂不同的看法。薇妲在博拉根夫人家一丝不苟地练习钢琴,有可能是出于对音乐的热爱,但也有可能是热切地希望让整个屋子里的人感觉到她的存在。哈宁先生兴许曾经是一位大名鼎鼎的钢琴家,但眼下他在帕萨迪纳市一座华丽的教堂里担任风琴手,蒙蒂推荐他担任薇妲的老师,这给人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总而言之,米尔德里德确信自己从中察觉到了薇妲的巧妙用心。除此以外,这件事儿显然成了一个小小的阴谋,目的在于告诉她怎么为自己的孩子做打算,言外之意是说她正在做的事情如果用帕萨迪纳市的标准来衡量是不尽人意的。
此后的一段时间,她绝口不提薇妲学钢琴的事儿,但这件事情一直在咬噬着她的心,她越来越担心这是孩子理所应得的,而自己却置若罔闻。一天晚上,薇妲言辞激烈地大声指责惠特克小姐,米尔德里德一直在请她给薇妲上钢琴课,每周付五十美分;不过薇妲这一通激越的长篇大论似乎不像往常那样带有几分装腔作势的味道。米尔德里德束手无策,她突然问如果让帕萨迪纳市的哈宁先生来教她是不是会好一些。薇妲高兴得手舞足蹈,在屋子里来回转着圈子,米尔德里德知道这下自己是骑虎难下了。于是,她打电话约了个时间,在约定的那天下午,她急急忙忙做完手里的活儿,好赶回家带上薇妲去见哈宁先生。
她摆出了几件新买给薇妲的华丽服饰,都是为这次见面而准备的:棕色的丝绸裙子、棕色的帽子、鳄鱼皮鞋,还有长丝袜。但是当薇妲放学回到家里,一看到床上那堆衣服,便举起双手做了个厌恶的表情。“妈妈!我不能打扮得那么光鲜。噢,穿上那样的衣服,简直像个乡巴佬!”米尔德里德一听此话就知道她那副上流社会的腔调又来了,她叹了口气,收起那堆衣物,看着薇妲把自己认为恰当的衣服从衣橱里一件件扔出来:紫红色的毛衣、格子图案的短裙、驼毛大衣、皮制贝雷帽、羊毛短袜、平底鞋。薇妲开始穿衣打扮的时候,她把目光投向了一边。一年半以来,薇妲的外形确实发生了一些变化。她仍然不过是中等身材,但她那种目无下尘的姿态让她显得略高一些。她的臀部跟以往一样纤小,但多了几分丰腴。她的双腿跟米尔德里德毫无二致,连优雅的轮廓也都一模一样。然而最显著的变化用蒙蒂那不堪入耳的话来说就是“乳房”:几乎是在一夜之间,她那高高隆起的胸脯上出现了两个圆鼓鼓的突起,甚至对于一个成熟的女人来说也算是大的,在一个十三岁的孩子身上,简直可以说是大得惊人。米尔德里德对此有一种神秘的感觉:这让她战战兢兢联想到情爱,母性,还有和乳房相关的别的内容。蒙蒂指责她这样招摇不太文雅,他对薇妲说,看在老天的分儿上,用张吊床给兜住吧,米尔德里德听了大为震惊,一时间面红耳赤,很是恼怒。但薇妲却快活地格格大笑,还正经八百地用起了胸罩。真难想象她会为任何事情而脸红。她那被称作“乳房”的胸脯,还有来回摆动的臀部,使她走起路来就像是一只傲气十足的纯种鸽子。
哈宁先生住在帕萨迪纳市的环路以外,他的房子从外观看极为普通,走进去才发现里面是一个庞大的工作室,整个第一层以及第二层的一部分全都用于这个目的。让米尔德里德大吃一惊的,不仅仅是因为空间巨大,还因为里面空荡荡的,只有一架大钢琴,长长的一列书架用来摆放曲谱,另一端靠墙是一排木凳,房间一角有一尊青铜半身像,标签上写的是鲍尔,除此以外别无他物。哈宁先生本人身材矮胖,约摸四十来岁,两腿向外弯曲,胸膛厚实,稍稍有点儿驼背,头发花白,这一切都在暗示他患有蒙蒂曾经提到的肺病。哈宁先生非常和蔼可亲,他和米尔德里德聊了一会儿,米尔德里德的心情就放松了,打开话匣子说个没完没了。当她提到自己的餐馆,薇妲不耐烦地把头一扬,哈宁先生则用赞赏的语调“啊”了一声,他记起自己曾经听说过这家餐馆,于是便写下地址,说自己一定会去。然后,他漫不经心地把话题转到薇妲身上,看了一眼她带来的曲谱,说还是把这最令人不快的一关过去吧。薇妲看上去有点儿畏缩不前,哈宁先生冲她挥挥手,让她走到钢琴跟前,告诉她可以随意弹奏一首曲子,什么曲子都行,只要是短的就可以。薇妲神气十足地大踏步走过去,坐在琴凳上,屈起手指,摆出很专业的姿势,沉思片刻。哈宁先生在墙边的凳子上坐下,挨着米尔德里德,也陷入静思默想。薇妲开始演奏,米尔德里德知道这首曲子叫做《拉赫玛尼诺夫前奏曲》。
