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四六章 轮机长日记。

一间狭小的屋子里,大灯关了。只有一盏桌灯,照亮方寸桌面,上面横着几道裂纹,存着灯光也透不进的黑暗裂隙。

一道黑影沉沉压了过来。

那是个人,拿钥匙打开桌子带锁的抽屉,从中拿出一个厚厚的本子。

黑影翻开本子,露出夹在本子里的泛黄陈旧纸张。这本子似乎夹了不少这样的东西,因而显得异常厚重。黑影拿起纸张,抖落开来,纸张的正面,写有“轮机日志”。

轮机日志:

第8航次 1976年3月31日

主机

发电原动机

配电板

……

值班人员

值班人:杨杰接班人:赵大生

事件:和船长发生冲突

黑影将这40年前的航行记录翻了面,日志的背面,居然黏了好几分手写日记,日记的纸张同样泛黄,看写在上边的时间,同样是1976年。

灯光无声读出日记内容。

1976年3月23日

……又到了无聊的航行时间,起床,检查设备,看和昨天一模一样的天空与海洋,在消磨中像撕掉一片轻飘飘的日历纸一样,撕掉自己宝贵生命的一日。这样豪奢的浪费和穷极的无聊还要持续一年,人生就这样消磨到老。以致回首往昔,生命毫无意义,不敢深思。

而写下这行字的我,并不知道仅在十分钟之后,我就将得到此行的最大惊喜。

我在例行检查船只动力设备的时候,发现了藏在箱子里的霍小姐,霍老板的女儿,霍栖萤。

那瞬间的冲击,对我不吝穷困潦倒的乞丐挖到一箱金子,沙漠徒步的旅人看见一泓清泉。这种直抵灵魂的激动,既来自于这仿若小说情节的意外见面,也来自于霍小姐的美貌。

我还震惊之际,霍小姐已经认出了我,并冲我哭诉,哭诉父母的严厉,家中的压抑,哭诉自己还未见识世界便要被埋入坟墓的悲哀。

我当然知道,我们这些有幸上过霍老板家门的人,都知道霍老板对女儿的关切严厉,但过去我一直以为这是难以避免的,‘美是没有错的,错的是觊觎美的人’,这种话,只是远离漩涡的旁观者不疼不痒的信口开河,身处漩涡之中,霍老板想要保护家庭和女儿,于是用世俗的办法对女儿多加管束,并无太多值得诟病之处,譬如身怀巨富的人,难免怀疑与自己擦身而过的每个人,都是强盗窃贼。

但以世俗而言,绝大多数人的生命,又是多么的平庸和无聊!

当霍小姐亲自出现在我面前,同我搭话的时候,我发现我无法用理智去判断这件事情,也无法用世俗里正确但平庸的做法(既将霍小姐的存在告诉船长,让船长调头回航,我们刚刚出发两天,此时调头,不会影响什么)去解决这件事情。

我将霍小姐藏在原处。

非虽本意,但我知道,在今日,我成了窃贼。

窃取霍老板密藏匣中的蓝眼泪。

1976年3月26日

仅仅第三天而已,大家都知道霍小姐的存在了,也不能说大家,具体知道的,是厨房里的大厨褚兴发。让褚兴发发现,是我深思熟虑的结果。霍小姐不是宠物,不能每天都由我分些食物将她养活,而且我每每去厨房弄小灶,也引起了褚兴发的侧目,由此想来,让褚兴发发现真相,对我和霍小姐都有利,至少他有几手藏着掖着,只在心情好时做出的珍馐美味,是真不错。

褚兴发知道了,给他打下手的林小刀跟着知道,林小刀和水手们玩得好,住一屋,水手们也就都知道了,秘密就这样牵藤挂蔓,传播开来。

不过秘密虽在水手中传来了,管理层却一无所知,也不奇怪,上边的人,时常懒于将眼睛朝下看看,这一前提是大家都能低调一些。

事与愿违了。

褚兴发从早到晚用珍贵食材做好吃的东西,水手们闹着要送霍小姐新的衣服,船上当然没有漂亮的布料,他们便将注意打到刺绣窗帘上头去。

我心中隐隐不安,可也无能阻止。

他们的行为不是为我,是为了蓝眼泪,想要阻止他们,除非蓝眼泪开口。

其实我也想要将蓝眼泪盛装打扮……

1976年3月31日

船长抢走我的蓝眼泪。

黏在这页轮机日志背面的所有日记页,都看完了。每页日记的最末,都有如下一行字:

本人卢坤承诺本页日记均为本人书写真实内容,特此说明。

这张轮机日志正面与背面的内容都看完了,黑影将其折叠起来,原样放回,复又拿起笔来,从桌洞中再取出一个本子,写道:

2016年4月26日……

*

洗手间的镜子照出纪询的脸,其下洗手台上,放着金戒指,金项链,西装外套,以及一张银色面具。

龙头的水流汩汩落入瓷盆中,手指,掌心,手背,手腕,纪询慢吞吞地将手清洗干净,拿纸擦干,再依次穿上西装外套、金项链。

“一小时后到达目的地。”

