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三五章 无名。

联络上孟负山以后,纪询没有再在路上耽搁,一路不停,直入福省,展开调查。

调查讲究技巧。

纪询最初想从霍染因的爷爷霍善渊处调查。但当年的档案管理都是纸质登记,这么多年下来,很有可能遗失了,就算没有遗失,要找起来也是个浩瀚如海的工程。

再从爷爷方面,也不行。

驱车进入福省地界的时候,纪询拿到了之前委托医院对比的样本结果,结果显示他爸爸确实与爷爷没有血缘关系。

这是个意料之中的结果,但恐怕不能在这件事情上起到太多的作用。

拿着血缘证明的结果,再去问奶奶,也没有意义。

如果奶奶不知道爷爷的事情,奶奶说不出来。

如果奶奶知道爷爷的事情,三年前奶奶不愿意说,现在也不可能说。

这两个思路显然走不通。

还是得从定波号失事案中有明确记录的22个人查起。

这22个死亡名单的家属,在四十年前的记录,虽然也是纸质登记,但这些人也随着社会的变迁生活到现在,档案也几次更迭,早已录入电子,查找确认都方便。

这二十二个名字,不仅代表二十二条人命,二十二个破碎的家庭,还代表了二十二种调查的方向,和获得信息的可能。

纪询先去当地户籍档案处走了一趟,接着在有记录的名单中,挑选出几个地址明确的,准备挨个走访。在当地机关办事处里,他还顺便了解到了当年定波号失踪后,霍家遇见的边角事情。

他最先挑出拜访的人叫做陈翠金,是当年船上管事赵志雍的妻子。

当初定波号出事,轰动当地,政府介入,霍善渊虽然蒙受巨大损失,但也没有对手底下受难者员工家属弃之不顾,而是很快按照合同的规定,赔付了合同拟定的抚恤金。

但这件事并没有在抚恤金发放之后结束。

受害者家属依然屡次来到霍善渊家门口,哭自己失踪的是丈夫,骂霍善渊是资本家的走狗,还她们家里的男人都死了,很是闹了几次。

带头围堵霍善渊家门的,就是陈金翠。

霍善渊也许真的心中有愧,后续又给出了不少钱。

当年抚恤金以外的赔偿,恐怕就是陈金翠拿得最多,这人很有些精明念头,拿了钱不久,断断续续开始买房,买了不少房子,虽然没有再嫁,但如今已经成了房产大户包租婆,日子过得很不错。

陈金翠自己住的小区不大不小,但很干净,没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纪询对照着找到了地点,敲门,门打开。

一位看着年纪不小,看着富态,头发也还健康地黑着的老太太开门,她皮肤有些黑,穿着比较艳,戴着金链子,金镯子,和金耳环,这套衣服和首饰不太配她的肤色,但她全无所谓,非常自信。

她上下打量了眼纪询,笑道:“小伙子,你会找地方啊。”

纪询一愣。

我要来的事情被人提前透露了?

陈金翠又说:“生面孔,之前就没见过你,是来租房子住的吧?房子都是阿婆自己的,你都找上门了,给阿婆点看房费,阿婆给你弄套好房子。”

纪询回过神来:“阿婆,我不是来租房子的。”

陈金翠脸上的笑意淡了点。

“我是来问你点事的。”

“什么事?”陈金翠不咸不淡。

“是关于四十年前你丈夫付格工作的定波号以及定波号背后船主,霍善渊的事情。”

陈金翠脸上的笑意彻底落下来,她不耐烦起来:“四十年前的事情,来问我干什么!你阿婆我忙着呢,不租房子别来和我说话,什么年轻人,一点礼貌都不懂!”

说着手上一用力,便要关上房门。

纪询赶紧后退一步,不让门拍到自己脸上,但也没有放弃,而是迅速地塞了个箱子在门前挡着。

陈金翠一关没有关上,将门打开,正要发火,突然看清了纪询手里托着的箱子。

是一箱子进口樱桃。

老人铁青的脸色开始回暖。

“阿婆,一点小礼物。”纪询微笑。

陈金翠接过,垫了垫,又抖抖箱子,让里头的樱桃滚到箱子气孔里,照着里头看一看,看见樱桃的个头品相后,才又回了纪询个笑脸:

“年轻人,还是懂礼貌的。行了,今天上午也没人来找阿婆租房子,进来坐坐喝口茶吧。”

纪询跟着陈金翠走进去。

出乎意料的,房间里还有一个老太太,正拿着抹布擦桌子。

这老太太一身蓝色的衣服,全身上下没有首饰,灰色的头发用一根细发箍箍得一丝不苟,全身上下都有道利落劲。

纪询一眼过去,还以为这是陈金翠雇的保姆阿姨。

但陈金翠叫了她:“卞艳,这小伙子来问定波号的事情。”

这句话让纪询意识到,这位也是定波号受害者家属。

“您是哪位的妻子?”

“我是钱振义的妻子。”

钱振义是定波号的驾助。

纪询迅速将名字记起来,远洋船里职位不少,驾驶舱部分,船长、大副、二副、再来下就是驾助。

陈金翠虽然无利不早起,但收了水果,还是愿意给口茶水的。

纪询坐下来一会儿,茶已经上了,陈金翠说:“都四十年了,为什么来问这件事?”

“我是宁市警局的特聘顾问。”纪询给两位老太太看了证明,他发现这个特聘要说没用是真没什么存在感,要说有用,偶尔也能起到不错的作用,比如现在,在他拿出证明之后,两位老太太明显露出副“原来不是骗子”的恍然。

“定波号的事情,我们有点疑惑。”纪询不动声色,继续说,“所以希望再走访调查一下,做个记录。”

“海难失踪能有什么疑问?”陈金翠撇撇嘴,说。

“……”纪询不动声色地看了陈金翠一眼,当年你追着霍善渊要赔偿的时候,恐怕不是这样表态的吧。

还是樱桃发挥了作用,陈金翠勉强说:“你想了解哪方面的?”