这是几个月来米尔德里德第一次听薇妲弹奏钢琴,她为此而兴高采烈。乐曲演奏得怎么样她说不上来,只听得一阵铿锵之音交织在一起。但不容置疑的是,薇妲时不时就会自以为是地高高抬起右手,或者左右手交叉。这首曲子的音调不断向上攀升,达到一个喧嚣的高潮,然后又不可思议地减弱下来。薇妲弹出一个狂暴的和弦,说:“我总想这样演奏这首曲子。”
“我见到拉赫玛尼诺夫的时候会告诉他。”
哈宁先生的话里带着一丝挖苦的意味,但他眉头紧皱,投向薇妲的目光也变得十分苛刻。薇妲稍微收敛了一点儿,结束了自己的演奏。哈宁先生没有做任何评价,他站起身来,找出一首曲子放在薇妲面前。“咱们试试见谱即奏。”
薇妲叮叮咚咚地弹奏起那首曲子,就像是真人在模拟自动钢琴一般,哈宁先生的脸时不时地扭曲起来,似乎处在极度的痛苦之中,用严厉的眼神盯着她。所幸的是房间里突然静悄悄的,陷入一阵沉寂。他又走到书架前,拿出一个小提琴匣,放在米尔德里德身边,然后打开来,往琴弓上涂了些松脂。“咱们来试试伴奏,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皮尔斯小姐。”
“嗯?”
“薇妲。”
“薇妲,你做过伴奏吗?”
“只做过一点点。”
“只做过一点点,后面呢?”
“……对不起,我没听明白。”
“薇妲,我也许应该警告你,对于年纪尚小的学生,我总是把一般性的教诲和音乐指导结合在一起,如果你不想挨耳光的话,就称我为‘先生’。”
“是,先生。”
薇妲突然之间变得如此温顺谦恭,米尔德里德简直想跳起来哈哈大笑一场。不过,她假装没有听见,用手指抚弄着哈宁先生的丝质小提琴罩子,仿佛那是她所见过的最令人感兴趣的针线活儿。哈宁先生拿起小提琴,转向薇妲。“这不是我所擅长的乐器,可现在必须弹出一首曲子让你来伴奏,所以只有用上它了。弹一下你的A音。”
薇妲敲打出一个音符,他调整了一下小提琴的音调,把一份曲谱放在钢琴上。“好吧,稍微轻快一点儿。不要拖泥带水的。”
薇妲茫然地看着乐谱。“哦——您给我的是小提琴部分。”
“嗯?”
“先生。”
“哦,没错儿,是这样。”
他的目光在书架上溜了一会儿,摇摇头。“哦,钢琴部分就在这附近的什么地方,可我好像一时半会儿找不到了。好了,就把小提琴部分放在面前,你自己给我来一段伴奏。咱们来想想看,你先弹奏四个节拍,然后我再进入。最后一个节拍大声数出来。”
“先生,我甚至根本就不知道怎么……”
“开始。”
薇妲无望地把目光投向曲谱,弹奏出一个长长的渐弱音,以一连串清脆的音符作为结束。然后,她奏出一个重低音,口里数着:“一,二,三,四……”
甚至连米尔德里德都能感觉到小提琴的确不是哈宁先生擅长的乐器。但薇妲还是让重低音持续下去,当哈宁先生停下来的时候,她又重复弹奏那个长音,继之以重低音,然后数节拍,哈宁先生又一次加入小提琴。如此这般过了一小会儿,米尔德里德感觉整个过程一点点变得流畅起来。有一次,哈宁先生停下来的时候,薇妲省略了长音,而是重复了他刚刚演奏的那段曲调的结尾部分,当哈宁先生再次加入,两者衔接得恰到好处。结束之后,哈宁先生收起小提琴,继续凝视着薇妲,说:“你在哪儿学的和声?”
“我从来没有学过和声,先生。”
“唔。”
他来来回回踱了几分钟,若有所思地说了声“好吧”,然后开始发话。“演奏技法简直糟透了。你弹奏出来的音调活像是木琴爱上了手摇风琴,不过这也许符合我们弹奏这首曲子的方式——不管那到底是一种什么方式。还有你那种自以为是的做派简直让人难以置信。这当然会引起反感,而且已经有点儿让人反感了,难道不是吗?”
