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询从漆黑中复苏。
他感觉自己像是自一个小盹中突然惊醒,整个人都有些浑浑噩噩的。
身上不怎么疼,但有很强的麻痹感。
打了麻醉还是止痛?
他看着天花板,天花板是拱顶的,上头有天使奔向圣母的彩绘,他看见周围华贵的木制家具,圆弧形的巨大窗户,窗户虽然被窗帘遮住,但能看见外头的天是黑色的。
看样子不是医院啊。
他再试着找一些更贴近自己的……不费任何力气,他的脑袋轻轻一歪,便望见坐在床头旁的人。
霍染因。
霍染因陷在沙发里,明明疲倦已极,还强撑着坐在那里讲电话,他似乎累得连两只手都抬不起来了,一只手放在扶手上撑着身体,另一只手捂着嘴边,电话则夹在他的耳朵与肩膀之间……
当他的目光与霍染因的撞上时,对方没有什么直接的表情变化,但整个房间的空气,似乎在这瞬间,松弛许多。
而后霍染因挂掉电话。
“醒了。”
“……唔。”纪询含混应道。
他慢慢地寻找着对自己身体的知觉,大脑,舌头,双手,双脚,躯干……然后,更多更细腻的感觉,自身体的各处反馈过来。
他意识到自己正躺在一艘柔软的大床上,吊着吊瓶。
大床在微微摇晃,也许这种摇晃并不是他的错觉,而是真实在摇晃。
随着意识的苏醒,记忆也跟着苏醒,能想起来的最后记忆,是他们在海底解开锁链。
“我昏了多久?”纪询问。
“两个小时。”霍染因,“医生和护士刚刚才给你处理完伤口。”
“船呢?”能想起的最后记忆,是他们在海底解开铁链。
“袁越在现场,和其他人一起处理,但在他们到达之前,Ben先抱住了柳先生,一同自焚而死。”霍染因说。
“吴老板呢?”纪询问。
“吴老板还在。”
“那就好,至少还有个当年的人,活着在船上被抓到。”纪询咝咝抽气,“要是我用这一身伤换下来的人,又死在了Ben的私刑下,我也不知道找谁说冤枉去。对了,这艘船往哪里去?”
“岸上。”霍染因,“送你去医院。你伤得这么重,不敢让你乘直升机。”
“孟负山呢?”纪询又问。
“……”前面对答如流的霍染因,在此时忽然沉默。
本来已经做好了孟负山被警察抓住的纪询,疑惑地看着霍染因。
“孟负山……”霍染因深吸一口气,“跳下来救我们,被子弹射中,滑入海里。警方正在全力搜救,但是没有找到人。”
他一口气说完了最艰难的事情,看向纪询,准备随时按住可能激动的伤者。
但纪询只是怔了怔。
他闭上眼,又睁开,已经开始说别的事情了:“你的手机借我一下。”
霍染因:“怎么?”
纪询:“我有些电话要打。”
同时,他护着中枪的右手臂,咬牙挪了挪身体,自床上坐起来,可还没坐好,身体便向床下歪去。
霍染因眼疾手快扶他一把。
“打电话不用起床。”
“除了打电话之外,当然还有别的事,我还要去见这艘船的主人——”
“……非要现在吗?”霍染因低声说,声音低得简直显得有些软弱,“可以等你养好伤。”
“那太久了,现在是最好的时间。”纪询恳求道,“另外,不要动。不要动,我想就这样靠靠你,这样比较不疼。”
他们在船只的甲板上,找到了船的主人。
天还在下着雨。
只是没有了两小时前天河倒悬的气势,变成了叮叮咚咚,珠帘下垂,乱雨入池的惬意声响。
一个巨大的白色遮阳伞下,坐着位白发白肤、衣服也是白色的男人。
他坐在一张藤椅上,旁边有个同款的滕桌,桌子上有一杯白水,一个望远镜,一副眼镜,和一本反扣的《金阁寺》。
他的面前支着画架,他在画布上涂抹,画里是一艘正在熊熊燃烧的大船,大片大片的朱赤覆盖了三分之二的画布,像是火焰,又像是火焰烧灼出来的鲜血,无论哪一种,都如要从画布上流淌而出。
他在画画。
但一身洁白的他,在晦暗漆黑的天海间,本来也是一幅画。
纪询坐在轮椅上,冲船主人打声招呼:“画得不错。”
船主人转过身。
正是喻慈生。
喻慈生:“医生告诉我你能一觉睡到到岸送医院。”
纪询:“看来他估计错了。”
喻慈生:“或许你可以在病床上休息直到船到岸。”
纪询:“这样对救命恩人就太失礼了。”
喻慈生:“只是救你上岸而已,举手之劳。”
喻慈生和纪询交谈的时候,并没有停止作画。
他总是如此特立独行,随心所欲,就像当初纪询在琴市见到他时他躺在棺材里,由一众送葬队伍敲锣打鼓送上山时一样。
“是救纪询吗?我还以为你是想救柳先生。”
说话的是纪询身后的霍染因。他将纪询送来以后,便靠着门框,目光虚虚掷在海的远方,海天相接的那条遥远的线上。
直到现在,才突然调转视线,放到喻慈生身上。
一开口,话如刀锋。
“可是,在那种绝境下,柳先生看见一艘船出现,一定不会放过这个希望。毕竟人没有办法放弃希望。然后,柳先生会分兵。一旦他分兵,你们不就有获胜的希望了?”
