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和元年四月初十,唐家娘子疼了一天一夜得了个粉雕玉琢的丫头,眼睛笑起来弯弯的,像她娘,鼻子高高的,像她爹,论谁看了不说句好模样。
因着那日院子里的海棠花开的极好,一团团一簇簇看着喜人,她爹便给她起名叫唐棠。
或许是名字的缘故,她惯比旁人爱吃糖些,打小就糖果糕点一样样地往家里搬。
唐棠是家里的独一个,自小便是被爹娘千娇万宠,她爹娘逢人便道,“我丫头惯爱甜,这辈子是吃不得苦的。”
可巧天不遂人愿,十五年十月,唐家遭人算计,生意破败,捉襟见肘,进了冬,唐棠爹娘双双染上疾病,又没有钱请郎中,二人接连病故。
只剩下唐棠可怜刚刚十五岁,仅有的几个亲戚也像避瘟神一般,谁也不肯收这个累赘,几个姑婶一合计索性狠了心托人送进宫换了二两银子,便只当世上没这个人。
红墙高筑便再难出去,宫里人大多拜高踩低,唯利是图,唐棠没有钱物傍身也没个有本事的娘家,便被分去了浣衣局。
唐棠在家中从未做过粗活,进了宫她便更显笨手笨脚,管事的王姑姑第一天便罚了她的晚膳。
宫里的宫女倒也不是个个身世悲惨,有些天生没心思的也自在,叽叽喳喳地像春日的麻雀,得了闲便聊个没完。
早唐棠一月进宫的便有两个落魄的官家小姐,一个叫侍月,一个叫采颦,和她一般年纪却比她高出不少,和她一个屋子,正梳洗着就开了话匣子。
“你们听说了吗?丽贵人这胎有问题,多半是保不住的。”侍月散着发髻转过头,嘴角弯弯眼里透着少女的好奇。
“真这样可算好的,丽贵人的脾气宫里谁不知道,对下人稍不顺心,动辄打骂,自己本是宫女出身却一点不懂得体恤,真生下来龙子也白白给她教坏了。”
采颦紧紧接上,话里话外都是对丽贵人的不忿,“你们说皇上有什么好的?争着去做他的妃子,皇上今年年过四十都能做丽贵人的爹了。”
两人来来回回聊的火热,白日里的疲倦看着倒是一扫而空了,侍月瞧着唐棠不出声,肘了肘她,期待地问“你见过皇上吗?是不是真和传说中那样奇丑无比?”
唐棠没心思搭话,只是随口敷衍“我们浣衣局的宫女哪里见得着皇帝,但这么多娘娘都为他争风吃醋,想必也不至于像传说的那样。”
“那你……”
侍月意犹未尽,还想问些什么,转眼撇见王姑姑的身影慌忙收了声。
“议论主子你们有几条命可以丢?”,王姑姑长得面慈,说起话来却是不怒自威,叽叽喳喳的宫女们很快安静下来,安静地像每个宫里的夜晚,漫长又沉闷。
次日卯时天蒙蒙亮,唐棠就已经开始一天的劳作,统一的宫女服对于她的个子来说有些大了,把整个人套住,看起来滑稽又可怜。
各宫的衣服像流水一样送来,好像永远没个尽头,刚洗上一个时辰唐棠的手便受不住了。
好不容易熬到了早饭的时辰,唐棠看着眼前的白粥就想起旧时在家娘做的芙蓉桂花糕,甜而不腻入口即化,每年这个时候她都缠着娘要吃,可如今的日子哪还有一点甜?
她叹了好长一口气,突然眼前的芙蓉桂花糕没了,白粥也一并没了,眼前只有一堆衣裳。
“快把这些衣裳送去启祥宫,迟了仔细你的皮。”,王姑姑看着愣神的人没好气地说完便走了。
唐棠匆匆扒了几口白粥便急急地拿上衣服出门,一路上心里都慌慌的,险些摔了一跤。
启祥宫是丽贵人的住处,送启祥宫的衣裳可是个苦差事,唐棠心里只盼着快去快回,不要生出事端才好。
启祥宫里一早就开始熏安神香,看着却并无一点作用,丽贵人本就性子娇矜,如今怀着身子更加娇气,找个错处就发作起来。
“我叫你去请皇上来,说我腹痛,身子不爽,直到现在也没个动静,我要你有什么用处。”
丽贵人娇俏的脸上微微泛红,平日里勾人传神的吊梢眼里尽是气恼羞怒,皇上必是想不到平日低眉顺眼温婉可人的爱妾竟然还有两幅面孔。
唐棠端着衣裳进来时正好撞上美人震怒,只听说丽贵人难伺候,现在撞见更是不敢多言,只低头看着宫砖小声道“丽小主,您的衣裳到了。”
地上跪着的宫女正受着训斥,看到来了个倒霉的替自己,才稍稍松了口气,却也免不了替唐棠担心起来。
果不其然,丽贵人冷哼一声,上前粗粗扫了一眼便发作起来,“皇上如今不来看我就罢了,你们奴才也不把我放在眼里,只管敷衍着,脏的坏的都给我送来,日后我穿着它面圣,龙颜不悦你们奴才开罪的起吗?”
