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一个炎热的早晨,米尔德里德最后一天在餐厅工作。这之前的两个星期,她忙得一塌糊涂,仿佛永远也找不出时间把要做的一切统统搞定。她往洛杉矶大道跑了好几趟,用来之不易的赊账订购餐厅设备;她打电话给各家餐馆的老板,好拿到更多的馅饼订单,这样才能切切实实有助于支付各种花费;她急匆匆地一次次赶到油漆工正在粉刷的那套样板间;她背地里悄悄地绞尽脑汁盘算钱的问题;由于过度劳累和焦虑不安,每天晚上她上床睡觉的时候都累得几乎难以入眠。现在一切都告一段落了。餐厅设备已经就绪,阵容颇为庞大,她每次去看都禁不住心怦怦直跳;油漆工已经将近完工;三份新的馅饼订购合同也已经顺利通过了提供样品阶段。她将要承担的债务负担,利息、各种税款,还有与之相关的分期付款,都让她担惊受怕,同时也感到一种兴奋。她对自己说,如果能撑过头一两年,自己就能“有点儿资本”了。她和几个姑娘坐下来,一边吃早餐,一边听着艾达培训来接替她的雪莉,这时候她有一种奇怪的轻飘飘的感觉,仿佛自己是一团空气,就要飘走了一般。
艾达用她惯有的那种一本正经的腔调说:“当你不得不让客人等上一会儿的时候,千万不能让他干巴巴地坐在那儿,就像你昨天对待那个老头儿一样。你得留意他,让他感觉你在密切关注着他。比方你可以问他,在等餐的时候想不想要一碗汤或者别的什么。”
“至少问问他想不想摸摸你的腿。”
艾达对安娜的插话毫不理会,继续郑重其事地往下讲。一位客人走进来,在安娜负责的区域坐了下来。米尔德里德示意安娜继续喝她的咖啡。“你坐着,我去招呼他。”
一开始她没怎么注意那位客人,只是好奇他头发脱落的地方呈现出的褐色是天生的,还是阳光照射所致。秃顶的部位很小,周围是黑色的头发,可那也免不了是一片秃顶。在他翻看菜单的时候,米尔德里德断定那是阳光照射的缘故。接着她发现这个人全身都晒得黑黝黝的,长相略有几分像是拉丁人,但也并不完全是由于肤色的缘故。他个子很高,身材瘦长,穿一件有些破旧的法兰绒上衣,看上去有点儿孩子气。他的眼睛是棕色的,从那剪得短短的小胡子来看,他肯定是来自欧洲大陆。这些她全都看在眼里,但并没有留心,直到那人放下菜单,上下打量着她。“我到底为什么要看菜单?为什么有人吃早餐的时候还要看菜单呢?你知道自己要吃什么,可还是要看菜单。”
“当然是看价钱喽。”
她本无意开玩笑,但看到他的眼睛充满了友善,禁不住脱口而出。那人打了个响指,好像是困扰了他一辈子的难题终于有了解答,他说了声:“就是为了这个。”然后两人哈哈一笑,接着他言归正传:“那好吧——你准备好了?”
“说吧。”
“橙汁、燕麦粥、一面煎的火腿鸡蛋,不要煎得太老,还有不涂黄油的烤面包,再要一大杯咖啡。你都记下了?”
她模仿那人的声调向他复述了一遍,两人再次爆出一阵大笑。“要是你能稍微催催,能快上那么一点儿的话——啊呀,我就有可能在太阳落山之前赶到亚罗海德去游一会儿泳了。”
“哇,我真希望自己也能去亚罗海德。”
“一起去吧。”
“你最好当心点儿啊,没准儿我会答应的。”
当米尔德里德端着橙汁走回来的时候,那人咧嘴一笑说:“怎么样?我可是当真的。”
“我让你说话小心点儿。也许我自己也得当心。”
“你知道对你来说,做点儿什么将会是破天荒头一遭吗?”
“什么事儿?”