喻慈生说。
“这只是一场赌博。我不过帮你们增加了一点小小的变量。偏向你们的变量——这点东西,你总不可能看不出来,乃至指责我,不是救你们,是救柳先生。”
他甩了一下画笔,朱红的颜料,甩在画布上,像是大火烧灼出的点点火星。
“以结果看,柳先生化作火焰,永久的葬身在那艘船上。一个很应景的结局,对吧。”
“你真的想救我们,何必选在这个时候?你之前也能做到。”然而霍染因冷冷续道,他对喻慈生的指责固然严厉,却并非无的放矢,“海那么大,你是怎么样的命运般的巧合,能在最关键的时刻出现?你之所以能恰到好处的出现,显然是因为你一直都徘徊在柳先生这艘船附近。既然你始终都在,当发现我们在船上,而那艘船又突然失去无线电且诡异停止航行的时候,为什么不报警?报警能够很简单的解决一切。”
“还有,你怎么知道绝境?
确实,当时柳先生只有身旁的几个保镖,所以你派出来的船,引柳先生分兵,才能让我们获得机会——但是,这么一艘巨型游轮,作为知道这艘船,知道柳先生的你,不会不知道,正常情况下,它拥有八十个以上的保全力量——你是怎么知道,那时候的柳先生只剩下了这么几个保镖的?
你什么都知道。
你不报警,是因为你在等待那艘船发生点什么。因为你知道,凶手的全部计划。
甚至,凶手本人,Ben,就是被你送上这艘船的。
就像我,就像纪询,就像孟负山。
一一被你以不同的方式,送上了船。”
一阵寒风刮过,纪询瑟缩了一下。
只是个小小的动作,但说话的霍染因,立时将目光转向他。
霍染因拧着眉,看上去很想给纪询加一件外套,但是喻慈生从藤椅上站起来了。
“是我的疏忽,天寒雨冻,还让伤患暴露在风雨中。看来你有很多话想对我说,我们去楼上吧,可以在那边喝茶聊天,慢慢说。”
喻慈生在船只最上层的休息室内,正式接待了他的两位客人。
沉重的红丝绒窗帘被金钩挂起,下边有一排团簇盛放的鲜花,放在窗下边几上,边几之前,有一个茶歇用的小圆桌。小圆桌的左下角,有一盘下了一半的西洋棋,右上角,则是一架放在台上的白色烤漆钢琴。
纪询的目光在室内扫过一圈,额外停留再西洋棋上,多看了两眼。
西洋棋的桌子四四方方,黑棋与白棋两边,各有一把椅子。
白棋的椅子被拉开了,黑棋的却没有。
一把椅子被整理了,另一把却没有?
也或许,看上去需要两个人做的游戏,只是一个人在自娱自乐。
喻慈生让两人在圆桌旁坐下,自己则去边几处,先打开音箱,再端来几杯香槟酒。
“险死还生,喝点酒放松一下吧。照顾伤患,都是低度的。”
“不用。”
“可以。”
霍染因和纪询同时说话。
而后纪询冲霍染因笑笑:“喝点酒,提提神,也不错,我们还要聊很长一段时间。”
霍染因没有再拒绝。
纪询的话让他放松了一些,他紧绷的身躯渐渐缓和下来,陷入了椅背。
他沉默着,沉默如同一柄伫立在这里的冷枪。
香槟放在了每个人面前。
花朵馥郁的香氛里,纪询抿了一口酒,感觉酒液在舌尖上荡出微涩的回味。
“那就继续刚才的话题吧。”纪询说,“说到了哪里?”
孟负山。
说到了孟负山。
“孟负山,”霍染因,“是我告诉你的。”
“我在发现纪询和一个行踪鬼祟的人接触之后,拜托你调查他。那个人就是孟负山。”
霍染因看了纪询一眼,但是纪询没有看他。
纪询专注地看着喻慈生。
霍染因语气平平,继续下去:“陈家树派孟负山去琴市绑架傅宝心,这件事情仔细一想,很奇怪。陈家树确实有可能试探孟负山,但试探有很多方法,为什么会用自己的肾脏来源去试探孟负山?陈家树不过是买卖肾脏的一个普通客户,为什么要自己直接接触源头?他又怎么知道肾脏的源头?恐怕除了卖肾脏给他的老板——柳先生外,不做他想。你在从我这里知道了这个人物后,不知用什么办法,让柳先生也关注上了这个人。
而这对你而言很简单。
毕竟你的父亲,喻凡海——余海,同柳先生——刘言,的交情,足以追溯到四十年前的定波号上。
一起杀过人,一起赚过钱,这样的交情,非同小可。
柳先生很快上钩,他联络陈家树,提起孟负山这个人可能有问题。
陈家树,手下有兄弟有公司,能打下这样偌大家业,也不是泛泛之辈,他对于柳先生插手身边的人事非常不悦,也不会因为柳先生一句话,就做出自断臂膀的事情。但出于谨慎,他依然给孟负山一次试探。
这次试探,就是琴市,傅宝心。
但陈家树的肾脏来源,真是的傅宝心的姐姐傅宝灵吗?