“是的,先生。”
“不过——你再弹一次拉赫玛尼诺夫的那一小节吧,用你刚才说的自己一贯希望的那种方式来弹奏。”
薇妲无可奈何地照做了。哈宁先生此刻和她一起坐在琴凳上,等薇妲弹完之后,他那大大的手掌落在钢琴上,开始演奏起来。米尔德里德感觉他的手仿佛一直深入到钢琴的肺腑,触发出的声音如此深厚,如此低沉,如此震撼人心,让她心中一阵颤抖。她发现哈宁先生的手看上去不再是毛茸茸的,又肥又厚,竟是无比优雅迷人。哈宁先生凝神看着琴键,过了一会儿才说:“如果你用那种方式来演奏,”他又弹了一两个和弦。“从这儿你怎么接下去?”
薇妲接着弹了几个和弦,他一丝不苟地接续下去。他点点头,说:“没错儿,这首曲子可以写成你弹的那样。不过我还是认为拉赫玛尼诺夫的风格更好——我认为你弹得有点儿太平庸了,你不这么认为吗?”
“什么叫平庸,先生?”
“我的意思是听起来如同陈词滥调。不登大雅之堂。有一股《诗人与农夫》的味道。要是把声音提高八度,再增加几个颤音,你不知不觉就弹成了《听嘲鸫在唱歌》了。”
薇妲把音调提高了八度,拨弄出一组颤音,弹奏起《听嘲鸫在唱歌》的一个小节,顿时脸色绯红。“是的,先生,我觉得您说的没错儿。”
“不过——这有一种音乐剧的感觉。”
哈宁先生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坐在那里沉思默想片刻,才继续说:“我有很多学生在弹奏指法方面都很有天赋,但是头脑里有想法的却屈指可数。薇妲,你的指法,我不怎么有信心。你弹奏的方法有点儿不够准确——不过这个不要紧。咱们回头看看能采取什么办法改进。但是你的想法——有点儿特别。见谱即奏你表现得很不错,确实显示了音乐家的素养。至于说我给你玩的那个把戏,让你即兴为那首加伏特舞曲伴奏——当然,你做得并不好,但让人惊奇的是你居然能做得上来。除了你用那种愚蠢的胡闹方式弹奏拉赫玛尼诺夫那首曲子以外,我想不出来还有什么让我认为你能行。”
他转向米尔德里德说:“我想让她每周到这儿来两次。我给她上一节钢琴课——我的收费是一小时十美元,上课时间是半个小时,所以您要付五美元。我还要给她上一节音乐理论课,这节课免费。我不能肯定这样做会有什么结果,让您为我的实验付费实在是不公平,不过,她会有所长进的,至少把她的傲慢习气打消一些。”
这么说着,他和善地朝薇妲的侧面推了一把,接着说道:“要是咱们实话实说,我觉得不会有什么结果。被吸引到这个行当来的人很多,但被选中的人非常少,在你稍稍崭露头角之前,几乎没有人会发现你将来会有怎样的长进。不过——咱们拭目以待吧……天哪,薇妲,你弹得真叫差劲儿。听你弹琴,我应该一小时收费一百美元。”
薇妲哭了起来,米尔德里德目瞪口呆。有生以来,她看见这个冷漠的孩子大声哭泣不过三次,此时薇妲坐在那儿,两行眼泪汩汩而下,一串串泪珠滴落在紫红色的毛衣上,晶莹透亮,闪着银色的光泽。哈宁先生满不在乎地挥挥手。“让她嚎啕大哭去吧。在我把她调教好之前,她还有的哭呢,相比较而言这根本算不了什么。”
薇妲放声大哭,等她们坐进汽车开始回家的时候还大哭不止。米尔德里德不停地拍打着她的手,本想开个轻松的小玩笑,嘲弄一下“先生”那段插曲,但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薇妲的身子剧烈地抽动着,嘴里断断续续地说:“噢,妈妈——我当时真害怕——担心他不会收下我。后来——他居然想要我。他说我有与众不同的想法——在我的头脑里。妈妈——就在我的头脑里。”
米尔德里德知道薇妲已经蓦然醒悟了,她丝毫没有装模作样,她所领悟到的其实正是她自己这些年来默默地坚信不疑的事情。这简直就像是伯利恒之星突然出现在她面前。
如此一来,蒙蒂的话得到了印证,一天晚上,两人待在小书房里,当米尔德里德偎依在他身边,想谈谈这件事儿的时候,结果却令人大失所望。蒙蒂点燃一支香烟,把自己认为薇妲“能行”的原因娓娓道来,他所说的理由无懈可击,都是对薇妲的赞赏之辞,但是却没有切中要害。蒙蒂对待一切从来都是那种随随便便、漫不经心的态度,米尔德里德试图打破他这种习惯,娇媚地恭维他说这件事儿简直太妙了,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起来的,这似乎让他感到很不自在,三言两语便给打发掉了。见鬼去吧,他说,他所做的事儿是任何了解这孩子的人都会做的,所以自己不足称道。接下来,他仿佛厌倦了这个话题,开始脱下她的长丝袜。