“我想先找个人。”纪询将手机打开,滑出一张照片,是胡坤孩子卢松的照片,“您认识他吗?”

“这不是卢家那个孩子吗,早年搬家了,没听说有什么出息。”陈金翠瞥了眼,“有什么不认识的。”

坐在旁边的卞艳不怎么爱说话,点了点头。

“那这个人?”纪询又滑出张照片,这次是他爷爷年轻时候抱着孩子站在港口的照片。

这张照片让老太太辨认了会儿。

“好像没什么印象,”陈金翠问卞艳,“你认识吗?”

卞艳木讷地摇摇头:“没什么印象。”

“确定吗?”

“……再一看似乎又有点印象。”陈金翠又犹豫了起来,“看他那壮壮胖胖的样子……”

“是不是老褚?”卞艳小声说。

“对啊,就是老褚!”陈金翠恍然大悟。

“老褚是谁?”纪询意外地意识到,自己的心绪完全没有波动,他冷静得可怕。

“当年在定波号上做饭的大厨。”陈金翠说,“一船人的伙食,都他包。我男人还在的时候,他们也有些来往。不过老褚嘛,不太看得上我男人,平常就喜欢往船长啊,大副啊身边跑。我旁边的这位,你别看她现在这样,当年和大副老婆关系也挺好的。她们男人是好朋友,她们也走得近。”

“不过一趟海难,什么都毁了。”

陈金翠也不知是唏嘘还是幸灾,反正摇了摇头。

“当年日子过得好好的大副老婆,出事了,不愿意和我们一起去找霍老板要说法,没拿到多少钱,现在日子过得还不如她,住的屋子,逢下雨必漏水。”

卞艳在旁边附和地笑了笑。

四十年的时间太长了。

人生的际遇颠来倒去,翻了无数个。

“老褚的家人还在这里吗?”纪询又问。在知道这个姓的时候,他已经找出了死亡名单中姓褚的名字。

褚兴发。

这是爷爷真正的名字。

“那不在了,早走了,好像是走得最早的吧。没两年就听说搬到别的城市里去了。”陈金翠说。

“出事以后,我听说霍家派船去海上打捞沉船和尸体了。”纪询说。

“是这么说的。”

“后来有打捞到什么吗?”

“没呢,说打捞了好几个月,但一块铁皮的都没有见到,那条船像幽灵一样失踪了。”

海洋太大了,也太神秘,人和船游曳其中,不过沧海一粟。失踪的船只打捞不到,沉到海里的尸骨找不回,似乎也是一件非常寻常的事情。

……并不是的。

他们只是改头换面,抛弃过去,重新生活。

船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让这些人不惜改名换姓,抛妻弃子?

“那么关于霍老板的呢?”纪询短短沉默,又说,“你们对霍老板的家庭了解吗?比如霍老板的亲戚孩子之类的?”

“说定波号就说定波号,怎么又说到霍老板的家庭了。”

陈金翠有些不高兴。

但不见得是对霍善渊有什么意见,更像是她觉得自己收了纪询一份水果却要办两件事情的精明式不爽。但这人多少有点契约精神,收礼就办事。

她努力想了想:“年轻人老问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

“霍老板有一个女孩子,对吧!”陈金翠和卞艳确认。

不,不止一个女孩子。纪询想,除了霍染因的妈妈,霍栖语之外,还有一个叫霍栖萤的孩子。

只是霍善渊不止有两个女儿,还有一个儿子。

外人要说,首先的印象应该是男孩子,为什么先提起了女孩子?

“是啊,当时闹得不小。”卞艳说。

闹得不小?

纪询的注意力集中起来,敏锐意识到关键的信息就要来了。

“我就说!”陈金翠一拍手,“霍老板有个女孩子,人不怎么检点,当年闹私奔,闹得很大,事情传得沸沸扬扬的,城里都知道啦。”

“我听说不是闹私奔。”卞艳罕见的反驳了,“听说是被人拐卖了。”

“是被拐卖了吗?”陈金翠又说,“我还听说是乱搞男女关系,天天跳舞,通宵达旦哦,那灯都不停的,有晚上上夜班回去的,看里头女孩子的影子和一个个高矮胖瘦不同的男人的影子不停旋转?”

“这个我也有听说过……”卞艳承认,但她觉得没有那么夸张,“是霍老板的生意局,霍老板生意大,来见他的人多,他女儿又受过很多教育,钢琴跳舞什么都会,外语也会,家里就热闹。”

两位老太太你一句我一句地说了不少事情,纪询明确地意识到了,她们嘴里的这个女孩子,绝对不是霍染因的妈妈霍栖语。四十年前能跳舞,能乱搞男女关系的,只能是另外一个孩子……霍栖萤。

霍栖萤是这样的女孩子吗?

终于两位老太太住嘴了。

四十年前的八卦,她们也是不确定居多。

但她们统一一个说法:“那姑娘很漂亮,非常非常漂亮。所有见过她的人都说她漂亮,像仙女一样漂亮。”

“她叫什么名字?”虽然已经知道她的名字,纪询还是问。

然而两位老太太摇头:“不知道。就算知道,也早忘记了。”

霍家的墓园里,在霍善渊的墓碑旁边,有名有姓的女孩子,最终无名无姓,孤独寂寞,不为人知,不被凭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