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一年的春天,在加利福尼亚州格兰岱尔市的一片草坪上,一个男人正在加固树木。这是个让人厌烦的活儿,他先得剪掉枯枝,再用帆布条裹住细弱的树枝,然后把绳套缠在布条上,和树干捆在一起,这样等到秋天鳄梨成熟的时候就能承受果实的重量了。虽然这是个炎热的下午,可他仍然不慌不忙,活儿干得一丝不苟,还吹着口哨。他有三十四五岁,个子不高,那条裤子虽然有些污渍,但穿在他身上却别有一种自然风度。他的名字叫赫伯特·皮尔斯。他收拾好了那些树,又把枝枝杈杈和枯死的树枝耙成一堆,抱回到车库,丢进一个盛柴火的箱子里。接着,他拿出割草机开始修剪草坪。在加利福尼亚南部地区,有成千上万处这样的草坪:一片草地上栽种着鳄梨、柠檬和含羞草,树木周围用铁锨围起一圈圈的土。房子的样式也司空见惯,是西班牙式的平房,白色墙壁配以红瓦屋顶。现在,西班牙式的房子有点儿过时了,但在当时看来却很是高雅漂亮,这座房子和它后面的一座不相上下,也许还要好上那么一点点。
他割完草,又拿出一卷软管,固定在一个水龙头上,开始浇水。这活儿他也做得很精心,把水喷洒到树上、培成一圈的泥土上,还有铺着地砖的小路上,最后还浇灌了草坪。等到整片地方湿漉漉的,散发出一股雨水的气息,他这才关上水龙头,把软管从手里一点点拽过来,让水流出去,然后盘起软管,放进车库。他又绕到前面看了看那些树,确信浇上的水没有让布条绷得太紧。然后他进了屋。
他走进的客厅正对着草坪,看上去真像是商场里摆设的那种为西班牙风格的房子量身定做的客厅样板间:深红色天鹅绒制成的盾形纹章陈列在墙上,深红色天鹅绒窗帘挂在铁艺杆上;深红色的小地毯镶有富丽的花边;壁炉前摆放着一张有靠背的长椅,两侧各有一把椅子,都带着笔直的靠背和串珠椅垫;一张长长的橡木桌子上有盏台灯,罩着彩色玻璃灯罩;另外两盏铁艺落地灯和上方的铁艺窗帘杆倒是很相衬,灯上罩着深红色的丝绸灯罩;房间的一角有张桌子,样式颇有大急流城的风格,桌上有一台贝克莱特式收音机。漆成浅色的墙上,除了那个盾形纹章以外,还有三幅画:一幅是落日余晖中的孤峰,突出的前景是几副牛骨架,另一幅是一个牛仔赶着牛群穿过雪地,还有一幅是一列车厢带顶篷的火车艰难地驶过盐碱滩。长条桌案上有一本烫金封面的《实用知识百科全书》,斜放在那儿很引人注目。有人可能会不以为然,认为这个客厅既给人一种冷冰冰的感觉,又有窒闷的气息,二者的结合堪称一绝,住在里面会非常压抑。但这位男主人还隐隐有点儿引以为豪的意思,特别是那些油画,他自己确信称得上“相当不错”。至于住在里面的感觉,他倒从来没有想过。
今天,他看也没看一眼,也压根儿没去想,就匆匆忙忙穿过客厅,一路吹着口哨回到卧室。卧室里满满当当地摆放着一套明亮的绿色七件套组合家具,显出一派柔和的女性格调。他把工作服脱下来,挂进一个壁橱,然后赤裸着身子走进浴室,打开水龙头冲了个淋浴。这里再次映射出他所生活的文明世界,却又有一种强烈的反差。因为,尽管这个文明世界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在草坪、客厅、油画和其他具有审美情趣的物件上都表现得有些幼稚,但就实用性而言,它本身就代表一种天才智慧,它所遗忘的比其他所有文明世界一直以来所了解的还要多。此时,他正在浴室里吹着口哨,这浴室本身就是一件有实用价值的珍品:它是用绿色和白色相间的瓷砖镶拼而成,简直跟手术室一样洁净,里面的一切都井然有序,而且都在正常运转。他拧上水龙头,过了二十秒,又跨进浴缸,水温正合他意。他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拧开排水管,跨出浴缸,用一块干净毛巾擦干全身,又回到卧室里,这段时间他一直吹着口哨,曲调没有一点儿间断,他完全是漫不经心,不觉得这有什么大不了的。
他梳好头发,开始穿衣服。这次他没有穿宽松的便裤,而是一条灰色的法兰绒裤子:他新换了一条,配上一件开领短袖衬衫,还有一件样式很随意的外套。然后,他溜溜达达地回到厨房里,厨房正对着浴室,他太太正在那儿给一只蛋糕涂糖霜。那是个身材娇小的女人,看样子比他年轻许多;不过,这时候她的脸颊沾上了巧克力,身上穿一件宽松的绿色罩衫,很难看得出来她到底长什么样子,只能看见罩衫和鞋子之间露出两条非常性感的腿。她正在研究一本蛋糕设计书里的某一款图案,是一只鸟儿嘴里叼着卷轴,眼下她正试着用铅笔在便笺纸上仿照着画下来。他瞧了一会儿,瞟了一眼那个蛋糕,说了声看起来棒极了。这话大概只能算是轻描淡写,因为那个蛋糕实在是太大了,直径有十八英寸,四层高,笼罩着丝绸一般的光泽。不过,发表完评论之后,他打了个哈欠说:“呃——我看这儿也没什么我能做的。那我就到街上走走了。”
“你回家吃晚饭吗?”