然而,米尔德里德心里有一种强烈的渴望——她必须和什么人谈谈这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她实在按捺不住的时候,便让人去找伯特。伯特第二天下午来找她,那时候餐馆里没什么人,她可以和伯特单独交谈。她让阿兰送上午餐,把事情讲给他听。伯特已经从他母亲那里听说了一点儿,而他母亲也只是从薇妲口里听到只言片语,这回他了解了事情的全部,详尽无遗。米尔德里德给他讲了哈宁先生的工作室,拉赫玛尼诺夫前奏曲,见谱即奏,还有给小提琴选曲进行的伴奏。他一直很严肃地听着,只是在说到“先生”那个小插曲的时候禁不住哈哈一笑。米尔德里德讲完之后,他思索了很长时间,然后才郑重其事地发表了自己的意见:“她是个不一般的孩子。她是个不一般的孩子。”
米尔德里德愉快地长出了一口气。这才是她所希望的那种谈话,终于如愿以偿了。伯特继续侃侃而谈,还用恭维的口气提醒她,是她经常说薇妲有“艺术天赋”,并且还坦然承认他自己一直对此表示怀疑。他又急忙加上一句,解释说他并不是不相信薇妲,真见鬼,不是那么回事儿。他只是觉得不论是米尔德里德那方面还是自己这方面都没有音乐天赋,他一向认为这种禀赋都是家族里代代相传的。结果呢,事情的发展说明任何一个人都有可能是大错特错的,他说自己简直蠢透了,能有这样的结果他真是喜出望外。他又说了一遍自己简直蠢透了,把过去的事情匆匆带过以后,他又开始展望未来。他让米尔德里德尽管放心,弹奏指法方面用不着担忧。因为就算她不能成为一个出色的钢琴家又能如何呢?据他所知,那个行当不管怎么说就是一种赌博,但是如果事情真如那个人所言,薇妲的头脑确实有天赋,并且开始创作音乐,那才是制胜法宝,会不会弹钢琴一点儿也没有关系。他用夸张的语调说,因为啊,你看欧文·柏林。他直言不讳地说,那家伙连一个音符也不会弹,但在银行里存有上百万美元,每天都有钱源源不断地装进口袋,他真该发愁自己会不会拨弄琴键。噢,不,这下米尔德里德不用担心薇妲了。用他的眼光来看,这个孩子万事俱备,过不了多长时间就会一举成名。
不管有没有一百万美元存在银行,把薇妲塑造成欧文·柏林并不是米尔德里德为她所做的设想。在她的想象中,她已经看到了薇妲的模样:身穿淡绿色的长裙,衬托得她那棕红色的头发愈发美丽;在一千人的注目下,她端坐在一架大大的钢琴前面,把右手跨越左手,显得尊贵而端庄,迎着雷鸣般的掌声高傲地向观众鞠躬致意——但这没什么关系。气度是最要紧的。伯特为她编织着一个个梦想,她闭上眼睛,深深地呼吸,阿兰用过滤式咖啡壶给伯特加了些咖啡,这正合他的心意。此时是下午三点钟左右,米尔德里德还没有回到现实中来,她突然问了一句:“伯特,我能请你帮个忙吗?”
“什么都行,米尔德里德。”
“我请你到这儿来并不是为了这个。我只是想告诉你这件事儿。我知道你愿意听我说。”
“我知道你为什么让我来。现在说吧,有什么事儿?”
“我想要那架钢琴,妈妈家的那架钢琴。”
“没问题。他们高兴还来不及呢……”
“不是这样,先听我说。我不是想让他们白白送给我,根本不是那回事儿。我只是想借过来,等我能给薇妲买一架……”
“没关系,他们会……”
“不,你先听我说。我打算给她买架钢琴。但是我觉得应该给她买一架真正的三角钢琴,那种钢琴得花一千一百美元。他们会给我一个付款期限,可我不想贷更多的钱了。我打算这么办,我去银行专门开个账户,持续不断地往里面存钱,我觉得,等到了明年的圣诞节,我的意思是从现在起再过整整一年,我就能买得起了。但是眼下……”
“我只是希望能帮上点儿忙。”
“没人要求你做什么。”
她赶快把自己的手放在伯特的手上,轻轻地拍打着。“你已经做得够多了。也许你已经忘了,当初你那么干脆地把房子给了我,还有在那之前你所做的一切,我可没有忘记。你已经尽了自己那份力。现在轮到我了。我并不介意这么做,但是我想让他们知道,我说的是妈妈和皮尔斯先生,我想让他们明白,我并不是想要从他们那儿得到什么。我只是想借用一下那架钢琴,这样薇妲就能在家里练习,而且……”
“米尔德里德。”
“嗯?”
