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一四章 卑鄙的我。

要见许信燃,全不费劲。

有固定工作的人,只要在他工作的时间上门就行了。两人到达第三医院的时候,许信燃正在给病人面诊。这位还挺清瘦的医生看见了霍染因,十分意外,愣了一愣,但并不惊慌失措,很快说:“等我看完这两个病人。”

霍染因将时间留给许信燃。

许信燃也没有让他们久等,看病人,交代问诊台护士,再去办公室向领导请假,一系列事情做得井井有条,等出了医院,上了霍染因的车子,他都显得游刃有余,甚至能够谈笑风生,绵里藏针:“警方来找我有什么事情?难道我又不一小心,牵涉进了什么凶杀案中吗?”

“有没有牵涉进案子里,你不知道吗?”纪询插话。

“抱歉,我还真的不太明白。”许信燃嘴上说着说着抱歉,神色里却没半点类似的意思,“我作为一个守法公民,违法的事情是不干的,怎么会明白。你们现在是要带我去警察局吗?这是算例行询问呢,还是带走调查?有拘留通知书吗?”

“放心,你要的文件马上就给你。”开车的霍染因淡淡说了声。

“事情复杂吗?如果复杂的话,我提前联系律师,您二位看可以吗?”许信燃又说,他从始至终都彬彬有礼,彬彬有礼中还带着一丝揶揄。

多少有点嚣张。

想必是上回算无遗策的逃脱,让他将警方给看扁了。

“事情很简单,我认为不需要律师,如果你认为需要,也不妨提前联络。”纪询说。他坐在副驾驶座,通过后视镜看着许信燃。

他们的目光在镜子中交汇。

纪询冲许信燃微微一笑,笑容中也带着几分揶揄。

“……”许信燃心中产生了一些波动。但他很快为警察的虚张声势暗暗冷笑,先在手机上联络了律师,接着将目光转到车窗之外,百无聊赖地看着街景。

是放学的时间了。

太阳的光变成橘红,将一个个孩子的脸蛋照得红彤彤的,警方的车子驶入了学校路段,也得在车流的拥堵中如同蜗牛般一点点往前挪。

挪得慢,那些孩子的脸,就一张张地清晰照映在许信燃的眼睛里。

他们穿着蓝白色面口袋一样的校服……这是宁市实验小学的校服……一个在宁市里数一数二的好学校。其实实验小学和第三医院距离不远,看他上车之后的情况就知道了,只是拐了几道弯,马上就从医院来到学校地段。

不过他已经很久没有走过这段路了……也不算很久吧。

只是他走这段路的时候,这段路看起来并不是现在这个样子。

是啊,医生下班,晚上6点,7点,甚至晚上11点,12点,那时候小学生们早就走干净了。现在的道路,人多车也多,窄窄的,挤挤的,还红红的,孩子笑闹的声音,关上的车门,合上的玻璃,都挡不住;等他开车的时候,路面又宽又大,路灯的光只能无言打出柏油的森冷。

无所事事的时候,思绪就像抓不住的虫子,在空旷的大脑里来回飞舞,嗡嗡烦人。

好不容易,车子驶过了学校路段,堵塞的路面恢复正常,许信燃刚刚从憋闷中松了一口气,就察觉不对劲来:“……这不是去警局的路。”

“也没人说要去警局啊。”纪询闲闲回答。

“你们要带我去哪里?”许信燃明显警觉起来。

“很快就到。”纪询没有正面回答,只是笑道,“放心吧,警察不会把你载着卖掉的。”

纪询没有说谎,这段车程确实不长。十五分钟之后,车子停在了金色公园里。

几人下车的时候,许信燃明显疑窦重重。

但霍染因和纪询没有给他发问的时间和机会,直接一左一右地站在医生身旁,带着医生往前走。

走过一段公园里的林荫路,就到了前方的儿童乐园,正好是放学时间,儿童乐园里有不少带着家长带着学生前来玩耍,欢声笑语,人头攒动。

“你们带我来这里干什么?”许信燃莫名其妙。

“再仔细看看。”纪询拿下巴点点充气城堡和海洋球的位置,“看看有没有熟悉的人。”

许信燃再次扫过纪询所指的方向。他不耐烦的目光很快凝定,他在孩子丛中,看见一个熟悉的,穿着实验小学蓝白校服的小孩……

他定定地盯着那虎头虎脑的小孩看了很久。

看他在海洋球里玩耍,看他在充气城堡里来回奔跑,看着看着,突然看见孩子左脚绊右脚绊倒了,从充气滑梯上骨碌碌滚下来。

许信燃惊呼一声,就要冲上去。

但纪询牢牢扣住了他的肩膀,对方的手,像是手铐一样,稳稳的将他铐在原地,他用力挣扎着,可在他挣脱之前,另外两个大人跑进了充气城堡。

一男一女……

男的不认识……

女的,是他的老婆,是他离了婚的,前妻。

两个大人一起来到了小孩子面前,女人抱住孩子,男人则像一座山一样,环在女人和孩子的身旁,那从充气滑梯上滚下来的孩子捂着脑袋抬起头来,他没有哭,他笑得很开心……

他们很像一家人。

他们就是一家人。

许信燃挣扎的力量逐渐变弱,越来越弱,医生最终像个泄了气的皮球委顿在地。

“卑鄙!”许信燃的怒斥更像呻吟。

“这不叫卑鄙。”纪询拿来书中主角的口头禅,“这叫日行一善。”

“……”霍染因也为纪询的卑鄙而侧目。

“你们找我到底为了什么?”许信燃问,他不愿看前面的景象,就将脸埋入双手之中,“我最近没有犯事吧!”