是不是,就是柳先生一句话的事。
重要的,不是傅宝心这个人,而是琴市。
你要让孟负山去琴市。
因为纪询在琴市。
只要纪询在琴市,遇到危险的孟负山,一定会联络纪询。进而纪询就很有可能关注到陈家树,乃至关注到柳先生及他的船。”
“很优秀的猜想。但我觉得,你的恋人似乎有不同的看法。”喻慈生回应纪询的目光,“看来你也觉得,霍染因凡事归罪于自己的习惯不太好。”
“是啊。”纪询说,“没有陈家树的套子,也有胡芫这张牌能打。等到你觉得我们该上船了,我们就会上船,也许区别只在于是孟负山带我上船,还是我带孟负山上船,或者我和孟负山没有谁带谁,我们只是单纯的在船上聚头了。”
“结局是一致的,但过程,有些出入,也可以拥有些出入。就像我创作小说,最先想到的是开头和结局,至于中间的过程,写一段,推一段,有时候,我笔下的人物,我的提线木偶们,会突然拥有自己的想法,自己演绎出更精彩的情节……但那又怎么样呢?开头和结局早已锚定,他们早已锁定在必然的行驶轨道上,终究,会达到早早设计好的最后结局。”
“听上去我也在写书。”喻慈生饶有兴趣。
“也可以说,创造一种艺术吧。”纪询,“属于你的艺术,就像你在甲板上画的那幅画。”
“说得有些离谱了。”喻慈生,“柳先生的结局我没有办法推断。你们一直在船上,和凶手——Ben,也有过接触,难道能推断Ben最后会拉着柳先生自焚?”
“如果能,我也想将我老朋友之前的疑问还给他,”喻慈生,“为什么不去阻止呢?”
“你给柳先生的结局是灭亡,不是自焚。至于怎么灭亡,什么时候灭亡,以什么样的形式灭亡,对于你而言,都是可以调整的,也是可以期待的。”纪询,“因为艺术不是公式,没有唯一解。一幅精心雕琢排兵布阵的作品,它最终会凝聚怎么样的能量,彻底爆发出来……显然,你对爆发出的这个结局,非常满意。”
“就像,”纪询笑一笑,“你满意我这个素材一样。”
“素材?”
“是啊,我,孟负山,Ben,难道不都是你发现的创作素材,进而被你精心布置,放在正确的轨道上,成了关键时刻赢下整盘棋局的重要棋子吗?”
“为什么这句话里没有霍染因?”喻慈生,“你们四个人都在船上,是一体的。”
纪询脸上的笑容落下来,目光变得冰冷。
喻慈生点点头:“看来你不想这样说霍染因,恋人间的爱。”
他端起酒杯,示意纪询。
纪询凝视喻慈生片刻,也端起来。
两个杯子轻轻一撞。
“敬艺术。”喻慈生抿了一口酒,“我很喜欢你刚才对艺术的阐释。一种必然中,带着无数偶然。一种固定中,带着无穷惊喜。像是灵感的火花,在空白的画布上撞射出无数的灿烂的星点。”
“但是艺术对我太高雅了,我觉得更适合我的是投资。只是有人投资股票,有人投资产品,而我选择投资人。
人,才是世界上最宝贵的财产。
有人就有无限可能。
不同的人,我看好他,投资他,有些失败了,而有些,变得非常非常的优秀。
这大概就是投资的乐趣吧。”
“……”纪询说,“我们是你的投资对象吗?”
“是我非常优质的投资对象。”
“那就来说说你是怎么投资我们的吧。”
喻慈生做了个请的手势。
“从哪里开始说呢……“纪询沉思片刻,“干脆从我爷爷开始说吧。纪兴发——褚兴发,一个看上去平平无奇的老头,在我认真当警察的那些年里,从来没觉得他有什么不对劲。但是他,从四十年前的定波号上下来……多么令人震惊啊。”
“爷爷在定波号上,经历了那一场恐怖的厮杀……而后他们歃血为盟。歃血为盟的骨片,是在下船之前,分发到众人手里的,所以逃跑的他,手里也有一枚骨片。
我妈妈是护士,纪语的心脏不好,需要做换心手术,妈妈自然为纪语关注各种渠道,也许某一天,就和我一样,在类似于唐景龙那样的人,或者类似唐景龙那样的人的病患里,发现了舟航顺济,风定波平这几个字。而这几个字同样刻在爷爷的骨片上。
她发现,和这些有关的病患,总是能及时得到器官。
于是牵牵扯扯,她利用这枚骨片,给纪语换到了心脏。”
纪询停顿了许久,他想起父母,想起纪语,想起孟负山。
想起最终什么都猜到,却什么都没说的孟负山。
他们付出职业,付出前路,付出太多太多所寻求到的真相,竟是这样。他们揭开了一桩罪孽的真相,想要以此抚平过去的崩溃和伤痛。
可获得的,只是另一场崩溃与伤痛。
所以最后,妹妹对清白如此执着,所以最后,妹妹宁愿死,也什么都不愿告诉他。
“爷爷为这事和我父母大吵一架,他恐惧被船上的人找到,以他当年干的事情,一旦被找到,他肯定会被残忍报复。
但不知道当年我父母用了什么办法,规避了这种风险。我想,是因为我爸爸,我爸爸是个很有办法的人,他解决了这些。
在我小的时候,家里一直很平静。
直到多年后,你的出现。
……你在雪山上认识了我。
你说世界那么大,很多事靠缘分。
我们的‘缘分’,促使你把目光投向了我,继而通过我注意到了纪语。
纪语那颗来历不明的心脏,还有我爷爷四十年前竟是定波号上下来的人都让你产生了十足的兴趣。
或是什么别的,我理解不了的想法,总之,有一天,你决定投资一下我家这桩公案,让它变得更加戏剧化一些。
你,把那颗心脏的事情,告诉安介,告诉他——它被调换了顺序,纪语,窃取了本属于他家人的生命。
于是,仇恨的火焰,在安介心中熊熊燃烧。
安介为了报复纪语,接近纪语,精神控制纪语。
他斩断纪语的社交关系,让她陷入其一手打造的情感孤岛。
又在纪语被控制的最脆弱的时候,将纪语父母……将我的父母……偷窃了别人生命的事情,告诉纪语。
纪语,无法接受……无法接受心目中伟岸善良的父母,为了救自己,竟残忍夺走别人的生命这件事。
我工作后一直都缺位于她的家庭生活,是个彻头彻尾亲人失职的混账。我父母是她最后的情感支柱了。
极大的心理落差使支柱产生了裂痕,强烈的负罪感促使她杀了父母,又自杀。
于是,孟负山不得不,我也不得不……我们最终,会走上这艘船,去试图明白所有的一切,如你所期望的那样。”
说完了自己家的整个故事,纪询深吸了几口气,又端起桌上的香槟,一饮而尽。
霍染因投来目光,那黑沉沉的眼睛下,压抑着担忧。
纪询冲霍染因笑一笑,让些许酒精在身体里扩散开来,接着说起另外一个被投资的对象。
“而你对我们做的事情,恐怕几近相同的发生在Ben身上。
或许,又是因为我,我戏剧性的家庭组成,让你不断追索,最终发现了Ben。
Ben是爷爷的真正后人,爷爷之所以改名换姓重建家庭,便是为了保护他真正的妻儿远离当年的人和事。但是命运弄人……”
纪询轻声重复。
“命运弄人,父亲千方百计地逃离过去,不惜此生同儿子再不相见;儿子,又千方百计的寻找父亲要逃离的过去,一切都如一个可笑又讽刺的循环。
又是一桩,你眼里很适合投资的事情,不是吗?