“请你把嘴闭上好不好?”
“好吧。”
“一切都不成问题。交给我好了。”
于是那架钢琴给搬运来了;一月二日,米尔德里德到银行存入二十一美元。经过一番精打细算,她确定一个星期存入二十一美元,等到了年末差不多正好是一千一百美元。
银行停业期以及罗斯福先生就职以后采取的其他紧急措施让米尔德里德感到一阵恐慌,除了迫在眉睫的事情以外,她对其余的一切都很少关注。等到她那种忧惧的心情松弛下来之后,她才开始注意到蒙蒂似乎有些郁郁不乐,心不在焉,他身上固有的那种轻浮无礼的言谈举止也一下子荡然无存。一天晚上,在一家非法经营的酒吧里,米尔德里德发现他的目光飞快地朝账单上瞥了一眼,她敏锐地感觉到蒙蒂身上没带多少钱。另一个晚上,蒙蒂点了一种他显然很想要的酒,却又不要了,米尔德里德明白他手头有点儿拮据。不过,泄漏出这个秘密的是薇妲。一天晚上,她们从餐馆走路回家,薇妲突然问米尔德里德:“听说那件事儿了吗?”
“什么事儿啊,宝贝儿?”
“博拉根家的房子完蛋了。稀里哗啦,噼里啪啦,轰隆轰隆。哎呀,反正那房子不复存在了。噗!黄鼠狼一溜烟儿没影儿啦。”
“我一直怀疑发生了这样的事儿。”
米尔德里德赶紧一语带过,不想让薇妲察觉到自己其实对此一无所知,回家的路上,米尔德里德心事重重,想到蒙蒂经受了如此大的打击,却对她只字不提,不免心中郁闷。但好奇心很快就占了上风。她在小书房里生起一堆火,让薇妲坐下来给她透露更多的细节。“噢,妈妈,其实我知道得并不多,我只知道这件事儿在帕萨迪纳市传得沸沸扬扬,除了这个人们几乎不谈论别的。她们持有一些股票,我说的是那位老夫人,他的妈妈,还有那位公主,他的妹妹。是一家银行的股票,在东部的某个地方。股票是可估值的,管他是什么意思呢。所以要是银行不营业就非常麻烦。‘可估值’是什么意思?”
“银行歇业的时候,我听说过这样的议论。我觉得意思是如果没有足够的钱支付给存款者,股票持有者就必须做出补偿。”
“就是这个意思。这就是她们的资产被扣押的原因,也是因为这个她们去了佛罗里达,我说的是老夫人和公主,这样文件就送不到她们手里。当然,博拉根兄弟公司的破产也帮不上什么忙。可怜的老博拉根兄弟公司早在一八九三年就成立了。”
“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情?”
“三四个月以前。给他们种植果树的那些农夫全都和交易所签约了,这下蒙蒂一切都泡汤了。他没有任何银行股票。他的钱全都投在水果公司里,公司破产之后,他母亲贴补给他一些钱。接着银行破产了,她就没什么能贴补的了。不管怎么说,他家的草坪上竖起了一个大大的标牌,上面写着:‘房主亏本出售。’蒙蒂这阵子正带着有可能成为买主的人看房呢。”
“你是说他们的‘房子’?”
“我说的是他们在橘林大道上的那座富丽堂皇的大宅子,前门外有用铁铸成的几条狗,后门外有只孔雀——不过,要是不赶紧来个买家,蒙蒂就得吃那只孔雀了。看起来那个贪得无厌的老家伙得去工作了。”
米尔德里德说不上来,到底是她所听到的故事还是薇妲对此表现出的冷漠无情更让她感到震惊。但有一件事儿再清楚不过:蒙蒂不希望得到她的同情。因此,一段时间以来,她跟他一起吃饭、喝酒、同床共枕,都假装自己完全被蒙在鼓里。可现在事情已经变得尽人皆知,报纸上刊载出一则则消息,说他要卖掉自己的马球马,他的大“科德”不见了,换成了一辆又破又小的“雪佛兰”,诸如此类,于是他也开始跟米尔德里德说起这些事情来。但他总是做出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仿佛这只是小事一桩,很快就能解决,这个过程虽然令人烦恼,但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在这件事情上,他从来不向米尔德里德敞开心扉,从来不让她拍着他的头,告诉他这根本没什么,从来不让她尽一个女人的本分,做一点在这种情况下一个女人应该做的事情,任何事情。她为他难过,也为他心烦意乱。然而她也感受到了蒙蒂对自己的冷落,把自己拒于千里之外。她无论如何也摆脱不了这种想法:如果他把自己当作一个社会地位平等的人,就不会如此行事。
一天晚上,她回到家里,发现蒙蒂和薇妲在等她回来。他们待在小书房里为马球的事儿吵得很凶,她坐下之后争吵还在继续。她听出来好像是新组织了一支球队,叫做“漫步者”,球队的第一场比赛将在圣迭戈市举行,蒙蒂被邀请参加那场比赛。薇妲俨然成了马球方面的专家,正在极力怂恿他去一趟。“他们的球队里最好起码有一名顶级队员,否则他们就别把球队叫做‘漫步者’,干脆叫成‘墨索里尼检阅骑兵团’吧,因为结果就是那样,不会有错。就凭一个单列马队,还没等他们醒过神儿来比分大概就成了四十比零。”
“我要做的事情太多了。”
“比方说什么事儿?”