“事实上,我们想要找你了解一些情况。”纪询。

“这种了解法?”许信燃冷笑。

“一个小招呼而已。”霍染因开口,“之前你向警察打了个招呼,现在警察向你打个招呼,礼尚往来。”

许信燃迅速沉默下去。

纪询发现,刚才控制着许信燃的情绪已经消失了,他正在思考。

感情让他做了最后一点有良心的事情,但良心并不时时刻刻在他体内运转。现在控制他大脑的,是利弊的权衡。

这种权衡对纪询和霍染因是有利的。

因为这一次,他们不是为了抓许信燃而来,他们是为了从许信燃口中得到消息而来。

——只要让许信燃明白警方并不能被他玩弄于鼓掌,只要让许信燃感觉到危险,许信燃就会选择性地出卖他觉得能出卖的东西。

这一出卖当然不是为了他的孩子,为了他的妻子,为了他那点微不足道的良心。

这只是因为他感觉害怕。

他开始努力自保,恰如壁虎,断尾求存。

“警方到底想知道什么?”终于,许信燃抬起头,再问一次。

这一次,他态度冷静,表现出了商量沟通的意思。

“鹃山赌场。”霍染因说。

*

几人在具体说案子的时候换了个地点,换回了霍染因的车子。这里既隐蔽又安全,不虞许信燃逃跑,也不虞有人偷听。

“你们为什么想要了解那家赌场?那不是治安大队的事情吗?怎么也轮不到刑侦组来管吧?”虽然许信燃的心理防线已经被突破,但看得出来,他还想挣扎一下。

“问你就说。”副驾驶座的椅子放下来了,纪询双手枕在脑后,躺在椅子上,自下而上看着天花板,懒懒说话,“你要想彻底做个我们的线人,将功补过红心向党,警方办案的想法倒可以和你说一说……”

许信燃立刻闭嘴。

线人不是什么好做的工作。

他还不想因为一点点好奇就将自己置身在危险之中。

“鹃山赌场……我想你们说的应该是来福赌场。”他整理思绪,“平常不开,周末开。但也不是每个周末都开。大体上来讲,一个月会开3-5次,准备开的前一天晚上,会发暗号到你的手机里通知你。”

发暗号这个事情,郑学望也交代了。

只是郑学望毕竟刚刚参与赌博,对来福赌场的了解程度比许信燃少多了。

“是谁和你联络?”霍染因问。

都到坦白的时间了,许信燃也不遮遮掩掩,大方地打开微信界面,指出其中一个联络人。

霍染因接过来看了,联络人的ID是“鹃山老渔”,和许信燃的交流基本上都是:

“老弟,湖里又放鱼苗了,来不?”

“老弟,上午有人钓起了十斤重的老虎鱼,这运气,绝了,全场哗然,你有时间就赶紧过来,摸个鱼尾巴沾沾彩头。”

“许久没见了,老弟工作忙吧?抽个时间过来,哥哥请吃饭!”

从表现上看,这些就是个正常渔友给许信燃发的消息,但显然,所谓的“渔友”,不过是赌场的掮客。

许信燃对这些暗语稍作解释:“十斤重的老虎鱼,指的是有人在赌场中了老虎机的大奖,这种手气很少有,一般出了,大家都会想要赶紧去赌上一把,沾点运气。”

“我有一个问题。”纪询目光突地一斜,从直视车顶变成看向许信燃。

“什么?”许信燃倒是挪了挪眼神,不愿与纪询对视。刚才纪询的“卑鄙”给他的心灵留下了一片阴影。

“你平常用百度吗?”

“用。”许信燃,“怎么了?”

“就没有搜过‘老虎机陷阱’这种关键词?”纪询费解。

实际上,老虎机、游戏机,所有类似机子的陷阱都一模一样:它们出奖的概率,后台可以直接设置。赌场想什么时候出奖,就什么时候出奖。

也不独老虎机,其余的美式轮盘、二十一点、骰子等等都好,都能暗藏花样。

十赌九输为什么?因为赌场永远在作弊。

你以为在和赌场同桌竞技,实际上赌场看你是待宰羔羊。

想肥想瘦,想什么时候宰,都由他定。

“……”许信燃沉默不语。他不知道这些吗?他当然知道这些。无非瘾上了头,就戒不掉了。

“赌场在哪里?”霍染因没有兴趣许信燃赌博的心路历程,直接问重要的事情。

“我……”

许信燃才说了一个字,纪询已经替他补充后面的。

“不要说你不知道。按照你的性格,路都悄悄走过不止一趟了吧。”

“……确实。警官你真了解我。”许信燃笑笑,“没错,虽然车厢全封闭,但还是有很多细节可供挖掘,出于一些好奇,我私下走了不止一趟。”