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经过素天河的时候,正是深夜。
清冷的风露漾开夜幕,一片迷蒙。
飘飘袅袅的流云如一群素色衣衫的白鹤,凌空渡过深不见底的长天。
云间,飞马正扑簌簌地振翅,尾如流星,竭力拉着身后羁金落月的轿厢疾驰。
云翡营的精锐战士奉女帝寒嫣之令,一路护送无斋先生洛月歌前往帝京,赴任太子仙师。
“上一次经过素天之河,距今也有近百年了罢?”
厢内,尘嚣阻断,洛月歌侧手支颐,挑帘远远望去。
她的脸隐在整张弯月面具之后,笑起来却有种意夺神骇的惊艳。
“是五十八年零五月十二日半。”门外有人脆生生地接了一句,藏身于无光的阴翳中,随她一起向下看。
素天之河的无数参天棠木,仿佛是一柄柄冰冷的刀剑,深深浅浅刺在心上。
城池在万丈高空之下沉浮如梦,经年一过,早就歌吹暗换了人间。
洛月歌侧耳静静听了听,夜色里依稀有长风刮过树梢,深彻溟溟,如同大地叹息。
作为痕远之战后不多的幸存者,她以静养为名杜门谢客,湮灭了旧日身份,于冰川万古、星河鹭转之间,建立起天下之冠的书院——万里承书。
清心研学,不问世事,以某一种决绝姿态,将所有荒凉如死的过往拒之门外,再不提起。
而现在却是避无可避,不得已要再入尘世,奔波周旋。
洛月歌神色平静而皎洁。
她转身,竭力凝望自万里承书出发的来路,却已看不真切,只有冰天雪地中隐约的灯火闪烁,仿佛荒原上散落的珍珠,冷寂莫测——就如同无法遗忘、亦无法回头的昨日。
“姑娘。”被低沉的气氛所慑,外面人唤了一声,讷讷问道,“您是后悔出山了吗?”
“这次成行赴京,是我数十年前就与寒嫣做好的约定,无法更改。”
云与月的环抱下,洛月歌眉间仿佛有一种冰雪般的清光在闪烁,似真似幻,“然而,此生是一场无垠的奔袭,我只是有那么一瞬忽而想停下,不再往前走。”
像许多次忧思深重时经常做的那样,她叹了口气,伸手覆住了腕底一道纯金灵荷的符咒——海裂符,又缓缓收紧了指尖:“或许我只是需要更多一点足以支撑的力量之源,至死不渝。”
即使有着悠长的光阴阻隔,符咒仍旧微微发烫,一如永不熄灭的炽热肝胆。
昔日完成诛魔的六人小分队中,每个人都有一道这样的符咒,点燃后便可速死。
那场行动是一篇悲壮弥辛的史诗,有尸山血海、戮力同心,有刀剑相向、各自为政,有激烈的背叛与无声的爱恨——
不论对于幸存者还是亡灵来说,他们并肩走过的一路记忆是何等深彻,如同刀劈斧凿镂刻在心上,永不能忘。
就像绘制出的海裂符,落笔力道如昔,从未有分毫销蚀在岁月中,永远伴他前行。
“符犹如此,人何以堪?”洛月歌喃喃,眼底忽有锋芒掠过。
她坐在风口上,不知想了多少心事。
下一瞬,骤然有凛冽的寒风倒灌入肺腑,冻僵一般,倏地攫取了她的呼吸能力,无声往旁边倒去,又被一只凭空伸出的手平稳地扶住。
“什么堪不堪、死不死的!姑娘、你还能活好几百岁呢,别乱说!”许如沉终于听不下去,穿窗而入,不满的叫声搅碎了她的沉思,“当然,首先你得好好服药,别对着风吹!”
异族少年怀抱染血的青铜剑,背脊挺得笔直,也似藏锋在深雪下的稀世神兵,剑势如虹。然而他给洛月歌喂药的动作却极其温和,熟极而流。
直到洛月歌的脉象逐渐由微弱的濒死变得平缓,许如沉才松了口气,猛然倒退出去:“姑娘我先走了!我一直潜藏在外面风里待命,满身寒意,可不能惊了你!”
“别担心。”洛月歌缓过气来,微微地笑了,“过来坐吧。”
许如沉呆了一呆,摇头:“会被发现的!我是暗中尾随保护您的底牌,不能轻易暴露在人前。”
“不过片刻时间,无事的,咳咳。”
洛月歌手拢在唇边,抑制不住地泄出剧烈的咳嗽声,仿佛肺腑间塞了一团冰雪。
许如沉登时飞身抢过来,按住她伶仃腕骨,瞥见那一丝蜿蜒而出的嫣红血色,瞳孔紧缩:“又变坏了!”