“我尽量赶上,不过,要是我六点以前没回来,就别等我了。我也许会被什么事儿绊住。”
“我想知道。”
“我告诉你了,要是我六点以前没回来……”
“这对我来说等于什么也没说。我现在正在给惠特利太太做蛋糕,为这个她会付给我三美元。要是你在家,我还得把其中一部分钱花在你晚餐吃的羊排上。要是你不在家,我就能买些孩子们更喜欢的东西。”
“那就别把我算进去了。”
“我就想知道这个。”
此情此景有一种阴冷的调子,显然和他的心情不合拍。他犹犹豫豫地闲站在那儿,试图得到几句夸奖。“我把树都加固了。捆得结结实实,这样等鳄梨长大的时候就不会把树枝压弯,就跟去年一样。我还修剪了草坪。外面看起来相当不错呢。”
“你打算给草坪浇水吗?”
“我已经浇过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很平静,带着点儿洋洋得意的味道,因为他给她设下了一个小小的陷阱,她恰恰掉了进去。不过接下来的沉默是个有点儿不大好的征兆,就像是他自己跌进了一个陷阱,还浑然不觉。他局促不安地加了一句:“浇得透透的。”
“这会儿给草坪浇水早了点儿吧,难道不是吗?”
“哦,什么时候浇水都差不多吧。”
“大多数人都是等到晚些时候,太阳不那么热了,才给草坪浇水,这么做大有好处,不会把好端端的水给浪费掉,那可是别人要花钱的。”
“比方说谁?”
“我看在这个家里除了我没谁在干活儿。”
“你见过有什么活儿我本来能干可就是不干吗?”
“这么说你及早就把活儿干完了。”
“说吧,米尔德里德,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正等着你呢,赶快去吧。”
“谁在等我?”
“你看你自己心里清楚。”
“如果你说的是玛姬·比德霍夫,我都有一个星期没见过她了,她对我来说,不过是我没别的事儿可干的时候一块儿打打拉米纸牌的玩伴,如此而已,没别的。”
“那几乎占据了所有的时间,要是你问我的话。”
“我压根儿就没问你啊。”
“你都和她干些什么?跟她玩儿一会儿拉米纸牌,然后就解开她老是连胸罩也不穿在里面的那条红裙子,把她抛到床上?接着呢,你自己美美地睡上一觉,然后起身看看她的冰箱里有没有冷鸡肉,接着呢,再玩儿一会拉米纸牌,然后再把她抛到床上?嘿,那一定爽得很吧。我简直想象不出还有什么比那更来劲的事儿了。”
他脸上的肌肉绷得紧紧的,看得出来,他的火正直往上冒,他张了张嘴要说什么,却又改了主意。过了一会儿,他做出一副甘拜下风的高姿态,说:“噢,好吧。”然后就开始往厨房外面走。
“你不要给她带点儿什么吗?”
“给她带……?你这是什么意思?”
“哦,还剩了点儿面糊,我就做了几个小蛋糕留给孩子们吃。她长得那么胖,一定喜欢吃甜的,好了——就在这儿呢,我来给她包起来。”
“见你的鬼去吧。”
她把那张描画着鸟儿的草图放到一边,直视着他。关于爱情、忠实,还有道德,她已经无话可说。她说的是钱,还有他找不到工作的事儿;当她提到他找的那个女人,并不是把她当作一个妖妇,窃取了他的爱情,而是作为造成他最近游手好闲的原因。他不断插嘴为自己辩解,一个劲儿地说根本没有工作可找,还忿忿不平地硬是说,要是比德霍夫太太和他一起生活,他起码会得到片刻安宁,而不是为一些他根本无法掌控的事情唠唠叨叨没完没了。他们的语速都很快,仿佛说出的话烫嘴似的,得赶紧吐出去好让嘴巴冷却下来。说真的,这种丑陋的情景由来已久,堪称经典,他们这种互相指责自从有婚姻以来就一直不断上演,而且他们的争吵毫无新意,更没有任何美感可言。过了一会儿,他们停了下来,他又要往厨房外面走,却被她叫住了,“你要到哪儿去?”
“我要告诉你吗?”
“你是不是要去玛姬·比德霍夫那儿?”
“就算我要去那儿又怎么样?”