“各种各样的事儿。”
“你其实什么事儿也没有,要是我猜得还不算太离谱儿的话。蒙蒂,你必须跟他们一起去,如果你不去的话,他们就完蛋了。这简直太让人难堪了。他们只会断送了你的马。毕竟那些马也有自己的权利啊。”
谈到马球,米尔德里德完全不知所云。她不明白蒙蒂已经把马卖掉了怎么还能骑,她尤其是不理解蒙蒂为什么要骑马,任何一个人为什么要骑马。然而,念及他本想去参加比赛却束手无策,米尔德里德感到自己的心像被撕裂一样痛楚,薇妲上床睡觉之后过了很长时间,这件事儿还一直让她心神不定。蒙蒂起身要走的时候,她拉住他,让他在自己身边坐下,问道:“你需要钱吗?”
“噢,天哪,不!”
他的声音、表情和手势都传达出难以形容的痛苦,仿佛她话中的言外之意极端荒唐可笑。但米尔德里德毕竟在餐馆这个行当干了将近两年,她可不会被蒙混过去。她说:“我觉得你需要钱。”
“米尔德里德,你真让我莫名其妙,怎么对你说呢?我……是遇上了点儿小麻烦……这是实情。我母亲……我们全都不走运。但是……所涉及的绝对不是……小数目。我还能……挺得过去……如果你指的是这个的话。”
“我希望你去参加那场比赛。”
“我没兴趣。”
“等等。”
米尔德里德找出自己的手提袋,拿出一张崭崭新的二十美元钞票。她走到蒙蒂身边,把那张钞票塞进他外套的胸袋里。蒙蒂掏出来,扔还给她,脸扭曲成一副恼怒的表情。米尔德里德捡起来又丢到他腿上。他脸上还是那副扭曲的恼怒表情,这次更是怒气冲冲,他拿起来,又要抛还给她,迟疑片刻,坐在那儿用手指把钞票弹得噼里啪啦作响,就像是小手枪发出的声音。他没有抬眼去看米尔德里德,说:“好吧……我会还给你的。”
“没关系。”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还……我得先把两三件事情理顺了才行……不过时间不会太长。所以……如果确实把这当作借款的话……”
“随便你怎么想吧。”
就在那个星期,在六月煦暖的天气里,她的生意出现了急剧下滑。她头一回不得不漏掉一次为了给薇妲买钢琴而做的分期存款。
接下来的那个星期,有一次,蒙蒂本打算去他喜欢的那家酒吧,却又临时改了主意,米尔德里德又把十美元塞进了他的口袋,然后他们就一起去了那家酒吧。不知不觉中,她开始不断地把十美元和二十美元的钞票塞给他,每次不是她想起来要这么做,就是他结结巴巴地问能不能借给他一笔小钱。她的生意还是没有起色,一个夏天过去了,她虽然精打细算地拼命省钱,但也只存下了三笔钱用于买钢琴。蒙蒂花掉的钱数目之大让她瞠目结舌,她强压着心里越来越难以抑制的怒气。她对自己说,这不是他的错,他所经历的只不过是成千上万人已经遭受过而且正在遭受的厄运罢了。她对自己说,自己有责任帮助别的什么人,那么这个人倒也不妨是一个对她有着特殊意义的人。她还提醒自己,实际上是她自己强迫他接受了这种方式。但是没有用。钢琴对她来说已经成了一个心病,一想到自己买钢琴的可能性会一点点溜走她就感到灰心丧气,这让她郁闷得几乎透不过气来。