你注意到了Ben,自然也注意到了苗真,注意到了苗真那个不幸在术后因为排异而死亡的孩子。
苗真痛苦买醉,但只是痛苦于孩子的排异死亡。你看在眼里,你意识到,自己只要轻轻拨弄一下,这颗绝妙的棋子,就稳稳的握在了你的手中。
你大约告诉了她,大约启发了她……‘会不会是器官不好’……‘会不会是Ben找来的器官不好’,所以某一天,苗真才会突然对Ben说‘器官不好’这句话。
他们当初是有两种选择的——他们可以等待医院的正规的器官。
但在Ben的寻找下,苗真最终选择了黑市。
而后的所有悲剧,我们都知道了,苗真怪罪Ben,又原谅Ben,最终在Ben面前跳楼自杀,活生生的女人死了,永不腐朽的女神在Ben心目中升起。
他接下去会做的选择已经毫无疑问。
他会上这艘船,他会倾尽一切去报复。
……就像我和孟负山。”
“不,你们三个并不像。”喻慈生纠正,“Ben是定数,而你,你身上充满了变数。确实我曾经觉得,你会选择黑暗。自从在雪山上听过你说的故事后,我就觉得你很适合黑暗。如果你选择在黑暗中行走,我想那会是另一种震撼人心的艺术。”
“因为你觉得纪询适合黑暗。所以,”霍染因终于开口,字字如刀,“在马来西亚,你杀害安介,又将纪询搬到案发现场,陷害纪询,对吗?”
“老朋友。”喻慈生笑道,“不必如此尖锐,为杀一个安介留下把柄,这么愚蠢的事,我不可能去做的。”
而后他想了想:“你知道这件事……唔,纪询刚才看了你一眼,看上去不知情,那是孟负山告诉你的吗?确实,孟负山就是因为这件事,延误了归来时间,导致离开警察队伍。”
“孟负山肯定调查过这件事,并告诉了你结论。”喻慈生,“安介确实死了,他死于蛇头心狠手黑。安介想要通过马来那里的渠道,更换身份偷渡出国,因为有人在追杀他……”
他没有说到底是谁在追杀,但他看着纪询,意味深长,仿佛在说:
如果我促成了他的死亡,那么你,真的完全清白无辜吗?
“时间短,情况紧,他挑了一个很危险的人合作……”
“合作对象是你为他挑的吧?你怎么会让没有价值了还会透露你存在的安介活下去。”纪询开口,“也许你在告诉他的时候,还说了‘危险’,但是急于逃离的他,根本听不进去,他急着逃,我急着追,蛇头看安介身后还有尾巴,心生疑虑,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人的他,索性直接黑吃黑了……接着,你把喝得烂醉如泥整天浑浑噩噩的我,搬到犯罪现场——雇一个人,搬到犯罪现场。你等着看我醒来的演出,想知道我这个‘变数’会不会被这件事摧毁最后的理智。我那时根本没什么判断力不是吗?”
“可惜。”
纪询。
“孟负山帮了我。”
“是啊,孟负山帮了你,他真是你的好朋友……”喻慈生,“可惜那时候我没有认识他,虽然我最后认识了他。他是意外的插曲,充满了随机性和必然性的矛盾美感。”
“不是雪山。”霍染因突然说。
纪询、孟负山、Ben的事情都说了。
可是还有事情没有说完。
还有他的事情,没有说完。
“你和我,才是最早认识的。”霍染因慢慢说,“在我四岁和你成为邻居的时候,在我八岁父母死亡的时候,在我卧底被发现的时候……你说你喜欢投资,那么你的第一个投资对象一定是我。我的家庭,也符合刚才分析的,你所想要的一切戏剧元素。你是刑一善后援会的幕后老板。你安排了琴大附中作为他的签售地点,为什么是琴大附中?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个地方,对我和纪询,都有不一样的意义?”
“你一直在关注我……
所以。
你才知道了……”
霍染因嘴唇颤抖,说不下去。
年少时期路过的纪询对他的善举,将他从黑暗的边缘拉回阳光之下。
但恐怕正是这一善举。这一善举。
导致了纪询家破人亡。
这个代价太大了,大到霍染因无法承受。
霍染因站了起来,他的手抬起来,但是纪询,关键的时刻,突然像一只无尾熊那样挂在了霍染因的身上。
他出了一身的冷汗。
却不是因为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
“……冷静点。”他安抚道,“冷静点,不要拔出你的枪,你是警察。”
霍染因转头看他,他一贯沉黑的眼睛此时发红。
那是悲哀凝成的血色。
当人无路可走的时候,只能以暴制暴,对不对?