“那你干脆还是马上收拾东西走人吧,永远也别再回来,因为如果你出了这个门,我就不让你再回来。要是你逼得我非得用这把切肉刀对着你,你就别想再回到这个房子里来。”
她从一个抽屉里拿出那把切肉刀,举起来,又放了回去,他在一旁看着,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接着来啊,米尔德里德,尽管接着来。你要是不当心点儿,说不定哪天我会骂你一通。我才不在乎离开你呢,我马上就走。”
“你别想骂我,我骂你还差不多。今天下午你要是去找她,这就是你最后一次看到这个家。”
“老子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那就收拾东西吧,伯特。”
他脸色变得煞白,两个人对视了很久。“那好吧,我走。”
“你最好现在就走。越快越好。”
“好……好吧。”
他昂首阔步走出厨房。她往一个锥形纸袋里装满糖霜,咔嚓一声用剪子剪下底端,开始往蛋糕上涂画那只鸟儿。
这时候他已经在卧室里了,正把一个个旅行袋从壁橱里拿出来,扔到地板中央。他弄出很大的动静,也许是希望她听到声音,会走进来请求他回心转意,如果这样的话,他会非常失望,除了收拾东西别无选择。他最先想到的是一套晚装,包括衬衫、假领、装饰纽扣、领带和鞋子,还有他自称为“晚礼服”的黑色套装。他动作很轻地给所有这些东西裹上棉纸,放在最大的一个旅行袋的最下层。其实,他曾经拥有过美好的岁月。十几岁的时候,他是个拍电影特技镜头的骑手,直到现在还为自己的骑术而颇为自豪。后来,他的一位叔叔去世了,留给他一处位于格兰岱尔市郊的农场。如今的格兰岱尔是一片无边无际的城郊,它和洛杉矶的关系,就像是皇后区之于纽约。但在当时,格兰岱尔只是一个村庄,而且是个微不足道的小村庄,村子的一头是货运站,另一头是旷野,中间有一条电车轨道。
当年的他于是买了一顶宽边高顶呢帽,接管了那个农场,试着去经营,结果却所获无几。他种出的橘子不够等级,他试种的葡萄刚开始爬藤,就来了一道禁令,他于是全给刨了出来,打算种核桃。可是,他刚刚选好树苗,葡萄市场由于私酿葡萄酒的需求而急剧扩大,这令他一度心灰意冷,索性让自己那块土地闲置了一段时间,与此同时,他也试图在这个高速旋转,令人眼花缭乱的世界里找到自己的位置。一天,有三个人前来拜访他,给他提了一个建议。当时他并不知道,加利福尼亚南部,尤其是格兰岱尔,马上就要迎来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的房地产繁荣时期,这在整个地球上也是难得一见的空前繁荣。
如此一来,几乎是在一夜之间,凭着自己的三百英亩土地——而这片土地恰恰位于人们想破土动工的地方,他摇身一变成了一个地块划分商,一个社区建设者,一个具有远见卓识的人,一个大人物。他和那三位先生成立了一家公司,叫做皮尔斯家园公司,由他担任总裁。他还用自己的名字命名了一条大街,和米尔德里德结婚之后,他在皮尔斯大街上建造了现在居住的这座房子,这座他还能再待上二十分钟的房子。虽然当时的他挣了大把大把的钱,但还是拒绝建造一座讲究排场的住宅。他对建筑师说:“皮尔斯家园面向的是普通大众,对普通大众来说足够好的东西对我来说也足够了。”但是,和普通大众通常认为足够好的标准相比,他的房子在某些方面还是略胜一筹。三间卧室都有各自的洗手间,有些建筑构造简直称得上奢华。可现在,这无疑成了一个笑话——房子抵押了一次又一次,而且抵押得来的钱也早就花光了。不过,这房子曾经显赫一时,那时候他总喜欢用拳头砰砰地捶着墙,连声夸赞这墙造得有多么结实。
他没有把自己的钱存进银行,而是投资给美国电话电报公司,一连好几年,他每天都为自己的判断得到证实而沾沾自喜,因为那段时间股票一路飙升,直到他在里面的“股本”达到了三十五万美元,这意味着他的股票价格和他从中赚取的利润已经没有多大差别了。但是,接踵而来的是一九二九年的“黑色星期四”,他一下子陷入破产的境地,转眼之间就坠入深渊,几乎来不及目睹皮尔斯家园在眼前消失。九月份的时候,他还很有钱,米尔德里德还在挑选貂皮大衣,打算等天气冷一点儿再买下来。到了十一月份,天气并没有冷下来,他却不得不卖掉备用的汽车,好支付到期的账单。这一切他都欣然接受,因为他的很多朋友也都处在同样的困境,他可以拿这件事儿来开玩笑,甚至自我吹嘘。他无法正视的是——他的精明睿智荡然无存。他已经习惯于以聪明过人自居,他无法让自己承认自己的成功不过是走运罢了,无法承认这成功是源于自己这片土地所在的位置,而不是自己的个人禀赋。所以,他还寄希望于等情况稍稍有所好转,自己便能着手做好多好多事情。至于找工作,他根本无法下定决心去做这件事儿,虽然他对米尔德里德说这说那,但他并没有在这方面花费一点儿心思。于是,随着情形不断恶化,他和比德霍夫太太渐渐形成了目前这种关系。比德霍夫太太是个说不清年龄的女人,她把一些简陋的小屋租给墨西哥人,从中赚得一点儿收入。所以,当其他人陷入贫困的时候,她相对来说还比较宽裕,而且手头儿还有闲工夫。比德霍夫太太听他讲述自己的辉煌经历、过去和未来,供他吃喝,跟他一起打牌,当他把她的衣扣解开的时候,她还总是羞怯地嫣然一笑。他生活在一个梦幻世界里,懒洋洋地躺在河边,看浮云从头顶上流过。