她毕竟是一个有血有肉的凡人,蒙蒂给她的伤害促使她报复。她开始把他差来遣去:原来她总是陪着小心地请他把薇妲送到哈宁先生那儿,这样薇妲就不用自己乘公交车去了,现在已经变成了发号施令;她态度简慢地告诉他什么时候碰面,什么时候接薇妲回来,是在餐馆还是在家里吃晚饭,过后她什么时候能和他在一起,等等等等。米尔德里德在很多琐细的事情上都流露出对他的鄙夷,看不起他花自己的钱,而蒙蒂呢,也没有设法让自己的情况好起来。唉,这个蒙蒂,无异于另一个伯特。他的生活发生了一场巨大的灾难,他完全无法调整自己来适应这一切。其实,在某种意义上,他比伯特的境况还要糟糕,因为伯特生活在自己的梦想里,至少他的梦想让他沉浸在一种飘飘然的感觉中。而蒙蒂是个不够彻底的愤世嫉俗者,愤世嫉俗者过于玩世不恭,他们不会有梦想。蒙蒂生来就过着一种注重品位、风度的生活,对金钱的态度一贯是满不在乎,淡然处之,仿佛作为一名绅士,金钱根本不在考虑之列。然而他没有意识到,所有这一切恰恰就是建立在金钱的基础之上:拥有金钱方使他能够漠然视之。至于别的方面,他把时间全都花在了玩乐上,玩一些在报纸上颇为人们所赞许和重视的名堂,但不管怎么说毕竟是玩。眼下,没了钱,他还是无法放弃原来的生活方式,或者说是无法寻找一种新的生活方式。他成了一条可怜虫,一肚子的伤心故事,他那所谓的气度背后空无一物,只是装模作样罢了。他还保留着一样东西,他认为那是自己的尊严,但这毫无意义,他的骄傲主要表现为他对米尔德里德的尖酸刻薄一日日膨胀起来。他时常挖苦她,嘲笑她对罗斯福先生的忠心耿耿,他向米尔德里德透露出他的母亲认识罗斯福全家人,还把富兰克林·德拉诺说成是个骗子,是个荒唐可笑的小丑。他经常拿“馅饼小推车”来打趣米尔德里德,一旦毫不费力地受到追捧,时不时地博人一笑,他的玩笑就渐渐带上了几分恶意,薇妲从来都是附庸风雅,经常毫不掩饰地加上一些傲慢无礼的话。这出小小的三人喜剧并不怎么让人开心。
一天晚上,在小书房里,当米尔德里德把一张二十美元的钞票塞进他的口袋,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咕咕哝哝地说要还给米尔德里德,而是掏出那张纸币,在前额垂下的一缕头发上蹭了蹭,说:“靠你养活的情人谢谢你了。”
“我觉得你这么说很难听。”
“这是事实,难道不是吗?”
“你到这儿来只是为了这个吗?”
“绝对不是。不管发生什么变化,荡得高,荡得低,好也罢,坏也罢,你的屁股是我所见过的最性感的,或者说我能想象出来的最性感的屁股。”
他有些惴惴不安,粗哑地轻笑一声,企图混过去了事,几秒钟之内,米尔德里德感到浑身上下如针刺一般,仿佛血液涌出了身体。她感觉自己的脸热辣辣的,两人一阵沉默,几乎能听到突突的心跳。强烈的自尊促使她说些什么,但她一时无法启口。过了一会儿,她才用低沉而颤抖的声音说:“蒙蒂,我觉得你还是回家吧。”
“怎么啦?”
“我想你心里明白。”
“好吧,看在老天的分儿上,我真的不明白。”
“我让你离开这儿。”
蒙蒂并没有走,他连连摇头,仿佛米尔德里德愚钝得令人难以置信,然后开始大谈特谈两性关系。他的意思是,只要有性爱,一切都不成问题;这是最牢固的纽带,米尔德里德要是还算得上善解人意,就应该明白,他所说的话其实是对她的赞美。真正让她反感的是他所用的字眼儿,难道不是吗?如果他用上华丽的词藻,让自己的话听起来充满诗意,她的感觉就大不相同了,不是吗?
虽然嘴里这么说着,但每过一两分钟蒙蒂就不安地发出几声刺耳的干笑,米尔德里德还是说不出话来。她很少有能言善辩的时候,此时她鼓足勇气,一展自己的口才:“如果你对我所说的话,本意是要奉承我,也许真是这样吧,对此我实在是不得而知。照你的意思来说,几乎任何言语都能算得上是恭维话。不过,当你说那句话的时候,那是你唯一能够对我说出的话,就算不上什么恭维了。那是有生以来别人对我说过的最不堪入耳的话。”
“噢,这么说你希望我给你表演一出‘我爱你’?”
