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烟花的余烬浮光掠金,正缭乱纷纷地荡过晚间的暝色。
那之间,真有一道影子雪亮如电,直坠而下,飞快地划破沉墨般的天。
尚且看不清面容,她周身的煞气与锋利,却已滔滔寡寡扑面而来,让段不厌瞬息之间笃定对方来者不善——
“现在刺客的出场方式还真是越来越独特了!”他拔剑而起,没有半分怯阵,“自从你我结伴上路以来,不足半月,已经击退了六波刺杀,我倒要看看今天又是谁!”
趁来人还未落地的霎时间,段不厌掠成天际一道长虹,直斩而上!
那是竭尽全力的雷霆一击,直取腕底,剑光明灭,梗梗灼烁地迸射斗牛。
“什么人!”来者料不到这一侧地面上居然有如此高手潜伏,单袖翻卷着踉跄挥出,另一只手犹自死死护着怀里的人,分毫不移。
地上的积霜被迅疾地割裂,如细沙四散飞溅,显出底面枯黄凋敝的草色,铮然而响的金铁交击声中,他们隔空对过一招。
“如此通神的剑法,偏要给寒嫣那厮助纣为虐,难道心里就没有半点判断是非的标尺吗!”许如沉惊怒喊道。
“刺客讲什么是非曲折,还真是贻笑大方!”段不厌反唇相讥。
对面,许如沉一退再退,却仍然不能避开锋芒。
衣袖灌注灵力后挡在身前,此刻颤抖着发出冷冷脆响,终于坚持不住,瓷器风化般寸寸碎裂,洛月歌苍白的颈子从披风下露出一截,仿佛送上了剑前。
绝不能让他伤到姑娘!
许如沉惨然变了脸色,空手迎上,凛然无畏地一臂拦住了剑刃。长剑贯彻而入,来势不减,洞穿手臂又将他整个人钉死在地上。
“咦……”段不厌诧异地低呼,剑锋上移,紧压在他喉头,却没在往前递一寸,“身为剑客,为什么不拔剑?”
到面前他才发现,那种九重天以外仍然凛冽的寒光来自对方的脊背,嶙峋支离地横空长长出千百片金属翅膀,生生沿椎骨插入,看得他浑身不自禁地发痛。
“你从这么高的地方跳下来,还带着人?”他难以置信地看着许如沉,少年的羽翼如网交织,全然是守护者的姿态,半点不让地围着其中的人。
——因此洛月歌竟然毫发无伤,只有深灰色长发自然垂落,露出的一截腕子飘零似冰雪。
许如沉冷冷地回望着他,颊边鲜血恣肆,眼神全然无惧。
“莫非你真不是刺客?”段不厌动摇了。
如果一个人有想保护的对象,便无法成为一柄无念无想的杀戮之剑,做不成杀手。
他迟疑片刻,忽而将心一横:“我不想错伤无辜之人,若再犯过来,要杀随时可以杀,你走吧!”
然而,就在他撤剑的刹那,许如沉却忽然出手了,合身与剑扑向他!
“你果真不安好心!”段不厌惊怒交加,但不等他还击,头顶却陡然窜上一阵惊人的寒意——
青铜剑扫过,数柄刺到段不厌后心的剑骤然崩裂,碎裂成片四散出去,又旋风般呼啸着倒刺入来袭者的眉心,洞穿而入!
暗夜里潜伏的袭击者不知其数,唯见他们手里的电兵光刃,交织成一片星火燎燎,一眼扫去仿佛以千计。
段不厌看得一阵回不过神,忽地眉峰高高挑起,宛如拉满似冷月的弓弦:“为了杀我和咯咯,倒还真是下了血本了!”
他看了眼许如沉,为自己先前的恶意揣测而歉疚,当机立断:“二位不需要被卷进来,带着你的人快跑!”
随即三剑唰唰唰逼退来人,剑气如卷,生生让出一条血路。
许如沉怔然跃起,凌空抱起出鞘的青铜剑,其实来敌应该是伏杀姑娘的云翡营战士,段不厌才是被莫名连累的人吧?