他的眼睛一直望着门口,似乎是期待米尔德里德出现在那儿,不过门始终是关着的。小瑞丽放学一回到家,就蹦蹦跳跳去吃蛋糕,他走过去锁上了门。过了一会儿,瑞丽在外面把门把手旋得咔咔响,可他却一声不吭。他听见米尔德里德对着她喊了句什么,她就从前门跑了出去,那儿有几个孩子在等着她。其实,瑞丽真正的名字叫莫里,是依据占星术的规则,并参照命理学给她取的,他们另外一个孩子薇妲的名字也是由此而来。可是,起名的那位术士忘了在整整齐齐打印出来的小纸条上加上名字的发音,伯特和米尔德里德不知道这个名字是盖尔语中“玛丽”的变体,读音是“莫伊丽”,而是当成了一个更时髦的法语名字,读作“穆瓦瑞丽”,没过多久就简化成了“瑞丽”。
最后一个旅行袋也捆好了,他打开门,装模作样地走进厨房。米尔德里德还在做那个蛋糕,她的作品真是漂亮极了,令人赏心悦目,造型是一只鸟儿栖息在绿叶繁茂的细枝上,那鸟儿喜气洋洋地用嘴叼着一个条幅,上面写着:“祝鲍勃生日快乐”,蛋糕的边儿上整整齐齐地摆放了一圈儿玫瑰花蕾,静谧中仿佛隐藏着鸟儿的啁啾。米尔德里德没有抬头。他舔了舔嘴唇,问道:“薇妲回来了吗?”
“她还没呢。”
“刚才瑞丽到门口来的时候我没出声。我看没必要让她知道。我觉得不该让她们俩知道这件事儿。我也不希望你告诉她们我就此告辞了或者别的什么。你可以说……”
“我来应付她们。”
“那好吧。就交给你了。”
他支支吾吾了一阵,然后说:“好吧,米尔德里德,再见。”
米尔德里德迈着急促的步子走到墙边,身子倚靠在墙上,不让伯特看到她的脸,她孤立无助地用拳头在墙上捶了一两下。“走吧,伯特。没什么好说的。尽管——走吧。”
等她转过身来,伯特已经走了,这时候她的眼泪才夺眶而出,她没有站在蛋糕旁边,免得泪水滴落在上面。但是,当她听到汽车从车库里倒出来的声音,她禁不住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赶紧跑到窗户旁边。现在他们很少用车,除了星期天赶上有钱买汽油的时候,因此,她几乎完全忘了汽车这回事儿。她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这个男人从她的生活中溜走了,而她脑子里唯一一个清晰的念头却是:自己现在没有办法送蛋糕了。
她摆好最后一个玫瑰花蕾,用裹在牙签上的棉球去掉那些不小心洒落下来的星星点点的糖霜,正在这时候,随着纱门上的一声敲打,住在隔壁的盖斯勒太太走了进来。她是个瘦瘦的女人,皮肤微黑,约摸四十来岁,脸上的一条条皱纹也许是因为操心的缘故,也许是因为喝酒。她丈夫做的是货运生意,在当时,他们比别的货运公司生意要好些。大家总体上的印象是,盖斯勒家的卡车经常顺流而下开到诺马角,有几艘小快艇总是停靠在那个小海湾。
盖斯勒太太一看见那个蛋糕,就发出一声惊叹,走过来仔细瞧。她那双亮晶晶的小眼睛紧盯着蛋糕看了又看,这蛋糕也确实值得她这么细细地瞧。所有的装饰都已经做好了,虽然是传统图案,但那芬芳的味道,还有精心的构造,给人的整体感觉却称得上独具一格。单看外观,就会让人确信,每一丁点儿碎屑都能让最铁面无私的甜点师傅无可挑剔:吃起来一定会入口即化。
盖斯勒太太用惊诧的声调喃喃地说:“我真不明白你是怎么做出来的,米尔德里德。这蛋糕真漂亮啊,太漂亮了。”
“要是你没法子非得做的话,也能做出来。”
“可这真是太漂亮了。”
盖斯勒太太又对着蛋糕看了好一会儿,这才说起自己的来意。她手里端着一个小碟子,上面还扣着一个,她掀起扣在上面的那个碟子,说:“这个我觉得也许你能用得上。我做的原汁鸡块,本打算晚餐时候吃,可是艾克要去长滩跑一趟生意,我要跟他一起去,我担心会坏掉。”
米尔德里德拿来一个碟子,让鸡块滑落在上面,放进冰箱。然后她把盖斯勒太太的碟子洗好,擦干,又递了回去。“我几乎什么都用得上,露茜,谢谢你。”
“哎呀,我得赶快跑了。”
“玩得开心点儿。”
“替我向伯特问个好。”
“……好的。”
盖斯勒太太停住了脚步。“怎么啦?”
