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二三章 双胞胎。

当天下午,纪询在询警局的询问室里见到郑学望。

一对一,郑学望对着他。

不太符合警方的规定,不过这也不是一场正式的询问,警方还要寻找更多的资料来巩固郑学望的罪名,才能结案并移交检察机关,走司法路线。

只是郑学望的动机,郑学望的手法,在纪询这里都有了明确的答案。

这个关于陈家树的案子,也就随之在纪询心中结了案。

正式开口之前,纪询先观察郑学望。

因为重大嫌疑而暂时被扣押在警局的医生昨天似乎没有休息好,头发微乱,神色疲惫,纪询没有开口,他就先开口,叹了口气,貌似诚恳:“警官,我承认我利用了自己职业的特性,做了一些违规的事情,对这些事情,我已经认识到了错误并且深刻反省。但人真的不是我杀的。警方在我这边浪费时间是没有意义的,我认为杀了陈家树的人,不是别人,就是偷走我真正医疗记录的那个人。”

医疗记录。

郑学望在别墅时就提到过这个,他造假了陈家树病历的同时,手里也有一份真的病历。

只是当然,真的病历无影无踪,死无对证。

“你有一个双胞胎弟弟。”纪询随意抛了个话头。

他不太在意自己以什么话为开头,这次会面并不是双方的博弈,而是一场“我已经找到真相”的通知。

“嗯,是啊,他叫学军。”郑学望平平回答。

“我在你家里看过你们的照片,你和你弟弟长相酷似,身材仿佛,一眼看去像是同一个人。”

郑学望笑了笑:“我和学军是同卵双胞胎,基因一致,所以会比异卵双胞胎看上去更相似些。”

“我听说双胞胎有一些别的兄弟姐妹没有的东西,比如心电感应,你们有吗?”

“从科学的角度来讲,这是无稽之谈;从我和他现实中的情况来讲,至少我自己,也没有碰到过类似的事情。”

“所以你们只是像寻常的双胞胎一样,偶尔互换一下身份喽?”纪询说。

但这次,郑学望没有回答纪询的问题。疲惫医生的疲惫,似乎只在表面,他时时刻刻冷静地思量着任何一个出现在他面前的人的任何一句话。

“警官,你在诱供,这违规了吧。”

“我只是借了个地方和你聊聊天而已。”纪询耸耸肩,“这甚至谈不上一次询问,我们的对话也根本不会被记录,哪来的‘诱供’?……不过,说实话,郑学望,当年该死的实在不是郑学军,而是你啊。”

郑学望居然还非常冷静。他不紧不慢回答:

“警官,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我弟弟的死亡,我确实很难过。但命运……有时候命运就是这样冷酷。诚然作为一个在亿万精子中胜利同类而得以和卵子结合,并成功降生的我们,天生就有一种刻在骨子里的站立于其他生物之巅的自豪感……但这种自豪是脆弱的,正如生命是脆弱的,非常脆弱。地球上,每一秒,都有人去世。”

“我希望我弟弟能够长命百岁,但非常不幸……20年前的那一秒钟,我弟弟死去了。”

“真感人。”纪询笑了笑,“你怀念你弟弟吗?”

郑学望居然没有回答。

纪询自己接下去:“当然怀念,否则也不会二十年如一日的和李小雏保持联络,缅怀弟弟了吧。警方已经联络过李小雏,据其回忆,郑学军坠楼当日,他们有一场约会。明明已经事先约定过,郑学军却失约去参与打架,是因为这起打架是临时决定的吗?很遗憾,这起打架也不是临时决定的。之所以两个事先的约定会相撞,只要换个角度思考,一切都迎刃而解……”

“因为当日该去废弃工厂的,根本不是郑学军,而是你,郑学望。”纪询一字一句。

“……”

“我们常说两面派,两面派,用以嘲讽人在不同的人面前表现出的不同态度,郑学望,你在医院时候对领导对同事的态度,无可指摘,在他们眼里,你不说完美无缺,至少年轻有为;可是在那些护士口中,你的形象就有待商榷了。毕竟戏做久了,也会累,也要有个宣泄的出口,一如你的少年时期。”

“少年时期,你在父母老师面前是乖巧的孩子和优秀的学生。人总有虚荣总好面子,因为虚荣和面子而不愿毁掉良好形象理所当然。但是,当久了乖孩子,一天天的什么出格事情都不能做,多累啊。正好你有个双胞胎的弟弟,又更好,你弟弟是个不怎么上进的野孩子。于是,在你偶有想要放松想要叛逆的时间里,你只要做件很简单的事情:说服弟弟,让他把身份暂时借你。”

“荒谬。”郑学望盯着双手,他的目光似乎也像双手一样,被固定住了,“双胞胎长得再像,不熟悉的外人分辨不出来,家人还分辨不出来吗?”