而这种血色,这种悲哀,在他与纪询沉默对视的时候,最终,还是在纪询从未改变的温柔光明的目光中无助破碎。
他闭起眼睛,将纪询安顿回轮椅,最后自己也跌落在椅子上。
他将脑袋深深地埋入纪询的肩颈。
以此汲取生命的力量。
喻慈生贴心地给他们留了一些时间。
等到霍染因恢复之后,他引用了一段《金阁寺》的话:“‘单单停留于感情阶段,这个世界最恶的感情和最善的感情没有区别,其效果是相同的;杀机和慈悲之心表面上没有什么不同。’——我觉得挺符合现在这一幕的,你为了抹平纪询心中的伤,而想拔枪杀我。最善的心,酿出了最恶的行。”
“因为,你觉得这是你的错。”喻慈生,“你觉得这是我的错。”
“你的罪恶不要带上他。”纪询冷冷说。
他在桌子底下,握住了霍染因依然颤抖的手。
这双持枪的手,面对死亡也依然稳健的手,现在正在颤抖,控制不住地颤抖。
他的双眼,依然盯着喻慈生。
像是要将喻慈生,从头到尾,从里到外,看得明明白白。
“没错。”喻慈生说,“或许我因为认识霍染因,才发现了你。但像你这样优秀的人,还是值得正式认识的。所以,这确实不是霍染因的错,充其量他只起到了引子的作用。而且,就算没有他,我也有机会认识你。我们的祖辈,都在同一艘船上。”
“是啊,这是命运……”纪询自言自语,而后他说,“来聊聊,你从什么时候开始盯上了霍染因?我想,你父亲为你做了很糟糕的榜样,他盯上了霍栖语。”
“和霍栖萤非常相似的霍栖语。
许成章售卖霍家船厂的时候,喻凡海和他相识了。
认识了许成章,自然认识了他妻子霍栖语。
想必,那就像是故事里的霍栖萤,活生生站在了他面前,牢牢吸引了他的目光。
许成章杀了人后,把人拖到山上,用水泥封进泥佛。如果当时没有出现意外,这尊泥佛应该身染污秽被沉入海底。
许成章为什么想到这样特殊的处理办法?
最有趣的是,这个本来天衣无缝的计划居然还提前泄露了,有人在他杀人前跑去调换了名牌的顺序。
可它为什么会泄露?
整场谋杀,他只需要去提前踩点工人的作息,和寺庙修缮的进度,接着在几天后,在记住的对应佛陀身上泼秽物就可以,一个人就能完成。这样的谋杀,不说出来,旁人绝不可能提前知晓——除非,这个计划不单独属于许成章。
有个对寺庙和工人更熟悉的人给与了他参考意见,而在他们商量时,被破坏者听到了……
胡坤——卢坤,在对我们说这个杀人故事的时候,曾经说他看见过一个矮小的身影……”
纪询说到这里,停顿下来,看着喻慈生:
“矮小。孩子的身形,不正是矮小吗?说到了这里,你要不要承认,那年11岁的你,确实知悉这一切,并且,你就是那个调换了牌子的矮小身影?”
“原来那时候草丛旁边的人是他。确实,农历九月初九,妈祖娘娘的冥诞,正好是他们的聚会前后,胡坤会出现在那里也正常。”喻慈生说。他并不太在意的承认了,却又反问,“但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纪询平心静气。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就结果而言,当你更换了名牌,真正藏尸的阿难佛陀,会在修缮完毕后,摆在正殿位置。而你的父亲,作为出资人,寺庙修缮完毕时,自然会和其他许多人一样,来到正殿诚心叩拜。
他诚心叩拜一具因他的主意,而在佛陀中腐烂发臭的尸体……就像他们当年在船上,做的那些,充满着讽刺意味的事情。”
喻慈生这时候突地笑一笑。
“其实没有那么多理由,只是一个小小的恶作剧。因为我的父亲——我不知道你在船上的时候,柳先生那些人有没有和你交流过——不过我觉得我的父亲,有些伪善。”
“恶作剧?”纪询的声音低下来,他反问,“那在你心里,你对霍染因做的所有事情,也都只归于恶作剧吗?”
“我之前去过琴市后,把霍染因的所有过去的日记本、书籍、作业本,都送去做了笔迹鉴定。刚刚我打电话询问鉴定机构。好消息,鉴定结果已经出来了。
霍染因的日记本,确实是一天接着一天往下写的。
但是,他的二年级的所有作业本上的墨水痕迹,却很意外的,有着完全一模一样的时间——它们是在极短的时间内,统一抄录的。
我做个大胆的假设吧。
在霍染因很小很小的时候,有人动了霍染因的本子。
他在略微模仿了霍染因的字迹之后,撰写了杀人日记,再把霍染因原本的作业本和书籍,都带走,换了一批新的——一批同样由他书写的内容。
毕竟再像的模仿,也会和本人有些出入。如果都是他写的,就不会有纰漏了。
只是这些大量的‘比对佐证’,他实在没有耐心也没有精力像写日记一样,一天天书写。
于是选择了一个空余的时间,将它们统一抄录。”
“除此以外,”纪询又说,“还有些旁证。霍染因只有二年级和六年级的本子。其余的年级的书籍作业都不在,当时霍染因对我的解释是卖废品卖走了。”
“但我还是当初的观点,卖了一批,一批没卖?