“我想让你离开这儿。”
热泪涌上她的眼眶,但她眨眨眼睛,拼命抑制住了。蒙蒂摇摇头,站起身来,然后又转向她,好像是出于无奈要对一个孩子解释点儿什么。“我们不是在讨论什么事情,而是在讨论措辞。我不是诗人。我也根本不想成为一个诗人。在我看来,那样简直太滑稽了。我用我自己的方式向你表达我的意思,却让你大为恼火,给我来了一通道德说教。唉,现在我该怎么办呢?问题的根源就在于你是个假正经,还有……”
“你撒谎。”
米尔德里德气鼓鼓的,她感觉自己几乎要透不过气来。她板起脸,斜睨着眼睛,亮闪闪的泪光使她的眼睛看上去那么冷酷,那么不可捉摸。她纹丝不动地坐着,两腿交叉在一起,看着蒙蒂,蒙蒂正面朝着她站在房间的另一边。沉默了好长时间,她才用激动得微微发颤的声音继续说:“自从你认识我以来,我在你眼里只是有个性感的屁股罢了。你带我去过山间小屋,去过小街里的酒吧,但你从来不把我介绍给你的朋友——除了你带到餐馆去吃饭的几个男人以外,你也从来没有让我见过你的母亲,你的妹妹,你家里的任何一个人。你觉得我让你颜面无光,现在是你欠我的人情,你就说出刚才那些话来,好把事情扯平了。我并不惊讶。我心里一直清楚得很。现在你可以走了。”
“你说的全都不是真的。”
“我说的句句是实。”
“说到我的朋友……”
“他们对我来说根本无所谓。”
“……我从来没有想过你会愿意跟他们中的任何人见面。他们多半都很无聊,不过,要是你在乎这件事儿,非常容易解决。至于我的母亲……”
“她对我来说也无所谓。”
“……至于我的母亲,现在我毫无办法,因为她到别处去了,我妹妹也一样。不过,你也许忘了,因为你在经营一家餐馆,你的时间表有点儿特殊,安排你们见面实在太难了,所以我只有尽力而为。我把你的女儿带到我母亲家,如果你对人情世故还算稍有了解的话,你就会明白,我在用自己的方式处理这件事儿,要是换成别的方式,恐怕会不大顺当。当然,我母亲非常关心薇妲,能有多关心就有多关心,有时候我觉得她简直比你更在意那个孩子。”
“……在这件事情上我并没有埋怨你。”
米尔德里德内心非常清楚,关于薇妲,他也是在信口雌黄,就像在其他事情上一样。他显然非常喜爱薇妲,把她当作一个讨人喜欢的展示品带到各种场合去,毫无疑问,这是因为薇妲跟他本人一样是个自命不凡的人,他的朋友也都跟他如出一辙。况且他既然为这个孩子做了这么多,就可以顺理成章地不必为那孩子的妈妈做些什么了。薇妲眼下正沉迷于这种令人陶醉的生活,如果在这件事情上穷究不舍,就会破坏这种生活,因此米尔德里德把话头一转,说:“蒙蒂,你为什么不对我说实话?你之所以看不起我是因为我在工作。”
“你疯了吗?”
“没有。你看不起所有在工作的人,我和你在一起的第一个晚上你等于对我坦言相告。没错儿,我是在工作。我的工作根本算不上高雅,但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情。做好食物卖给别人。不过有一件事儿你迟早要想个清楚:你也得去工作……”
“我当然打算去工作!”
“呵呵。什么时候呢?”
“等我把那座该死的房子卖掉,把我们给自己带来的这一堆麻烦处理好之后。在此之前,工作对我来说完全是不可能的。不过,一旦事情结束之后……”
“蒙蒂,你说的话只会让我发笑。我曾经嫁给了一个经营房地产公司的人,试图拿房子的事儿来糊弄我,说什么要想方设法把房子处理掉是没用的。你的房子完全可以交给一个中介去打理,跟别的房子没有两样。不,问题不在于此。你宁愿住在那儿,这样就能在橘林大道有个住址,早上自己做鸡蛋吃,下午开车到俱乐部,然后在这儿跟薇妲一起吃晚饭,从我手里拿些零用钱——你宁愿这样也不想去工作。事情就是这样,难道不是吗?”
“当然啦。”
蒙蒂脸上露出灿烂的微笑,他走过来,粗暴地把她的身体挤压成一团,抱进怀里。“除了你以外,我不知道我还会愿意花谁的钱。靠你养活的情人,日子过得简直太滋润了。”
她推开蒙蒂的手臂,努力要挣脱他。但蒙蒂刚才突然把她拥入怀中,她的挣扎疲弱无力。她想要挣脱,却又无法抗拒蒙蒂那强有力的怀抱,最终她还是屈服了,接下来的一个钟头,比她记忆中的任何一次都来得更放荡、更狂热而又充满羞耻。然而,她第一次感到有几分厌恶。她没有忘记自己不止一次地提到二十美元的事儿,而他也不止一次地说要把钱还给她。分手的时候,他们彼此都很亲热,蒙蒂为自己说出那些不中听的话表示歉意,她也让蒙蒂忘掉自己所说的话,说那是她一时气愤,并不是有意的。但其实两人的话都是发自内心的,而且谁也没有从记忆中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