“马上答应啊——如此而已。”
一种狂野而刺激的感觉袭遍她的周身。她猛然想到此刻自己恰如鸟儿一样自由自在。馅饼已经全部做好送到客户那里了,两个孩子跟皮尔斯一家人待在海滩上,油漆工到中午时分就能大功告成,眼下她没有一丝牵绊,仿佛这一刻她没有列入上帝的花名册,当她转身走开的时候,她都能感到发丝间的缕缕清风。她走进厨房,朝艾达招了招手。“艾达,我觉得对那个女孩来说,真正的麻烦在于我。我想是我让她感到紧张。她总得有个开始的时候,干吗不让我悄悄退出呢?”
艾达朝正在算账的克里斯先生瞟了一眼。“好吧,他巴不得省几个钱呢。”
“那是当然。”
“好吧,米尔德里德,你先走好了,希望你的小餐馆开张大吉,我一有机会就到你那儿去看看,噢,对了,还有你的支票呢!”
“我下星期再来拿吧。”
“也好,等你来送馅饼的时候。”
米尔德里德取了火腿鸡蛋,端着来到外面。她迈过厨房门口的时候,两人的目光碰撞在一起,她禁不住微微含笑,走到他身边。她放下盘子,问:“嗨,你笑什么呢?”
“那你在笑什么呢?”
“嗯——有时候不妨来点儿突发奇想。”
“真见鬼,我喜欢你。”
接下来,事情的节奏快了起来,有点儿让人喘不过气,两人都兴奋不已。他想马上就出发,米尔德里德坚持先把车开回家。他想开车跟着她到家里去,她说到家之后还有件事儿要跑一趟,其实就是去看看油漆工走后有没有锁上样板间的门,但她没有透露这件事儿。两人约定十二点一刻在科罗拉多药房碰头。安娜走上前来接替了米尔德里德,拿走了小费。米尔德里德一路小跑来到自己的衣帽柜前,匆匆忙忙和几个人道了再见,就一阵风似的跑了。
米尔德里德并没有立刻回家。她赶到百老汇和好莱坞,买了些游泳用的东西,暗自庆幸自己身上带着足够的钱。然后她跑到停车的地方,开车回家。当她飞快地开上自家的车道,车上的计时器上显示的时间是十一点四十六分。她停好车,关上车库的门,拎着大包小包跑进家里,与此同时,她习惯性地朝盖斯勒家扫了一眼,但盖斯勒家的百叶窗全都拉了下来,显然他们一家人出去度周末了。她进了家门,把自家的百叶窗拉下来,锁上所有的门,还检查了一下冰箱、炉灶、热水器和水龙头。接着她匆匆脱下衣服,换上那套可爱的运动装和休闲软帽。她拉开崭新的沙滩袋,把刚买来的东西统统塞进去。她从梳妆台上抓起梳子丢了进去,又从浴室里拿出一条干净的毛巾和一块香皂,也丢了进去。然后她合起袋子,取出一件轻便上衣,冲出了家门。她伸手试了一下,看门是不是确实锁上了,然后才不慌不忙地沿着车道走去,和刚才的风风火火形成了可笑的对比。她摆出一副悠闲自得的样子走在路上,这姿态是做给那些有可能正在瞧着她的人看的,在旁人眼里,她不过是一个星期六出去游泳的女人,沙滩袋提在手里摇摇晃晃,上衣很随意地搭在一只手臂上。
不过当她走出自家所在的街区之后就加快了脚步,快到样板间的时候她几乎跑了起来。门锁得好好的,她从窗口朝里瞥了一眼,发现油漆工已经走了。她轻手轻脚地绕了一圈,眼睛扫过每个宝贵的角落。一切都井井有条,这让她感到心满意足,于是便朝药房走去。她刚走了一两个街区,就听见一声喇叭,声音近在咫尺,惊得她跳了起来。他就在几英尺以外,开着一辆蓝色的大科德。“我刚才也冲你按过喇叭,可是没能让你停下来。”
“不管怎么说,咱们俩都准时到了。”
“进来吧。嘿,你看起来很漂亮。”
等汽车驶过帕萨迪纳市之后,他们觉得该互报姓名了。当他得知了她的名字,便问她是不是和皮尔斯家园公司有什么关系。她说自己曾经“嫁到了皮尔斯家”,他一下子兴趣盎然,说皮尔斯家园的房子建得堪称最差,所有的屋顶都有裂缝。她戏谑道,和国库资金的流失相比,这根本算不了什么,两人开怀大笑。他的名字叫博拉根,米尔德里德等他把姓名的字母一个个拼出来才知道是怎么写的,听他把重音放在最后一个音节上,她便问道:“是来自法语吗?”