我浴盐浴盐想,那些紧连着二年级的本子是你想办法弄走的,你怕被人看出字体的连续性。至于隔了很多年的六年级,就算字迹天差地别,也能够被理解为可塑性很高的孩子练字之后的差异。
人对小时候的记忆是浅淡的。
而当他长大,再度找出这本日记,被里头记录的东西震惊,反复翻看,反复回想,原本没有的事情,便被虚构出来,仿佛真的成为大脑中的一枚记忆碎片……
然后,一天天,一夜夜,被这样无法宽恕的罪孽,反复困扰,反复折磨。
而真正杀人的你,则远远站在旁边,笑看他饱受折磨!”
说到最后,纪询终于切齿。
沉甸甸在霍染因心上多少年的重压,只是因为他人的伪造!
“你不客观了,纪询。”喻慈生摇头,“感情和偏爱,果然令人盲目吗?我写了日记本,和我亲自杀了人,是完全不同的两件事。这也适用于之前你们做出的一些推断。”
“洗耳恭听。”纪询讽刺。
“好,我们先从孟负山的故事开始说起。”喻慈生,“孟负山这里,他被陈家树盯上,有他恰巧出现在宁市救了你和霍染因的缘故。何须柳先生?说一些上船得带可靠人的套路话都能让陈家树产生过激反应。
后来,孟负山被陈家树派往琴市,正好是你们要从琴市回来的时间。那时候,如果不是胡坤意外死亡,你们都上了高铁,对吧?”
“不要质疑我为什么知道得这么清楚,投资是讲究消息的,如果消息都不灵通,投资十有八九要亏本。
你们本来都要错过了,后来所有的事情,全因一个胡坤突然死亡的巧合发酵,胡坤的死,我又如何能进行掌控呢?
非要说的话,很多时候,我只是窥见了一些趋势,做了一些推动。投资,是一些概率事件,一些期望,不是运筹帷幄算无遗策。”
霍染因睁开眼睛,准备开口,他的脸上还带着空茫……
这时纪询的五指,插入霍染因的指尖。
他像照顾一只遭到背叛受了重伤的猫咪那样,以最轻柔的姿态照顾安慰对方。
那猫咪颤了颤,不再动了,将一切暂时放下来,静静蜷缩在纪询掌心。
“然后是你的故事。
你认为你悲惨故事,都归罪于我吗?可就算我和安介说了那些,难道我说的是虚假的?这是一个由你父母经手,由你妹妹受惠的真实故事。
我只是说了一些我知道的真事。
而后那些悲剧就发生了……但悲剧的发生是因为我说了真话吗?
难道不是因为,你父母种下了罪恶的种子吗?
我认为我只是这个故事中的路人,可是你偏偏认为这个故事的所有悲剧都是因我而起。由此推断,难道你认为,罪,只要不被发现,它就不再是罪?”
“辩解得真好。”纪询讽刺,“要是你愿意去当律师,恐怕全世界的罪犯都要挥舞着钞票求你帮他们辩护吧。”
“律师赚的恐怕没有投资人多。”喻慈生。
“嗯。”纪询,“以钱来衡量人生与世界的话,投资人果然比律师更有意义。”
两人一来一回,喻慈生又说:
“是不是还剩下最后的Ben没有说?Ben的故事就更简单了,你认为我对苗真说了‘器官是坏的’,但这点真的很难以想到吗?就算我没有对苗真说,苗真难道不会在一天天的愧疚中,本能地想出这句话,本能地寻找到推卸责任的对象吗?毕竟推卸责任,也是人的一种本能,对吧?
我们再退一步,哪怕苗真没有对Ben说这些,苗真只是在愧疚中,选择了死亡。
那么你觉得Ben,一个在最后采取了与柳先生共同自焚的极端道路的男人,会不会在苗真的死亡后,想到这艘船,进而决定上船报复?”
三段故事,喻慈生逐一反问过后,又说:
“至于日记本……我承认,这件事,是一种世俗观念的恶。那是我少年时期,在还没有了解更多信息,更多世界的情况下,所做出的的一件十分浅薄的事情。
是一项不成熟的投资,我想用这种投资来创造出一件我的作品。”
喻慈生进行了自我的反思和自我的批评。
但他随之说:
“不过这不是恶作剧,这确确实实,是我以我所想到的办法,对他进行的帮助。
强奸母亲、家暴孩子的父亲,漠视孩子被家暴的母亲,乃至最后,甚至要我父亲一起商量如何谋杀旁人……这一切都令我作呕,这样充满罪孽的人,难道不应该反抗吗?不应该逃离吗?
用我父亲的场面话说,就是我想施与他一些善意。”
“你反抗罪孽的方式是制造一种全新而更深的罪孽吗?”
“那么你告诉我。一个七岁的孩子,要怎么正确而有效的反抗他的父母呢?报警吗?报警真的能够拯救霍染因吗?
或者说,霍染因真的需要别人来拯救吗?