他怒气冲冲地沉下语调:“舟车劳顿对您的身体伤害太大了!姑娘,你干嘛答应去给寒嫣那恶女人的儿子当甚么太子仙师?她的十二道飞诏哪里是诚挚求师,分明是心中忌惮,要禁锢你以钳制万里承书,去了帝京还不知道要如何凶险四伏!再说了——”
“有你在,所以我不会有事。”打断他的话,面具后洛月歌眼尾似乎微微地抬起,弯了一弯。
“姑娘!”许如沉无法反驳这话,只好跺了跺脚,嘀咕,“我又不是万能的!你制造我的时候,也没打算造出一个神来吧?”
“可是我也没有打算造出了一个老妈子,无时无刻不在絮絮叨叨。”洛月歌微微莞尔,招手道,“过来。”
“你难道不喜欢吗?”少年垂眉,伏在她膝上,小心翼翼地不把所有重量压上去累到她。
洛月歌极缓地梳理着他垂落的鬓发,仿佛探手在一溪流水里,温软而细腻:“人心真是奇妙,分明是一堆冰冷的机械严丝合缝地拼装起来,如何能有这样激烈的语气?”
她忽然伸出二指,在许如沉头骨上轻轻拧动,倏地掀起。
齿轮无声无息地运转着,露出里面无数繁星似的紧挨着的零件,寸寸密切地咬合在一起,精细而妥帖。
——许如沉,只是无斋先生制作出来的一个机械人!
“因为您给了我灵魂。”剧痛中,许如沉毫不犹豫地接口,话都闷在衣衫里。
“很好,你有了自己的想法。”洛月歌一顿,声音在夜色里飘渺不定,宛如乘舟在水云间浮荡随波,然而一字一字很是认真,“既然这样,此行凶险莫测,你可以选择自行离去。”
许如沉沉默了好一会,再开口时语气沉静,显然已经思考清楚:“姑娘,你曾说过,万物有灵,然而顽石草木皆无情。我原本只是一块蠢物,如果你不曾向我伸出手,这一生,我便都不算真正存在过。”
他的眼神澄明而坚毅,犹如隐藏着一柄利剑:“所以我不怕身死征途,也不怕荒烟埋骨,生世不能归来……我只是想执剑守候在你身后而已——这是我作为一个“人”活着的全部意义所在。”
洛月歌凝望着他,交汇的视线中仿佛推开了一扇门,门外风雨倾盆、电闪雷鸣,有着让人无法直视的力量。
她曾见过、又亲手毁灭过相似的眼神。
那一瞬,这位从容翻覆、游戏杀伐的万里承书的领袖,肺腑中居然产生了冰碳交煎的痛苦,唯有默然。
她长久的不表态惹得许如沉心慌。
他偏了脑袋偷偷抬眼看她,试探着转移话题,从怀里摸出一个卷轴:“鹧雀让我转交给姑娘的,不是什么好消息。”
“我让他查的事有结果了?”洛月歌愕然。
她的沉疴多年不愈,视力极其微弱,一字一字看得很吃力,忽而轻轻吸了口冷气——
那纸上赫然写着:
“敬览:
段不厌使过的剑法共有八式,出必见血,看似与昔年云翡君的七不剑法绝类,然而气骨不同,过于飞扬跳脱。我亦无法找到其他任何讯息,怀疑是云翡君剑道的效仿追随者,请姑娘定夺。
鹧雀上。”
而今黄渊大陆上,居然还有连鹧雀也查不到的人?
段不厌又是个锋芒毕露的年轻天才,一夜之间横空出世,先是一剑将烟流少将钉死在军营的旗杆上,随后又剑指黄渊大陆十大高手,连杀七人,所到之处无不披靡。
这个节骨眼,倘若不能及时弄清他的身份立场,便如一根刺,在心底危险地越扎越深——
洛月歌轻轻合掌一拍,纸面神光离合间升腾而起,浮现出段不厌一招一式的刻录。
少年的剑法风骨清妍至极,仿佛斜月射波心,转折处翩翩,劈斩间皎皎。
每一剑都如此之熟稔,身为昔日战友,洛月歌甚至能娓娓道来它们的名字,然而这时画面一转,月华流落在鬓边,却映照出全然陌生的一张脸。
段不厌冷眉如清露,长睫似翠微,眼神清湛明亮,映射出蒙了一层风披霜叶、冷雨寒烟的冷光,一剑终了,忽而惊鸿似的回首,仿佛在与她隔世对视。
太像了。
“云翡君——”恍惚间,洛月歌叹息着伸出手,然而捞了个空,光影在指尖碎裂如浮冰。
斯人长逝,三山碧落遍寻不见,已是最好的尾声——
你又为何要选择归来?
洛月歌回过神来,抬手撕碎了纸。
轿厢窗棂被打开,她随手抛出纸屑,高天的气流裹挟碎片落下,宛如渐次纷飞的细雪。
碎纸簌簌,不过刹那,便已湮灭了行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