“是西班牙语,或者说应该是西班牙语。我的高曾祖父属于首批定居者——也就是那帮快活的西班牙骑士,他们骗取了印第安人的土地和国王征收的赋税,当波尔克开始领土扩张运动的时候,就把土地卖给了美利坚合众国。要是你问我的话,我觉得那个老顽固其实是个意大利佬。我没法证实这一点,不过我认为他最初的姓氏是博格尼。要是他非得自称是西班牙人的后裔,我也无所谓。不管说是意大利人还是西班牙人,我都有点儿半信半疑,就跟我不相信蜗牛会蹦蹦跳跳一样,所以不管说是哪国人都没什么区别。”
“你的教名叫什么?”
“蒙哥马利,信不信由你。不过,叫我蒙蒂也还不错。”
“那么,等到我觉得跟你熟悉到了用教名来称呼你的份儿上,我就这么叫你吧。”
“皮尔斯太太,这是个承诺吗?”
“是的,博拉根先生。”
他如此不厌其烦地讲起自己的身世,让她感到很高兴,因为这说明他告诉自己的是真实姓名,而不是在这种有点儿异乎寻常的场合下信口编造一个。她身子向后一仰,刚才还稍稍有些不大自在,因为他们两人只不过是偶然相遇,现在那种感觉一扫而空。
对于一个遵纪守法的公民来说,从格兰岱尔到亚罗海德湖有两个半小时的车程,但博拉根先生对法律规定并不怎么在意。他那辆蓝色轿车加速到七十多英里之后就一直保持这个速度,当他们在住宅区的大门前停下的时候,才刚刚开了两个钟头多一点儿。他们并没有进去,而是沿着小路向右行驶,片刻工夫汽车已经穿行在高大的山松之间,空气中弥漫着松树的气息。他们顺着一条崎岖的土路往下开,在灌木丛中蜿蜒而行,枝条噼噼啪啪地敲打着挡风玻璃,最后他们在一座小木屋后面猛地停了下来。博拉根先生刹住汽车,开始起身下来,然后才像是刚刚想起来要问问米尔德里德的意见,便说:“你是不是更愿意到更衣室去?就在另一边。我在这儿有个小木屋,不过……”
“我觉得这儿挺不错的。”
他接过米尔德里德手里的袋子,两人绕过一条木板道走向正门,沉重的脚步声砰砰作响。他打开门,接下来两人迈步走入了米尔德里德有生以来所碰上的最热气腾腾,最令人窒息的房间。
“呼!”
他大步流星在屋里走了一圈,推开一个个窗户,又回身来到屋外,打开一扇扇门,让空气流通起来,这地方显然已经封闭了一个月之久。与此同时,米尔德里德向四面张望。她所在的房间是这座简陋的山间小木屋的起居室,透过粗糙的木地板的缝隙可以看见下面那红色的泥土。地上散布着两三块墨西哥地毯,家具是橡木的,带有皮制坐垫。屋里还有个石头堆砌的壁炉,所有的东西都是粗线条的,大而笨拙,所以她不大喜欢。此时,博拉根又回到了屋里,说:“好了,你现在觉得饿吗?咱们可以在小馆子里吃午饭,还是先去游泳呢?”