我想,高中时期的霍染因,之所以在短短的几天内对你恋恋不忘,恐怕不是因为你在琴大附中的时候‘拯救’了他吧。
你只是给他展现了另一条路,另一条他也能通往的道路。
而我,我确确实实,也只是给他展现一条路。
一条摆脱这些罪孽,杀死这些罪孽的黑暗道路。”
“你还是应该庆幸。”纪询开口,“这里我手能触及的最锋利东西,就是酒杯。”
喻慈生想了想:“你想说,如果手里有一柄枪,现在已经在我身上开了个洞吗?霍染因刚刚就想这样做,但被你制止了。”
纪询冷笑。
“你不会的。”喻慈生也笑,“想想纪语的事情吧,因为纪语,你恐惧刀具……真的吗?想想,在追杀安介的时候,你手里的刀,握得有多紧。你恐惧刀,不全是因为死在眼前的妹妹,还因为当你握上刀柄的时候,你窥见了自己黑暗的那一面,令你万分恐惧却又切实存在于你身上的那一面。”
“由我最先窥见的那一面。”
“唔……说回来。霍染因的事情还没有说完。”喻慈生,“说到哪里了,说到我确实写了日记本,我承认这是一点不成熟的尝试。但是杀人——我真的有必要那么做吗?”
“明明有更简单又更合理的推断,不是吗?
警方并没有在死者的体内检查到安眠药,也就是说,死者是自然入睡死亡。
而死者的死因,是紧闭门窗开启空调,又煤气泄漏,这才致死。
那么我想要达成这种条件,需要挑选一个霍染因被赶出家门,他们又开启空调的紧闭门窗的熟睡时间,如此,我才能悄悄溜进去打开煤气。
这恐怕不是一个多简单的条件吧,我要怎么透过门户的阻拦,精准窥见这一切?
相较于我动手,不如想……
如果霍栖语,在某一天知道了真相,会怎么样?
恐怕她无法忍耐,濒临绝望,于是挑了一个孩子被赶出去的晚上,带着丈夫一起共赴黄泉。”
“那么,”纪询问,“她为什么会突然知道这件事呢?”
“这个问题倒是不难猜想。”喻慈生。
“确实。也许是因为,有人像写日记告诉霍染因,他杀死了自己父母一样,告诉霍栖语,她丈夫的真正面目。”纪询轻声说。
“那么问题又回到这里了——告知真相,是件不可饶恕的错误吗?”喻慈生反问,“我想这种争论是没有意义的。但是对于日记本,我觉得我应该向你道歉。”
霍染因垂眸盯着双手。
纪询说:“不要自作多情了。这是我答应给他找出的真相,和你有什么关系。”
“你说的对。”喻慈生并不在意,“你们在一起产生的化学反应还是很奇妙的。我认为两个能走向黑暗的人,最后双双走向了光明。就这点而言,我也受到了广义上的绝好教训。”
“你……”他看向纪询,“在我完全没有料到的时候,打碎了我最初也投注最多心血的作品。当时我受到的打击真不小。我无法理解我的失败,但我又确实失败了。”
“之后我看见了全新的霍染因。
我也才终于发现,善和恶的界限并没有那么分明。
恶有其价值,善也有其价值,只要操作得当,两者甚至是可以互相转换的。比如现代医学的成果,有多少是建立在不人道的灰色交易之上,最终造福于全人类。
善恶也许本来就是一体的。
之所以世间有这么多的恶,是因为世间本来就有这么多的恶。
所以我不喜欢我父亲将自己单纯的归结于一个慈善家。
慈善家,往往是富人逃避税收的一种手段,是一种虚假面具,如同虚假伪善的他。
我是一个投资人。
善也好,恶也好,我只是希望它们都能产出超人预料的价值。
这也算是我从不成熟走到成熟的一个节点吧。
就像,对于救了你们这件事,我觉得它存在着非常大的价值,会在之后的日子里,给我创造源源不断的收益。”
“日记。”纪询说,“你承认了你写日记,用日记来污蔑这个方式,很独特。”
“你想说什么?”
“你写日记的灵感,来自于四十年前他们写的日记吗?”
“该说不愧是你吗?这样的联系也能猜到。”喻慈生发自内心赞叹道,“好吧,我承认,那时候我总喜欢调侃我的父亲,这本日记,算是对当时那本遮遮掩掩日记的一种致敬吧。。”
“遮遮掩掩?不对吧,你知道,那绝不是简单的遮掩。”
“……原来如此,原来你已经知道了航海日志真正的真相。我有点好奇了,这是如何推测而出的,平心而论,那个日记写的还不错。要不是我偶尔听见我爸在佛前的忏悔,也猜不到呢。”
“从方方面面的细节。
当初我们在琴市,胡坤一眼认出霍染因,后来我找到霍栖萤的照片,霍栖萤与霍染因确实长相相似。但这么相似的长相,在柳先生那边,却完全没有被认出来。
柳先生是一个心细如发的人,他为什么没有将人认出来?
是时间太久,他已经彻底忘记了在他生命中,在他书写的日记里,不可磨灭的霍小姐吗?
还有,作为作者,对于文字的一些细节,难免比较在意……
每个船员对霍栖萤的形容,都有诸如“梦”与“幻想”的词汇,就算霍小姐确实有可能是全船的女神,但每一个人对女神的形容都一样吗?他们的精神那么高度统一?
乃至林小刀的日记。
明明没有文化,不会写自怨自艾,却会写敲骨吸髓,后边这四个字,无论如何,都比前边难懂难记吧。
恐怕是有人写好了第一稿,让他们重新抄录吧。
这整本日记里,真正真实的,也许只有那些日志上的事件记录。
当然,这些都是猜测和旁证。
最最直观的,是我打电话去琴市,问了同僚,他们拿到的那枚骨片,到底是什么样的骨片。
最后的答案是……其DNA鉴定,属于男性。”
当这句话响起的时候,霍染因还是感觉到了一种过电般的战栗,虽然他早已知道,纪询到底要说什么。
纪询叹息,可这种叹息之中,又带有一种深深的庆幸:
“霍栖萤是虚假的。
那艘船上,并未真正存在一个女人。
那些人,因为贪婪和恶欲,因为权势与斗争,拿起屠刀,斩向同类,鲜血铺满甲板,也浸没他们的身躯。
但在施行了纯粹的恶之后,他们又在这种纯粹的恶之下瑟瑟发抖。
于是,船上唯一的文化人,柳先生,刘言,为了巩固自己在这群人中的地位,便出了一个主意。
出了一个,将所有的恶,都推卸给美的决定。
为什么呢?