但姑娘安危高于一切,他没有出声辩解,径直纵身飞起如离弦之箭,带着洛月歌突围而出。
可惜了一位讲义气的少年剑客。
许如沉感慨着,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却发现身测一道影子腾云驾雾飞空而起,远比机械人溜得更快,一瞬就越过了他。
“我以为你会留下来断后?”许如沉瞠目结舌地看着段不厌飞也似的逃窜,那动作毫不犹豫,犀利异常,“我不是说让你去送死,但你方才那话的意思……着实让我以为,你这般优秀的少年剑客都是骄傲的心性,宁可战死也不撤退。”
咯咯响亮地哼了一声,显然不甚赞同“优秀的少年剑客”这个说法。
“我虽然剑法好,但是我的脑子不坏,还知道一个人打不了五千个!”风驰电掣中,段不厌的声音居然还字字清晰。
他单手执剑,身前倒下一片敌人如山倾:“我让你走,主要是怕你们两人耽误了我逃命——谁知道你多跑了那么长时间,居然只跑出了这么一点点远,不是拖累别人是什么?”
“是啊,就你跑得快,结果快到河里去了!”许如沉小心翼翼地紧了紧怀抱中的洛月歌,嗤笑着,看到段不厌踉跄了一下。
“小事情!”段不厌果然一脚踏空,湿漉漉地从水里跋涉而过。
背后的乱箭狂乱地射杀过来,他飞奔中回手格挡,剑光在背后织成细密的网,尽数阻拦住这一场箭雨。
然而,还不等他松一口气,后面陡然传来一阵破空飞纵而来的利响,有一支雪刃凌空掷出,从剑光的边角绕入,直刺旁边的咯咯后心!
“当心!”段不厌失声惊呼。
电光火石之间,眼看咯咯岌岌可危,他下意识地扑身一跃,徒手接住了那一柄飞剑!
锋刃刺入他的虎口,瞬间割裂数道伤口,鲜血横流:“嘶。”
还没来得及多想,忽然被许如沉用力一拽,“这边走。”
“那里是居民区!”段不厌愕然挣脱,手指握紧了剑蓄势待发,怒道,“怎么能往哪里跑?激战中会误伤多少无辜百姓!”
“是月时族的居民区。”许如沉纠正道,眸底有莫可名状的冷光一掠而过,“飞天将军给云翡营下过军令,凡过本族百姓所在秋毫无犯,无故妄杀一人立斩——所以他们不可能冲进去杀人。”
“好吧。”段不厌将信将疑,跟随他飞速穿过层层叠叠的花圃,那里面翡翠色的缥碧花迎着夜色晶莹盛开,仿佛一串落满了露水的倒扣酒杯。
街道两旁灯火熠熠,满是人头攒动,深入进去,后面追兵急促而满溢杀气的脚步声陡然便是一滞。
然而,却也只是稍稍停住,而后便地动山摇般地再度整队进发!
“放箭!”摧折的霜气中,有一道少女的声音冷冷命令,比冬风还要锋利如刀,使人闻之色变。
云翡营阵前,年方二八的小郡主霍懿从容静立,姿态肃杀,曳地裙摆上稀稀落落洒满了晶钻,如同朝阳照彻雪河托起的零星浮冰。
随着她一声令下,飞天的箭镞燃烧着火焰,如无数颗星子划破天穹,激射而来!
那是被飞天将军改装过的机弩,狂风暴雨一般大作,力道之大,瞬间洞穿了无数面墙壁。
“这到底怎么回事!”虽然反应得快,及时抬剑护住了周身每一寸,段不厌却还是来不及阻挡那些飞箭流窜入民居,势不可挡,将许多人生生钉死在那里!
这是人流最密的地方。
瞬时呼号哭喊与求救尖叫交织成一片,夜幕在拼命地晃动,无边无际地流血。
段不厌听得目眦欲裂:“该死!”
“谁能想到霍懿如此刻毒,身为飞天将军最忠实的拥护者,竟然罔顾军令行事?”许如沉握剑的手剧烈震颤,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惨状,忽而便是瞳孔一缩,“原来如此!”