声音乘着坚果味的香烟气息传进来。

银双狮。孟负山抽的烟永远都是这个牌子,一个连对香烟都如此长情的男人。纪询想着,拿起台面上的金戒指,套进手指。

戒指太大了,一套进去就往下掉。

纪询手指弯曲,勾住戒指,又用另一只手捏住戒圈,一点点用力,将镂空六道金刚咒的戒指捏紧,捏小,捏到贴合手指,像圈咒印,紧紧拴住指根。

“这个人呢?”他问。

“放在工具间中。等我们上了柳先生的船后,这只船回航,我的人会把他带走看住。”

他们交流的人,此时正躺在洗手间的瓷砖地板上,呼呼大睡,人事不知。

“上船之后的流程?”

“不知道。”

“不知道?”纪询低语。

“我也只上过一次,怎么可能知道这么多。”孟负山在外边不紧不慢说,“见机行事吧。那些违法乱纪、耸人听闻的事情,总不可能少。”

是啊。

孟负山也只跟着陈家树上过一次船。

后来陈家树还死了。

他们都没有提陈家树这个人,似乎这只是个无关紧要的事情。

“对了,”孟负山又说,“听说这次船上有盛大的活动,因此来的人多。”

“不奇怪。”纪询,“今天可是4月27号。”

“嗯。”孟负山咬着烟,声音有点含糊,“再过两天,就是妈祖娘娘的生日。”

“摄像机准备好了吗?”纪询又说。

“嗯。”

“随身带着?”

“哼。”孟负山嘲弄,“你觉得带得了?”

从小船上到大船之后,所有人除了被没收手机之外,还会经过严密的安全检查,这些都是为了防备有人将拍摄存储设备带上船只。这一检查,不止针对来此的客人,连这里的工作人员都不能幸免。

柳先生将这艘船打造成一座华丽的孤岛。

只是不知道,上船的人有没有走进一座囚笼的自觉。

但设想设备必须带上船只,否则他们冒着风险上船便得不到任何结果……想必这些摄像设备,孟负山也给它们像他脚下的人一样,做了稳妥的安排,会是什么安排呢?

纪询将最后的银面具扣在脸上,镜中照出陌生的人。

他打开洗手间的门,往外走去,孟负山与他擦肩而过。

他一路走进船舱,船舱里的每位老板,都戴着银面具,于无聊的航程中,东歪西倒在座位上。那些如出一辙的银色面具,吞噬了人的面容与表情,让一个个鲜活的人,变成一具具呆滞的雕像。

纪询目不斜视地穿行过这个谁也看不见谁的船舱,坐到属于“自己”的位置。

他转头向船外看去,水于窗下吞涌不定,远方的太阳,正缓缓坠入被它血液染红的深海中。

“嗡——”地一声,船身一震,他们到目的地了。

此时太阳已被大海吞没,外头黑黢黢一片,船舱里倒是由白炽灯照得透亮,一具具歪在座位上的雕像此时像随着这回碰撞,撞入了灵魂,一个个急不可耐从座位上跳起来,挤在船舱的过道中排好队伍,翘首盼着前方舱门打开。

纪询走在队伍的末端。长长的队伍像蜗牛一样往前爬,在纪询从1数到100,又从100数回1的三个回合之后,终于轮到他了。

他一抬脚,跨出舱门,海风与海浪的声音瞬时变得剧烈,纪询眯了眯眼,等眼睛适应黑暗之后,前边递来一件橘色救生衣。

“穿着。”依然是带坚果味道的香烟气息。

“免了吧。从小船到大船,就过舷梯这几步路,我们还能掉海里?”说话的并非纪询,而是排在纪询身后的人。那人不耐烦说,“掉在了两船中间的海里,套一百件救生衣也没有用。”

“这是规矩,从来如此。”孟负山不动声色,表面在和纪询背后的人说话,眼神却轻轻触纪询一下,“老板就不要让我们底下的人难做了。”

纪询全程没有说话,只接过孟负山手中救生衣,套在身上,这个瞬间他意识到他们要带上船的摄像头究竟藏在哪里。

——救生衣里。

聪明。

实在太聪明了。

他一边向前,一边思考。

放在人的身上,根本通不过安检;放在其余的地方,又要怎么安全运上海中孤岛一般的巨轮?

唯有藏在救生衣里,又安全,又方便。这个本就归属于巨轮的东西,不会引来员工的额外检视,且因为上船下船都要用,会被集中妥善存放。

等到上船之际严格的安检结束之后,船上的人不会再怀疑有人携带摄像设备,此时他或者孟负山,潜入存放地,拿到摄像设备,上船后一百步的路,也就走了有一半。

思忖之间,舷梯走完,前方的一个个人如夜色里的一道道白幽灵,倏忽投入巨轮之中。

纪询跟着上了巨轮,灯火霎时透亮,他踩在宛若女性肌体般柔软的猩红地毯上,已置身于一个奢华而冰冷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