被美蛊惑,犯下罪的人,只是个会犯错的普通人,而不是兽。
他们急于逃避自己体内的兽性,便虚构出形象,向其发泄自己的所有兽性。
但为什么是霍小姐呢?我想,霍小姐虽然没有真正上船,但她的行李,真正上了船。那些人也确实在霍小姐的行李中,找到了最初的资本。
也许霍小姐离开家之后,出了意外……所以她的行李遗落下来,遗落到定波号上。
他们依据见过霍小姐的胡坤等人的描述,共同编造了一个谎言,用一个虚构的人物,清空了自己的罪,仿佛这样便卸下了沉重的道德包袱,可以再度轻装上阵,享受生活……就像你说的,人总是这样善于推卸责任。
谎话说的久了,连他们自己都相信了,沉浸其中,不亦乐乎。
胡坤甚至一辈子都沉浸在他的蓝眼泪里,那个虚构的,从未属于过他的美神。
仿佛真的以此,拯救了自己那卑劣堕落的灵魂。
无论如何,他们写出了这个故事。
这个自欺欺人,推诿逃脱,可悲可笑,连真实的自己,都不敢面对的故事。”
“确实可笑。”喻慈生赞同纪询的话,“当我知道,故事里的霍小姐是虚假的,而他们手里的骨片,是来自于最后被他们分尸的那位二副的时候,这个故事,便讽刺到了极点。这比霍小姐真的在那艘船上,真的得到了那样的结局,还要荒诞。”
“错了。”霍染因终于抬起眼,重新看向喻慈生,冷笑道,“这个可笑的故事里,唯一让人欣慰的,就是至少没有一个女人真正被他们折磨。”
“老朋友,你今天对我的态度真的不怎么样。”喻慈生抱怨道,“你们今天和我做的摊牌局,真的有意义吗?你执着于摊牌这所谓的真相,如今我向你说了所有,就算再三保证我说的全是真的,你会相信吗?相较于相信你母亲杀了你父亲,还是相信我作恶多端,一手处理掉他们来得比较容易吧。”
“我想,”他说,“破案故事到了结尾,总得有个串联全文的高潮点。就像四十年前的他们,需要虚构出一个美神来承担罪恶,而你们,也想找出一个恶魔来支撑情感的落点。”
“真的没有意义吗?”纪询说。
喻慈生看着纪询。
“你今天和我们说了这么多你的想法,剖析了你的心灵世界,你的行为逻辑,你自称是一个投资人,一个资本家,你觉得说到这个份上,我们还不知道你究竟为什么要毁灭柳先生的船?”
“资本家四处投资,为了逐利无所不用其极,你毁灭柳先生的船,是为了正义吗?不,是因为毁灭掉你认为的陈腐东西后,陈腐所占据的利益便会溢散出来。
船上那么多老板,在可预测的时间出事。
你只要针对这些有名有姓即将爆出巨大丑闻的大企业适度做空,就能赚得盆满钵满。”
短暂的软弱,这时从霍染因身上剥离了。
这具存在无数功勋的躯体,是保护自己与他人的最坚实盔甲。
他平静地,接上纪询的话,继续说:
“你送我上船之前,我就联系了经侦。那时候不过是为了以防万一,怕你过界。看来我一贯的疑心病给我争取了不少时间。”
喻慈生哑然失笑:“这可真是……你会做的事。”
他们说得太久了,久到窗户所见的海的远方,漫出一片霓虹色彩。
他们已从茫茫大海,血火之夜,到了即将回归人类社会的时候。
休息室内的坦白时间,已经结束。
喻慈生将纪询和霍染因送下船。
天色还暗,可远处东方出了一抹鱼肚白,天,将要亮了。
“期待下一次的见面。”喻慈生。
“还会有下一次?”纪询说。
“我想,当你再度需要灰色的消息的时候,”喻慈生向霍染因笑笑,“你还是会再度想起你的老朋友的。”
“而当刑一善成功地从海里脱逃的时候,”喻慈生又冲纪询,“我会想起你,会期望在一个盛大的签售会上见到写出这精彩故事的作者。”
“但是也许下一次再见你,就是在监狱里了。”纪询慢吞吞说,“资本家,为了逐利无所不用其极。”
“‘当利润足够,他们甚至愿意出卖绞死自己的绞绳。’
你的绞绳,总有一天会送到我们的面前,甚至不需要我们自己去寻找。”
“那你可要好好选择握住绞绳的那个人。”喻慈生笑道,“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们,能纯粹的握住这根绳。”
喻慈生回到船上。
最后对纪询和霍染因挥了挥手。
船在将明未明的天色下,自由地朝远海开去。
“一切都结束了?”纪询喃喃自语。
而后,在海浪的声音中,他听见背后传来的声音,人声,车声,还有远远的,像是谭鸣九和文漾漾呼喊他们的声音。
他转过头去,看见早早等在了这里的警车并着救护车,朝他们飞速驶来。
这些的背后,城市开始复苏,复苏凡俗人间。
霍染因推着纪询的轮椅,向那喧嚣处走去。
“好累啊。”纪询深深叹气。当他抬起头,看向霍染因的时候,叹息变成笑意。
“快带我回家吧,警察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