房子的左上角飞檐有一道如钩绳索标记,远远看去,如同蛇类在爬行。
这是当朝奴隶买卖区的标志。
寒嫣登基后始终执行蓄奴制,白日开市时,月时族人、或是其他旅居的异族,便可随意来此交易有翼族奴隶,夜晚休市便只有奴隶居住,斥如猪狗般呼来喝去地劳作,无休无止。
“对他们来说,有翼族的命也能算命么?”许如沉冷笑起来,字字句句讽刺至极,“那是世世代代不可接触的贱民,死了便死了!”
段不厌无暇去听他在说什么,而是竭力试图救下身后被祸及的人群。
他轻飘飘掠上树梢,随意抓了一把飞叶拈在指尖,片片去势若钉,惊涛声响成一片,如沉雷腾空,每一片叶子都恰好击落一根飞箭,分毫不错。
“好厉害的身手”,霍懿流露出一点敬慕的神色,那是毫无保留地对力量的崇拜,“高山仰止,我此前只在师傅身上感觉到过。”
“就让我看看你的真本事!”她转瞬冷笑起来,高抬手臂,缓缓划了一道波浪弧纹。
不过是很简单的动作,脚下的地却随之微微一震颤。
仿佛移山填海,比须臾更短,无数被击落在地的箭镞应声弹起,千百道长虹般齐齐倒飞回头!
“你是术法高手?”段不厌神色凝重起来,掌心剑芒跃成绰绰火焰,伺机而动。
然而还不等那一剑挥出,段不厌毫无防备地后颈一寒,已被横空跃起的青铜长剑紧抵住。
“你……”在这一个瞬间,仿佛时间停止住了,他动弹不得,只是惊骇欲绝地睁大眼。
许如沉面无表情地抓着青铜剑,腕下的力道足以瞬息划破血肉,致他于死地,嗓音里有一片喑哑的火焰灼痕,“放我和姑娘走,否则我就杀了他!”
“笑话!我为何要顾及他的性命?他又不是……”霍懿矜傲地拭去指尖一滴血污,缓步走上前来,看到段不厌脸容的刹那,一句话却忽然顿在唇边。
“这可真有些棘手啊。”她喃喃——拼死保护洛月歌的少年剑客,居然是本族人?
云翡营军纪严明,是铁与血铸就的坚不可摧,飞天将军规定本族百姓一旦身处险境则必须相救,哪怕对方恶行累累,也必须在确保生命无碍的境地下,再行移交本朝律法审判。
然而,这一场对洛月歌的伏击已经策划了数年之久,倘若今日就此错过……
眸光一瞬变了几变,显然此刻霍懿内心也在进行激烈的交锋,少女指尖幻化出一柄雪亮的短匕,不住游移,动作轻柔至极。
“好,我知道了——”蓦地,她反手一击,动作凌厉地一下刺入心窝!
尽管偏开了一分要害,却霎时间血流如注,在襟下丝丝蜿蜒,触目惊心。
这样的伤势恐怕要修养月余才能好转,霍懿疼得脸色煞白,身子晃了晃,却竭力站得笔直,声音也是毫不犹豫地一字一句落定:
“云翡营霍懿,今夜出行面对被无斋先生挟持的人质,竭尽所能营救,却仍无能为力,重伤而归——全军听令,不必再有任何顾忌,天命之前务必将洛月歌的命留在此地!”
对面的威胁者和人质,都被她的果决狠厉惊住,一时默不作声。
“别做让自己后悔的事。”回过神来,许如沉的声音严寒地溢满了杀气,“你以为他只是个普通月时族人?”
他架着段不厌向前,话语掀起了惊涛骇浪:“他是段不厌——”
敏锐地捕捉到霍懿倒吸一口凉气的动作,许如沉缓缓续道,“也是云翡君。”
此时绝没有人注意到,就在许如沉横剑在颈的一刹那,段不厌的手指也已无声无息地扣住他脉门。
暗地里不动声色的对峙,如同一根铁针逐渐逼近眼瞳,然而人却分毫不能动。
两位剑客靠得如此之近,谁也绝无可能做到轻易杀死对方,自己却不受其害。但许如沉似乎并不害怕,居然挪动手指,缓缓地在另一人掌心写了些什么——
“这不可能!”霍懿断然否认,“云翡君已经生死未明几十载了,每年都有数不尽的冒充者现身引发轰动,哪一次真的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