“饿?你刚刚吃过早餐啊!”
“那咱们就去游泳。”
他拎起米尔德里德的袋子,带着她走进后面的一个小房间里,里面的陈设只有一条棉质地毯,一张铁床,上面整整齐齐地铺着毯子。“要是你能在这儿凑合,我就用前面那个房间,那么——一会儿见吧。”
“我马上就好。”
两人说起话来都尽量显得很随意,不过他刚一离开,米尔德里德就把袋子扔到床上,飞快地拉开拉链,甚至比原先拉上拉链的动作还要快。她担心自己还没来得及换好衣服他就会再次露面。不过,这种有可能发生的情况,并不让她感到害怕。屋子里的热气,还有透过松林吹进来的习习凉风,让她周身充满了一种沉重、倦怠,类似于南太平洋的沉闷感觉,让人想偷懒,想四处游逛,就是被人看见衣不蔽体也毫不羞怯。但是,就在他起身离开的时候,米尔德里德嗅了嗅自己的头发,闻到一股阿奇用的熏肉油脂的味道。她知道,自己的头发上总是有这股味儿,特别是晚了一两天才去美容院的时候,至于沃利有没有注意到,或者是不是感到心中不悦,她并不在意,就跟她毫不在意沃利会不会上门造访一样。可是,眼下她好一阵局促不安,唯恐这个男人会注意到自己头发上的味道。她迫不及待地想跳进水里,在他靠近自己之前洗得清清爽爽。
她急切地脱下衣服,放在一张椅子上,然后穿上泳装。那年头还没有纱笼材质的泳装,她这件是紫红色,式样十分简单,使她看上去身材小巧玲珑,线条柔和,还有几分可笑的孩子气。她趿上橡胶拖鞋,拿起香皂。身边有一扇门,似乎通向一道小小的走廊,她打开那扇门朝里面瞥了一眼,后面是个格子门,再往后就是环绕整座房子的走廊。她踩着啪嗒啪嗒的脚步声走了出去,绕行一圈,然后径直朝那道小小的防波堤和浮码头跑去。她手里握着香皂,一头扎进水里,冰凉的湖水让她禁不住缩起身子,但她还是游了下去,一直潜到距离湖底的石头几英寸的地方。这下没人能看得见了,她一只手拿着香皂在头发里搓揉,借助空着的另一只手往下游,她屏住呼吸,直到心脏开始怦怦狂跳。
她浮上水面的时候,博拉根先生正站在浮码头上,于是她松手让那块香皂滑到了湖底。“你真是太性急了。”
“我热得很。”
“你忘了戴泳帽。”
“我——我这样子肯定很狼狈。”
“你看起来像只落汤鸡。”
他说完这句无礼的话就跳进水里,接下来就是自古以来不断上演的男女之间的追逐,伴随着高声尖叫,乱踢一气,水花飞溅。当她逃到了他够不着的地方,他就懒洋洋地、慢慢地划着水;有时候他们也会停下来,在水里漂浮,等他想出了新的招数去抓她,两人就继续追逐。过了一阵子,她感到有些疲惫,开始兜着圈子,好回到浮码头上,他却从水下游到她前面,拦住了她的去路。于是她束手就擒,接下来她只知道自己被抱进那座小木屋。当她再次被温热的气息笼罩着,那种迷迷糊糊的南太平洋的慵懒感觉又回到了身上。她全身疲软无力,几乎没有力气把那个沙滩袋踢下床。
两人起床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了,他们开车到小酒馆去吃晚餐,等回到小木屋,天气有些凉了,他们打算用松节生起火来。可是,接下来他们觉得刚才并没有吃饱,就又上了车,一路开到圣伯纳迪诺市买了牛排,米尔德里德自告奋勇说由她来做烧烤。回到小木屋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可他们还是借着车灯的亮光捡了些松节,抱进屋里,生起了火。等松节烧得通红之后,米尔德里德放上牛排去烤,她用火钳按着,直到烤熟为止。然后博拉根先生拿来盘子,两人迫不及待地切开肉,大嚼起来,简直像狼吞虎咽一般。吃完之后,博拉根先生帮着她清洗餐具,接着便装腔作势地问她是不是准备回家了,米尔德里德也装模作样地说自己是打算走了。博拉根一下子将她抱进卧室,突然袭来的冷气让他们浑身颤抖,等过了五分钟,两人又开始感叹裹在毯子里有多么柔软舒适。
过了一会儿,他们俩开始闲聊,米尔德里德从他口中得知,他今年三十三岁,曾经就读于加利福尼亚大学洛杉矶分校,现在住在帕萨迪纳市,他的家人也住在那儿,至少他的母亲和妹妹是住在那里,听上去他似乎只有这么两位家人。米尔德里德问他是干什么的,他说:“哦,我也不知道。我想算是水果生意吧。橘子、葡萄柚之类的玩意儿。”
“你是说,你在交易所工作?”