唐棠是第一次见正经小主,本就紧张,又添上连着饿了两顿,劈头盖脸被这么一骂什么也说不出来,只看着汗珠顺着额头滴下来。
“怎么?现在浣衣局连哑巴也收了,还是你在心里编排我?”丽贵人看着眼前呆呆傻傻的奴才,心中更加不悦,抬手便要向唐棠脸上打去。
唐棠自然害怕,但知道做奴才的挨主子打是家常便饭,天经地义只能挨着,但想象中的巴掌并没有落下来。
丽贵人的手腕被一个男人握住,生生停了下来,丽贵人挣了挣便羞恼地放下了。唐棠怯生生地看着眼前的男人,不对,不能说是男人。
他穿着鸦青色的长袍,身形修长,比宫里的太监个子高很多,也不像他们一样整天弓着背致使腰一直弯着,这鸦色放在旁人身上定是太过寡淡,显得突兀,但放在他身上只觉得恰到好处,或许是他面白无须的缘故,鸦色衬的他清冷的很,倒也说的上好看二字。
“放肆,我也是你一个太监可以碰的吗?”丽贵人缓了神又嚷嚷起来。
“皇上派奴才来告诉丽贵人,身子不适自有太医诊治,皇上日理万机以国事为重只怕不能来了。”唐棠看着那人虽然自称奴才,但却不卑不亢,甚至是骄傲得很,言语中全然没有对丽贵人的畏惧。
丽贵人被戳了痛脚,忿忿地说不出话,那人又接着说“皇上今日离开淑仪宫的时候还向奴才赞许容妃娘娘的宽厚待下,倘若丽贵人能加以学习想必皇上一定深感欣慰。”
丽贵人见他搬来皇上来压自己,又想到他刚刚言语中暗示皇上又诏了容妃侍寝,心情更加烦闷,没好气地打发唐棠走了。
唐棠得了准许忙离了启祥宫,走在宫道上还想着刚刚那一遭好生危险,自己并无错处却只因着丽贵人的蛮横被责骂,往后在宫中的日子只能是如履薄冰,在家中何尝受过这样大的委屈,想着想着就没意识的哭了起来。
唐棠慌忙擦了擦脸,想让自己平静下来,免得让人看见了生出事端再传到丽贵人那儿。可越是擦越是停不下来,早上好好上的妆被哭成了个大花脸。
“不过是挨了几句说,便哭起来了?”
唐棠闻声抬头看见刚刚在启祥宫见到的那个太监,身后还跟着几个小太监,看衣服品级比他低些,想来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不然丽贵人这样的脾气也不会在他那儿吃瘪,这样想着唐棠慌忙跪下,她在宫中谁也得罪不起。
“奴婢失仪了,请公公恕罪,方才多谢公公搭救。”
那人轻轻点头示意她起来,“我并不是想搭救你,只是丽贵人实在过分。”
方才启祥宫唐棠吓得心神出窍,没听仔细他的言语,现在觉得他的声音有一种让人安心的感觉。
入宫前娘和她说过太监和寻常男子不同,说起话来也是不男不女让人厌烦,如今一听觉得娘说的不对,太监与寻常男子也没什么不同,只是声音稍稍尖细了一些,倒格外好听些,温柔些。
那人看着她发怔的样子,从袖子里拿出一颗糖,笑着递给唐棠,“吃了这颗糖就别哭了,宫里主子不许这样,晦气。”
唐棠接过糖刚想道谢,那人已经走了,笑好像还在眼前,只是那笑很奇怪,倒像是大人对无知稚童的嘲笑。她紧紧把糖握在手里,回浣衣局的路上也就果真没有流下一滴泪。
唐棠还在想着那个奇怪的人,直到晚上宫女们又开始叽叽喳喳地夜聊,享受着一天难得的清闲。
“听说今天丽贵人可吃了瘪,真是大快人心啊。”侍月笑的眼睛弯弯的,好像是什么天大的喜事。
“真的假的啊,谁这么大的本事敢招惹她?”“皇上身边的李公公。”
唐棠摘发簪的手停了停,提高声音急急地开口问“哪个李公公?”
“还有哪个李公公?当然是皇上身边的秉笔李沐李公公。听说他阴冷狡诈,喜怒无常,连杀人也不眨眼的,唐棠你今日见着果真如此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