“没什么。”
“说吧,亲爱的。肯定有事儿。到底怎么啦?”
“伯特走了。”
“你是说——永远不再回来?”
“他走掉了。就是刚才。”
“他就这么撇下你不管了?”
“也许他得到了一点儿安慰。这是必然要发生的。”
“那你都知道些什么?他为了那个邋里邋遢的女人就离开了你。那个女人他怎么能看得上眼啊?”
“那正是他想要的。”
“可她连澡也不洗!”
“唉,说这些话有什么用?如果她喜欢他,那好啊,她已经得到他了。伯特还好。这不是他的错。都是因为——一切的一切。我确实老跟他纠缠不休。他说,我总是找茬儿,他应该知道自己要何去何从。可我就是不肯善罢甘休。我才不在乎是不是赶上了什么大萧条。如果她能接受他,那他们应该会相处得不错,因为他生来就是这样的。可我有自己的想法,我无法改变自己的想法,哪怕是为了他。”
“那你要怎么办?”
“做我正在做的事儿啊。”
两个女人凄然,默不作声。盖斯勒太太摇了摇头说:“唉,现在你已经加入世界上最大的阵营了。你是美国国庆日从来没有提起过的一个顶顶了不起的社会公共机构——被丈夫离弃的女人,还得抚养两个小孩。一群混账东西。”
“哦,伯特人还不错。”
“他是不错,可他是个混账东西,他们全都是混账东西。”
“我们都不是十全十美的人。”
“我们绝不会做出他们那种勾当。”
前门传来砰的一声响,米尔德里德连忙竖起一根手指头示意盖斯勒太太不要声张。盖斯勒太太点点头,问今天还有没有什么她可以帮得上忙的。米尔德里德非常想搭她的车去送蛋糕,可是院子对面传来一两声汽车喇叭响,听上去很不耐烦,她没好意思开口。“现在没什么事儿。”
“我再来看你。”
“再次谢谢你送来鸡块。”
走进厨房来的这个孩子没有像小瑞丽刚才那样蹦蹦跳跳。她像个淑女一样一本正经地迈步进来,轻蔑地耸耸鼻子,对刚刚离开的盖斯勒太太表示不屑一顾,她把书包放在桌子上,然后亲吻了妈妈。虽然才只有十一岁,可她的模样却总是让人禁不住多看一眼。她的衣着非常时髦,面庞的上半部分很清秀,较之于母亲,她在这些地方和自己的父亲更为相像:大家几乎是众口一词,都说:“薇妲真是个漂亮妞。”不过,她嘴巴那块儿长得跟父亲不一样,伯特有歪嘴的毛病,她则没有。她的头发呈铜红色,眼睛是和妈妈一样的淡蓝,她的皮肤晒得有些泛红,带着零零星星几颗雀斑,把一双眼睛衬托得更加生气勃勃。但是,她最引人注目的地方却是她的步态。也许是因为她那高高的呈弧形的颧骨,也许是因为她那纤巧的屁股和下面的两条腿,她走起路来身体笔挺,带着一种倨傲而高贵的气度,表现在这么一个小孩子身上显得有点儿滑稽。
她接过妈妈递给她的糕点,那是一块巧克力松饼,上面用白色糖霜写着字母“V”,她又数了数还剩下几块,就开始用平静的声调谈起自己练钢琴的情况。在过去的一年半时间里,不管经历了多少让人心惊胆战的波折,米尔德里德始终都想方设法支付了每个星期五十美分的钢琴课费用,因为她深信不疑地认为薇妲“有天赋”,在这方面她简直像信仰宗教一样虔诚,虽然她并不确切知晓:为什么钢琴对于几乎所有的一切而言,都似乎是一个坚实有益的基础。薇妲是个令人满意的学生,她弹得很认真,而且总是表现出莫大的兴趣。米尔德里德给自己挑选大衣的时候就给她选好了钢琴,可那架钢琴从来没有送到家里,所以她就在皮尔斯爷爷家练琴,那儿有一架很有些年头的立式钢琴,因为这个原因,她放学回家总要比瑞丽稍晚一点儿。
她跟妈妈说起自己练习肖邦那首《华丽大圆舞曲》的进度,把这首乐曲的名称重复了好几遍,这给米尔德里德带来了几分愉悦,因为她喜欢那种圆润的法语发音,而且很明显,她也十分欣赏那种优雅的感觉。她说起话来口齿清晰,有点儿矫揉造作的意味,让人联想到在舞台上表演的孩子,而且她所说的一切都像是已经背得烂熟于心,正在按照一本刻板的礼仪书规定的举止风度背诵出来一样。讲完了那首圆舞曲,她走过去看了看蛋糕。“妈妈,这是给谁做的?”