“恐怕不是分辨不出来,而是根本不想分辨吧。”纪询说,“人总是趋向相信自己想要相信的东西。他们相信你是一件精美的、有远大前程的玉器,你的外表上就不能见一丝瑕疵;至于你弟弟,一个破烂瓦罐上的裂纹,多一道、少一道,又怎么样呢?我想你早就深谙这种道理,因为在你的学生时代,永远都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中吧……父母的偏爱,老师的嘉许,同学的羡慕,亲戚邻居的另眼相看。和你弟弟截然不同的生活环境。”

“……”

郑学望没有说话,或许他已经无言以对。

“1996年的4月1日,本该你去的一场约架,由本该和李小雏约会的弟弟,替你去了。也许是这一天你有了什么突发情况,也许你只是临时后悔,不想去了……最后,郑学军代替郑学望去了一场没有回头路的约架,郑学军代替郑学望,永远地跌落在了废弃工厂的地砖上,躺在了医院苍白的病床上。”

“该死的,是你啊。”纪询轻轻重复自己说过的话,“郑学望,你让你的血缘兄弟,顶替了你的死亡名额。”

保留在相片里的骨灰,每年四月一日的通信,堆放在家里一盒盒的积木,恐怕正是具现化的愧疚,一天天在吞噬他的良心。

他杀害陈家树的动机,如此浓烈。

郑学望抬起头,黑眼珠盯着纪询。

肉眼看不见的面具自他脸上轻轻剥离,脱离了面具,脸还是那张脸,人却仿佛不是过去的人。

接着,郑学望居然露出了一点微笑。

非常古怪的微笑。

这微笑保持了一段时间,接着才有声音从他嘴里漏出来,仿佛一下子,音画不同步了。

“你说得对,我应该替学军报仇。我们是兄弟,源自同一父体,共生同一母体,甚至拥有完全一样的基因。这个世界上不会有人比我们更加亲密。我们也由此诞生了血缘亲情。警官,你觉得是血缘诞生了亲情,还是亲情羁绊着血缘?”

不对。

郑学望的反应有点奇怪。

纪询面上没有变化,心里却拧了一下。

是虚张声势,故布疑阵吗?

有这个可能性,但是……

“不管是怎么样都好。”

纪询没有获得足够的思考时间,郑学望很快又说话了。

“你刚才说的这些都没有什么意义。”郑学望稳坐泰山,冲纪询笑笑,“我确实有杀害陈家树的动机,但动机只是动机,除非你找到我杀人的铁证。否则案子上交到检察院,也会被打回来让你们继续调查。我说的对吧?警官。”

“很正确。”纪询回以一笑,“看来你有恃无恐。”

郑学望依然没有承认自己杀了陈家树,可他似乎也没有否认自己杀了陈家树。

他把难题抛回给警察,面带冷笑,看好戏般。

该说的都说完了,再留下来,似乎也没有任何意义。

纪询站起来,离开询问室。

刚刚出来,他的肩膀就被锤了一下,谭鸣九连蹦带跳跑到纪询面前,一胳膊伸来,狠狠勒住他,又兴奋又恼火:“老纪,给我们一线工作人员一点活路吧,我记得你之前也没这么帅吧?感情这三年你不是在家里放空,是闭关修炼去了?”

“你不懂。”纪询敷衍,“这是1+1>2。”

谭鸣九不懂,霍染因懂了。

霍染因目光一滑,滑到了窗户外头,此地无银三百两。

谭鸣九又转脸冲单向玻璃里的郑学望厌恶一哼:“这孙子,狐狸尾巴已经藏不住了!现在还能得意,再过几天,就把他从头到尾揪死了!”

“先去找王桂玉。”霍染因接话,提起了郑学望的母亲,“她是郑学望郑学军最亲近的人,上回的话也不尽不实,现在局面对郑学望不利,再去问问她,也许她就绷不住了。”

“得嘞。”谭鸣九一声花腔,“我办事,您放心。”

然而霍染因不是对谭鸣九说的。他冷酷地拨开谭鸣九,对纪询说:“走,一起去。”

“嗯哼。”纪询。

“???”谭鸣九。

“刚刚袁队跟我借人,你和文漾漾跟着一支查陈家树的事情,正好之前我休假的时候你们也在查这件事。”霍染因淡淡对谭鸣九吩咐。

“行吧……”谭鸣九倒没什么意见,办什么案子不是办。

“现在陈家树的案子查到哪里了?”纪询插嘴。

“已经带着经侦的人去陈家树的公司了。”霍染因说,“把陈家树药厂公司里的电脑、档期全部封存带走,正逐笔逐页地调查;法医处则在采样分析现场血迹毛发;之前对医院进行的调查此时也应该能够串联起来……这么大的案子,应该还能查出很多很多东西。”

没错,这么大的案子。

纪询不做声想。

走私,绑架,买卖器官。

纪语的心脏……

当年,纪语的心脏,是从陈家树手里买来的吗?献出心脏的,又会是谁?

他高矮胖瘦,年轻老幼,是男,是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