“我的回答是‘不’。可恶的加利福尼亚果农交易所抢了我的饭碗。我讨厌‘新奇士’和‘阳光少女’,还有所有别的那些五花八门的标签,上面印着那个活力四射的女孩儿。”
“你的意思是你自己独立经营?”
“真见鬼,我从事什么职业有什么关系呢?没错儿,我想我是独立经营。我有一家公司,做水果出口。那不能算是我的公司,我只拥有其中的一部分股份。还有土地,我继承了一个庄园的部分土地,每个季度我都会收到一张支票,自从这个‘新奇士’插进来一杠子,我的收入就变得越来越少了。我眼下什么也不干,如果你问的是这个的话。”
“你的意思是——你在混日子?”
“我觉得,你可以这么说。”
“你难道不打算做点儿什么?”
“我为什么一定要做事儿呢?”
他似乎非常恼火,于是她便丢下了这个话题,可她还是有些耿耿于怀。她对游手好闲这个问题怀有一种复杂的感情,可以说是深恶痛绝,但是她察觉到这个男人的游手好闲和伯特不尽相同。伯特至少有自己的打算,有一些虚幻浮华的梦想,他自以为那些梦想都会实现。但是,就这个男人而言,懒散不是一个弱点,而是一种生活方式,这在她身上产生的影响和薇妲那些荒谬的言行如出一辙:她的理智在抗拒,而她的情感不知怎的却为之所深深触动;这让她感觉自己如此渺小,如此平庸,如此俗不可耐。这个话题被如此唐突地抛在一边,让她也有些不快。她所认识的大部分男人谈起自己的工作总是喋喋不休,对交付给自己去完成的任务从来都是认真对待。他们说的话也许很无聊,但她认为那种态度是理所当然,天经地义的。而博拉根如此漫不经心,把这整个儿当成是索然无味,根本不值得浪费口舌的话题,这让米尔德里德颇为不解。不过,一阵耳鬓厮磨之后,她这种不自在的感觉便烟消云散了。天亮时分,她感觉身上发冷,便用屁股朝他身上拱去。他用双臂抱住她,她扭动着身子,蛮横地缩进他怀里,心满意足地长叹一声,又沉入睡梦之中。
第二天,他们照例还是吃饭、游泳、睡懒觉,在一次小睡片刻之后,米尔德里德睁开眼睛,简直不敢相信已经到了傍晚,是该回家的时候了。不过,他们还是继续消磨了一阵子,他提议再待上一天,过上整整一个周末。可米尔德里德心里还牵挂着星期一的馅饼,她知道自己必须把馅饼做出来才行。六点钟他们开车到小酒馆,早早地吃了一顿晚餐,七点刚过就出发了。他那辆蓝色的大科德比来时开得还快,将要抵达格兰岱尔的时候还不到九点。他问米尔德里德住在哪儿,告诉他之后,米尔德里德转念一想,又问道:“蒙蒂,你想不想看点儿什么?”
“是什么呀?”