“鲍勃·惠特利。”
“哦,那个送报纸的男孩。”
小惠特利的业余工作是放学后征订报纸,在薇妲看来,这是个很糟糕的社交错误。米尔德里德微微一笑:“要是我没法把蛋糕送去,他就成了连生日蛋糕也没有的报童了。你把自己那份蛋糕吃了,然后跑到爷爷家,看他愿不愿意开车带我去惠特利太太家。”
“难道不能用我们自己的车吗?”
“你爸爸开车出去了,而且——他可能很晚才回来。赶快跑去找爷爷吧。把瑞丽也带去,爷爷会开车把你们俩送回来的。”
薇妲不慌不忙,高昂着头大步走出门去,米尔德里德听见她在街上喊瑞丽的名字。可是没过一会儿,她又回来了。她小心翼翼地关上门,用比往常更精确的措辞问道:“妈妈,爸爸在哪儿?”
“他——他必须到什么地方去一趟。”
“那他为什么把自己的衣服也带走了?”
米尔德里德向伯特保证“我来应付她们”的时候,她脑海里想象出的是一个模模糊糊的场景,这个场景以“妈妈到时候再跟你们解释”而告一段落。但是她忽略了一点,那就是薇妲对她父亲的衣服有极大的热情,她每次翻看父亲的晚礼服、马裤、亮闪闪的靴子和皮鞋,内心都充满了骄傲,这已经成了她每天例行的仪式,甚至到爷爷家跑一趟也不妨碍她先去瞧一眼。米尔德里德还忘了一件事,那就是她根本不可能骗过薇妲。她开始检查蛋糕上有没有瑕疵。“他走了。”
“到哪儿去了?”
“我不知道。”
“他还会回来吗……”
“不会。”
她感到自己可怜巴巴的,希望薇妲会来到她身边,这样就能把她搂在怀里,用一种不这么难为情的方式告诉她一切。但是薇妲的眼睛冷冷的,站在那儿一动不动。米尔德里德非常宠爱她,因为相对于自己普普通通的资质,她的相貌,她潜在的禀赋,还有她那种自命不凡,都带有一种高贵的气息。可薇妲却偏爱自己的父亲,因为他举手投足间透出一种尊贵优雅的风度,每当父亲对有报酬的工作嗤之以鼻时,她还为此感到骄傲。在过去的几个月里,家里的争吵没完没了,她始终都站在父亲那边,对于妈妈,还经常拿大话压她。这回她说:“我明白了,妈妈。我只是想知道罢了。”
瑞丽走了进来,她比薇妲小四岁,是个圆圆胖胖,长着淡黄色头发的小女孩,跟米尔德里德简直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她开始在屋里到处欢蹦乱跳,假装要把手指头戳进蛋糕里,米尔德里德制止了她,把刚才告诉薇妲的话又跟她说了一遍。她哭了起来,米尔德里德将她揽进怀里,把自己起初想说的话讲给她听。她说爸爸非常喜欢她们俩,他没有跟她们告别是因为不想让她们难过,这并不是他的错,而是很多很多事情造成的,现在还不能告诉她们,将来什么时候会向她们解释的。所有这些话她虽然是对瑞丽说的,其实是在告诉薇妲,薇妲仍旧站在那儿听着,表情很严肃。过了一会儿,薇妲显然感到自己应该向妈妈表示亲近,她插了一句:“妈妈,如果您指的是比德霍夫太太,我非常同意。我觉得她显而易见是个中产阶级。”
听了薇妲的话,米尔德里德勉强笑了一笑,她趁此机会把薇妲搂过来,亲吻了一下。然后,她打发两个孩子去了爷爷家。她庆幸自己只字未提比德霍夫太太的事儿,决定在孩子面前永远也不把这个名字说出口。
皮尔斯先生开车来邀请她共进晚餐,米尔德里德稍一思忖就答应了。这件事儿必须告诉皮尔斯一家,要是她现在趁着一起吃过晚饭之后告诉他们,就能表示双方之间没有什么芥蒂,她愿意保持跟以前一样的关系。可是,等送完蛋糕,她跟皮尔斯一家围坐在一起没过几分钟,就觉察到气氛有点儿不对劲儿。她弄不清楚是伯特已经来过了,还是孩子们说漏了嘴,可不管怎么说,她确实感觉跟往常不一样。于是,等吃过晚饭,两个孩子都跑出去玩了,她就提起了这件不愉快的事儿。皮尔斯先生和妈妈都是康涅狄格州人,靠皮尔斯先生先前在铁路上工作的退休金生活,他们也住在皮尔斯家园公司建造的一座平平常常的房子里,不过要小一些。可他们生活得还算舒服自在,经常在房子后面的一个小露台上享受晚年的安逸。米尔德里德就是在那儿吐露出了这个坏消息。
他们一时无语,这阴沉沉的默不作声持续了很长时间。妈妈坐在秋千架上,用脚触了一下地面,秋千吱呀吱呀地荡了起来。然后,她才忿忿地开了口,说出的话断断续续,她的眼睛既没有望着米尔德里德,也没有去看皮尔斯先生。“都是因为那个姓比德霍夫的女人。从头到尾都是她的错。伯特一开始跟她来往就是她造成的。那女人是个贱货。我头一次看见她就知道。多可笑的想法,竟然和一个有妇之夫那样鬼混在一起。她自己的丈夫才死了不到一年呀。她把家里弄得肮脏不堪。还有啊,她走到哪儿都让乳房颤来颤去,让每个男人都忍不住瞟她一眼,不管想不想看。她为什么非得选中我的孩子?难道天底下男人不够多吗,她干吗非要……”
米尔德里德闭上眼睛听着她絮絮叨叨,皮尔斯先生吸着烟斗,也时不时忧心忡忡地插进几句话。他们满口说的都是比德霍夫太太,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倒也是个安慰。可后来米尔德里德心里开始隐隐泛起忧虑。她知道,这个晚上很重要,因为现在所说的一切都将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如果没有别的考虑,就算是为了孩子,她也决不能从自己嘴里说出一些不实之词,不能把重要的话隐去不提,因此得不出一个公正的说法,而且不论如何也不能留下一丁点儿让人产生怀疑的话柄,这是至关重要的。况且,把一切都怪罪在一个其实毫不相干的女人身上,这种不痛不痒的做法已经越来越让她感到厌烦。她让婆婆尽管一个劲儿地滔滔不绝,沉默了好一阵子,她才开口道:“不是因为比德霍夫太太。”
“那是因为谁啊?”