“我带你去看看。”
蒙蒂一直沿着科罗拉多大道向前开,在米尔德里德的指引下拐了个弯,然后停下车。“你在这儿等着。我一会儿就来。”
她拿出钥匙,向门口跑去,脚踩在那片铺上碎石以便充当免费停车场的地面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进屋之后,她摸索着走到电源开关盒跟前,匆忙打开开关,让霓虹灯招牌亮了起来。然后她又跑到外面,看看效果如何。蒙蒂已经站在了招牌下面,他驻足凝望,惊讶地眨着眼睛。那的确是一件漂亮的艺术品,除了那支从正中穿过的亮闪闪的红色箭头以外,跟她想象中的一模一样。蒙蒂先看了看招牌,然后又看了看米尔德里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这是你的餐馆?”
“难道你没看见上面是谁的名字?”
“先等会儿。就我所知,你最近的情况还是在端盘子呢,就在那家……”
“可我已经不干了。昨天是我最后一天在那儿工作。我提前离开跟着你跑掉了。从现在起,我就是个女老板了。”
“你干吗不告诉我呢?”
“我一直没找到机会说啊。”
这句话算是高度评价了他是一个手段多么高超的情人,蒙蒂听了不禁咧嘴一笑,米尔德里德拉着他走进餐厅去看看别的地方。她打开灯,领着他走了一圈,掀开油漆工留下的盖布,给他看新买来的枫木餐桌,还指着整整齐齐铺在地板上的油毡,解释说这是卫生部要求的。接着,她又带着他走进厨房,打开一整套厨具给他瞧。他不停地问东问西,米尔德里德把事情的前因后果一股脑全都讲给他听,这样一个专业水准的游手好闲者竟然表现得如此兴致勃勃,让她高兴得眉飞色舞。不过,从她嘴里讲出的故事是经过删改的版本,里面没有提到沃利或者伯特,也没有提到任何真正起到关键作用的情况,而是大谈特谈自己的理想,说自己决心“在离开人世之前做出点儿什么”。蒙蒂问她什么时候开业。“星期四。厨师的狂欢夜。我的意思是说人人都是厨师。”
“下个星期四?”
“六点钟。”
“邀请我出席吗?”
“那是当然。”
她熄了灯,两人在黑暗中站了一会儿,周围弥漫着油漆的味道。她用双臂抱住他,说:“亲亲我,蒙蒂。我想我是爱上你了。”
“你原来为什么不告诉我这一切呢?”
“我不知道。我本来打算告诉你,可又担心你会觉得这有点儿可笑。”
“星期四我会来的,我正巴不得呢。”
“请你一定要来。没有你感觉完全不一样。”
蒙蒂送她回家,一直陪着她来到门口,确信她身上带着钥匙才离开。她正朝着那辆渐渐远去的科德轿车挥手道别,忽然听见有人在喊她的名字。她不由自主地朝盖斯勒家望过去,可他们家还是一片黑暗。这时候她看见一个女人穿过草坪朝她走过来,原来是相隔两户人家的弗洛伊德太太。
“是皮尔斯太太吗?”
弗洛伊德太太说话的声音有些尖利,米尔德里德立刻预感到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了。紧接着,弗洛伊德太太用整条街道都能听见的大嗓门义愤填膺地喊道:“你到底上哪儿去了?从昨天晚上开始他们就一直在设法找到你——你到底去哪儿了?”
米尔德里德一时冲动,真想对她说自己到什么地方去不关她的事儿,可还是强忍着没有说出口,尽量恭恭敬敬地问道:“弗洛伊德太太,他们找我什么事儿啊?”
“是你的女儿。”
“我——”
“你的女儿瑞丽。她得了流感,他们把她送进了医院,还有……”
“哪家医院?”
“我不知道是哪家医院,不过……”
米尔德里德冲进屋子里,跑进小书房,顺手啪的一声打开灯。当她拿起听筒的时候,一种可怕的感觉袭上心头——上帝毕竟还是没有遗忘她的号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