“因为好多事情,如果那些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伯特根本就不会多看她一眼,就像他不会朝一个爱斯基摩女人多看一眼一样。问题在于——伯特在生意上遇到了麻烦。那段时间我们相处得很糟糕。伯特实在受不了了。所以……”
“你是想告诉我,这是伯特造成的?”
米尔德里德稍等了一会儿,怕自己话一出口也带上婆婆那种恼怒的腔调,然后才说:“我不能说这是任何人的错,只能说是大萧条造成的,当然,伯特也是无可奈何。”她停了一下,又硬着头皮,执拗地说出了她不敢说但又觉得非说不可的话:“不过,我最好还是告诉你们,不光是伯特感到受不了了,我也受不了了。今天这件事儿不是他挑起来的。是我。”
“你的意思是——你把伯特赶出去了?”
这回婆婆说话的腔调显然十分恼怒,而且她还否认这些基本事实,这让米尔德里德也很生气,她一句话也没有说。等过了几分钟,皮尔斯先生插了几句话,大家的情绪平静下来之后,她才说:“这也是万不得已。”
“要是你非把我那可怜的孩子赶出家门,当然是万不得已。我这辈子从来没听说过这样的事情。他现在在哪儿?”
“我不知道。”
“况且那又不是你的房子。”
“如果我没办法筹集到利息钱,房子很快就归银行了。”
妈妈正要答话,皮尔斯先生连忙“嘘”了一下,让她不要作声,米尔德里德暗自苦笑,刚一提到利息,话题就急转而下。皮尔斯先生老话重提,又转回到比德霍夫太太身上,米尔德里德觉得自己还是得委婉地插上几句:“我绝不是在为她辩解。我也不是在责怪伯特。我只是想说,事情要来,挡是挡不住的,如果今天事到临头,就让我来挑明好了,总比拖到以后要好,到那时候会弄得更不愉快。”
婆婆一语不发,秋千还在吱呀吱呀地响着。皮尔斯先生说,大萧条对很多人来说,确实是个沉重的打击。米尔德里德等了一两分钟,才说她要带孩子们回家了,好让自己的离去显得不那么突兀。皮尔斯先生把她送到门口,但没有提出开车送她们回家。他迟疑地说:“你现在有什么需要吗,米尔德里德?”
“眼下还没有,谢谢。”
“我真是难过。”
“这也是万不得已。”
“晚安,米尔德里德。”
米尔德里德一路上嘴里嘘嘘地嚷着,催赶着孩子往前走,她对自己刚刚离开的那对夫妻充满了愤恨,不仅仅是因为他们完全不通情理,还因为他们如此吝啬,竟然对她所处的困境视若无睹,他们心里应该清楚,自己的孙女都有可能忍饥挨饿呀。她拐进皮尔斯大街的时候,暮色已经降临,夜凉如水,她感到一丝寒意,连忙咽了口唾沫,好摆脱哽在喉咙的那种凄凉之感。
打发孩子们上床睡觉之后,她来到客厅,将一把椅子拖到窗前,在黑暗中,她坐在那儿,看着窗外熟悉的景致,试图把袭遍全身的忧愁一下子赶走。然后她走进卧室,打开灯。自从伯特移情别恋,开始跟比德霍夫太太厮混在一起后,这还是她第一次睡在那儿。几个月来,她一直睡在孩子们的卧室里,她把成对的单人床搬进去了一个。她蹑手蹑脚地走进去,拿了自己的睡衣,又回到自己的卧室,脱下衣裙。然后,她坐在梳妆台前,开始梳头发。她停下手,看着镜中的自己,脸上带着一副阴郁而若有所思的表情。
她的个子属于中等稍稍偏矮一点儿,娇小的身材,浅咖啡色的头发,还有水汪汪的蓝眼睛,使她看起来比实际的二十八岁年龄要年轻得多。她的面孔没有任何显著特征。她可以用“好看”来形容,而不是漂亮;她给自己的评价常常是“还过得去”。不过,这话可说得不够恰如其分。每当她被人惹恼了,或者有人拿她开玩笑,要么就是当她感到困惑的时候,从她眼睛里透出的那一瞥斜睨绝没有一点儿诱惑的意味,那眼神流露出一种令人惊异的规规矩矩或者说是一本正经的神情,不管叫做什么吧,都表露出她的内心完完全全是一张白纸。伯特后来坦白说,一开始他就是被她那种斜睨的眼神所吸引的,那眼神让他确信“这个女孩有点儿意思”。他们相识的时候,她的父亲刚刚去世,她正在读高中三年级。她的母亲卖掉了汽车修理厂,领取了保险金之后,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考虑把自己手里那点儿资金作为首付款,买下一座皮尔斯家园的房子,再把房子租出去,用得来的租金支付余款。伯特就是这样进入了她的生活,他让米尔德里德很兴奋,主要是因为他那种时髦做派。
等到了参观皮尔斯家园的那一天,里奇利太太却去不成了,伯特就带上了米尔德里德。他们坐在伯特的跑车里,风吹拂着她的头发,这让她很激动,感觉自己是个大人了。事情发展的高潮部分要算是他们来到了皮尔斯家园的样板间,其实就是皮尔斯家园公司的本部——为了激发客户的想象力,办公室建成了家居风格。那时候办事员都已经走了,不过这并不妨碍米尔德里德从前面宽敞的“客厅”到后面温馨的“卧室”看了个遍,在里面逗留的时间长得可能有些不大合适。回家的路上,伯特一脸严肃,对于刚刚引诱了一个未成年人的家伙来说倒是恰当得很,不过他殷勤而大胆地提出第二天再去一趟。一个月后他们就结婚了,米尔德里德在举行婚礼的两天前退了学,再后来,薇妲出生了,比法律许可的时间稍稍早了些日子。伯特说服里奇利太太放弃了买下一座皮尔斯家园的房子作为寄宿公寓的想法,大概是担心钱款不足的缘故吧,于是,里奇利太太搬去和米尔德里德的姐姐住在一起,米尔德里德姐姐的丈夫是圣地亚哥的一个轮船经销商。在伯特的建议下,里奇利太太那点儿钱投在了美国电话电报公司。
不管走到哪儿,米尔德里德的身材都十分惹人注目。她的脖子很柔滑,带有孩子一般的稚气,这使她的头翘起的角度非常优美;她的肩膀有些下垂,但姿态很优雅;她的胸衣鼓鼓的,那种沉甸甸的感觉诱惑力十足。她的臀部小小的,跟薇妲的一样,看上去还是个女孩子,完全不像是已经生过两个孩子的女人。她的腿真是漂亮极了,她自己也为此颇为得意,不过只有一点让她烦恼,她一直为此耿耿于怀,从她记事起就为这个感到懊恼。那就是,从镜子里看,她的两条腿笔直而修长,简直称得上完美,可是当她直接朝下瞧的时候,两条腿的轮廓不知怎的似乎让腿显得有点儿弯曲。所以她站立的时候总是刻意曲起一只膝盖,走路的时候步子也小小的,好让后面的那条腿的膝盖赶快弯曲起来,这样自己的缺陷就不会被人注意到了——如果这缺陷确实存在的话。这么一来,她的步子总是迈得很小,女人味十足,就像是百老汇合唱团里的那些小个子队员;她自己并不知道,她的屁股来回扭动,样子极具挑逗性。
也许她自己心里也清楚这一点。
梳完头发,她站起身来,把双手放在屁股上,打量着镜中的自己。一瞬间,那种斜睨的眼神又闪现在她的眼睛里,就好像她知道这在她的生命中是一个不寻常的夜晚,她必须盘点一番,看自己都有什么资本能用来应付摆在面前的一切。她身体前倾,凑近镜子,露出又大又白的牙齿,看上面有没有洞。还好没有发现。她又回身站直,把头侧向一边,摆了个姿势。她几乎马上就曲起一只膝盖,修整了一下自己的姿态。然后,她叹了口气,把身上的衣服脱下来,匆忙换上睡衣。关灯的时候,出于长时间养成的习惯,她朝盖斯勒家望了望,看他们是不是还没睡觉。这时候她才记起他们并不在家里。她想起了盖斯勒太太说的话:“……美国国庆日从来没有提起过的一个顶顶了不起的社会公共机构——被丈夫离弃的女人,还得抚养两个小孩。”她暗自苦笑一下,上床去了。当伯特的气息笼罩在她周身的时候,她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一转眼门开了,小瑞丽哭着跑了进来。米尔德里德掀开被子,把小家伙裹进来,紧紧地抱在胸前,对着她悄声细语,轻轻唱着歌,直到小瑞丽的哭声停下来。然后,她呆呆地望了一会儿天花板,就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